十一

十月裏正是收獲玉米的季節。索夢國和申華等人正在育種地提純優良種子。天氣酷熱,他隻穿了件背心,露肉的地方一片黝黑。突然有人喊:“老索,郵遞員叫你!”索夢國眯了眯眼睛站起來,接過郵遞員送來的信。

信封的落款是縣委組織部。撕開信封,他有點發愣。縣委的紅頭文件明白無誤地寫著:

“經縣委常委會研究,索夢國同誌任終南縣農業局局長。”

下邊還有一行鋼筆字,命他兩日內在縣委報到。

幾年來,索夢國巳經習慣了平靜無擾的生活,以至於接到這份通知時忽感十分茫然。他騎著那輛破舊的“飛鴿”牌自行車從韓家坡趕回縣上。路上,他的心情既激動又沉重。激動的是組織上沒有忘記他,給了他難得的“出山”機會;沉重的是在終南縣農業麵臨大幹快上的形勢下所意識到的肩上的重任。讓他遺憾的是他剛剛著手研製的玉米新品種不得不中斷了。在韓家坡大隊幹部的支持下,他搞了一千多畝製種田和繁育田,從今年收獲的情況看,增產在三成以上。他原準備明年再擴大試驗區,然後向上申報。關於品種的名字,他早就和申華想好了,叫“終南一號”。他一走,這一鍋湯就都涼了。不過他幹的還是農業上的事,還有機會再搞。於是,他的心便有些釋然了。

索夢國從南門進了縣城,正是半下午時分。街上一輛卡車前圍了一大群人,他探頭一看,原來是出了交通事故。卡車將一輛自行車壓在前輪下,騎車人肯定送到醫院去了,自行車旁有一攤鮮紅的血跡。索夢國沒有再看就推車子繞過人群。路上不斷有人朝人群那兒跑,急匆匆像去撿拾珠寶。沿街商店的職員也都站在店門外朝那頭觀望。蔬菜門市部前,一個女人要買茄子,一男一女兩個售貨員正伏在櫃台上擠眉弄眼的說話。那女人隻好平心靜氣站在台階上看他們說話,一副不急不慌的洋子。索夢國想她大約是無所事事的居民,要不怎麽有那耐心。

縣委大院在縣城東大街。索夢國在組織部報了到,然後到了龔書記的辦公室龔書記辦公室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司機老朱正在擦洗車。“龔書記在嗎?”索夢國支了自行車,問老朱。“噢,是索局長?老朱是縣委老開車的,跟索夢國熟悉。“在呢,剛回來。”老朱朝龔書記的門歪了歪嘴。

龔書記正在洗臉,見他進來,擺了擺手,讓他坐下。龔書記四十多歲,中等個子,腦門有點禿。和普通人不同的是圓臉上架著一副眼鏡。他的辦公室很簡陋,一張舊辦公桌和三把舊椅子,**的被子沒疊,枕頭旁堆著報紙雜誌,床底下塞著一個箝子。一邊牆上掛滿了地圖,世界地圖、中國地圖、省地縣地圖;另一邊牆依次貼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像。

“龔書記,我叫索夢國。”索夢國先自報家門,因為龔書記並不認識他,雖然那天傍晚他和雪娃坐過龔書記的車,但那司機他不認識,龔書記也就不知他是誰了。

龔書記搭了毛巾,回過頭認真地汀最了他一番申他的眼睛不大,但那是一雙透人心肺的眼睛,隔著鏡片的眼神顯露出一絲兒驚詫和欣喜。“好啊,夢國同誌,剛來縣不久就聽說了你,怎麽樣,在下邊適應吧?”龔書記提起熱水瓶倒水,水瓶是空的。他朝門外喊:“老朱,叫通訊員打水。”

“不錯,轟轟烈烈的。”索夢國沒有回答“適應”不“適應”的問題,卻談了自己的感受。龔書記掏出一包“海河”牌香煙,遞給賽夢國一支索夢國搖搖手。

“正牌的農大畢業生,又有行政工作經驗,在咱這縣上難得找啊。”龔書記掏出火柴點燃了煙,站起來背著一隻手在地上踱了幾圈。“終南是個農業縣,農業基礎這麽好,可產量老是上不去,卻把這麽有用的人放著不用。”龔書記說話不轉彎子,也不喜歡掩飾感情和情緒。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麵對著會場的聽眾,用沒有拿煙的手輕輕地按了一下桌子,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用勁吐出來。

“龔書記,您過獎了。”索夢國心頭一熱,眼眶就禁不住有些發潮。九年了,他已經把自己等同於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了。撤職後他從這個公社轉到另一個公社,從這個村轉到另一個村,和農民一樣早出晚歸,雖然農民們尊敬他,稱呼他“老索”,但他明白,除了育種和農技知識外,他早和農民群眾處在同一地位了。幾年來,他育了幾十萬斤種子,使用他育出來的種子的村遍及全縣,可他依然一貧如洗,每月到縣農技站領那五十七元的工資。

一位清瘦的通訊員進來提走了龔書記的兩個熱水瓶。龔書記的目光落在通訊員那拐出門的背影上,雙眼眯成一條線。他彈了彈煙灰,目光又回到索夢國的瞼上。“老索,這次請你出山,就是為了把咱縣的糧食產量搞上去。”他問:“你有沒有成熟的意見?”

