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沈毅號回到渭河岸邊父母身邊。回去時已近中午,村子裏**漾著一片過年的氣氛。

進了家門,母親何氏和妹妹花