對農業上的事,索夢國本來是胸有成竹的,然而麵對著縣委書記,他就需慎之再慎了,因為一旦縣委書記決定了,那可是全縣幾十萬群眾的事。他想了想,從容答道:“先說平原,一是農業基礎設施的更新改造,平原地區井位不足,沿山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田塊澆不上水,庫壩、堤壩,特別是太平河、澇峪的河堤,都需要加固,太平河出山後根本就沒有河堤,一發大水兩岸的農田受淹,甚至還威脅到群眾的生命財產,還有農網線路的老化,都是要立即解決的事情;二是品種,現在群眾誰想種啥就種啥,各村都是自選、自繁、自留、自用,這樣雖然從根本上克服了大調大運和盲目引種的做法,但由於分散育種,缺乏指導,技術跟不上,仍然難以抵抗病蟲害的威脅。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建立科學的專業化的種子基地和育種隊伍,逐步達到種子生產專業化、加工機械化、質量標準化、品種布局區域化,由縣上統一供給……”

“這叫四化一供嘛。”龔書記聽得十分認真,擺擺手,“很好,很好,接著說。”

“關於品種的繁育,我們可以馬上組織人到海南島去搞,那是溫熱帶地區,非常適合玉米育種,外省已經有人去了。其次,還有病蟲害的防治、田間栽培管理、施肥灌水等一係列技術措施的推廣。這是平原。山區和淺山區除種糧食外,要鼓勵發展經濟作物,如天麻、烏藥、獼猴祧及青綠飼料,還有畜牧業……”索夢國看龔書記在思索什麽,便截住了話頭,“龔書記,我說的是不是遠了?”

“不遠,不遠。到底是搞農業出身的,看來我這將是選準了。”龔文宇換出一根煙,“我還有個想法,就是在農業上搞些大的動作。”他站起來走到終南縣地圖前,“來,夢國。”

索夢國站起身到了地圖前,龔文宇指著地圖道:“咱縣南部是山區,北部平原有幾條河流,彎彎曲曲,占用了很多麵積。尤其是太平河,曆史上就沒有河堤,河灘二裏多寬。能不能把這幾條河修直。我算了一筆帳,可以增加兩萬多畝土地,這不是個小數字。河修直了,然後把路也修直。現在全縣的情況是路窄疙瘩多,除西安過來的國道外,基本上沒一條好路,對群眾的生產、生活都十分不利,特別是雨季,不但行車難,就是行人也難。隨著農業機械化水平的不斷提髙,這樣的路況遠遠不行。按照子午線五裏路一條主幹路,中間再搞些生產路,把田塊弄成方塊,這樣既方便了交通,又利於機械化耕作和群眾生產,還能再節約些地,一舉三得。你看怎麽樣?”龔文宇用征詢的目光看著索夢國。

索夢國驚訝了。如此宏偉的設想他從未想到過,如果真的搞成了,那麽終南縣不光農業有了廣闊的前量,也勢必給整個經濟的發展奠定良好的基礎。

“太好了!”索夢國幾乎是脫口而出,“這一步棋在終南縣是一個創舉,在關中、在全國都是一個創舉,其意義和作用難以估量。我還想補充一點,主幹路、生產路和河堤上都把樹栽上,到時候綠蔭蓋路,也解決了平原綠化的問題。”

“好得很!”龔文宇也脫口而出,“有你的支持,我這決心就下定了。我這想法幾個月了,還沒給人透說過。今天你談農業的事把我的想法給引出來了。”他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老索,你看怪不怪,我這想法是偶然在地頭看人搭方產生的!那天我到萬寨下鄉,路邊一個胖老頭一個小夥子搭方,那胖老頭不停地呐喊:方、方!一下子就把我給提醒了,咱們在終南縣能不能來個方田大陣呢。你說怪不怪?”

民間很普遍的一項遊戲活動竟然能啟發一個縣委書記一樁宏偉的事業,索夢國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他想:將有將才,帥有帥才,誰叫人家是縣委書記的料呢。他在田間地頭、門庭院落、旮旯拐角看了多少回搭方,咋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龔文宇接過通訊員遞給他的水杯,又點燃一支煙,興致勃勃地說:“夢國,你會搭方麽?來,咱們倆搭一盤。”

索夢國一怔。他想不到龔書記這個時候要和他搭方,況且他也隻是看過,從來沒玩過。不過龔書記有興趣,那就試試吧。也許,龔書記想通過搭方的實踐再完善他的宏偉設想呢。

兩人就在腳地劃線擺碼。龔書記用紙片做碼,索夢國用火柴頭做碼。戰了三盤,索夢國都輸了。龔書記嗬嗬一笑,“老索,這搭方也有學問呢。《象弈》中說:小藝無難情,尚智有未解。攻與防,棄與取,均有韋法。這其中也不乏情趣哩。我看過一首打油詩:走方、走方,樹葉和石子反複較量,圍觀的人擠擠攘攘,中間蹲著兩員主將。你走一步城裏的繁榮,我走一步鄉村的興旺,丟子有兒時的向往,步步是而今的豪爽。鼓旗相當,各不相讓,難解難分又謙和情長。圍觀者急得直嚷:快走啊,成方,成方!我們終南縣也要成方哩……成方,真有意思。”

龔文宇正沉瘦在“成方”的遐想中,有人敲門進來,索夢國便起身告辭。龔文宇送他到門口,語重心長地說:“老索,農業上的事就交給你了!”

龔文宇拍了拍索夢國的肩膀。他的手並不重,可索夢國的肩頭卻猛地一顫,他看著龔書記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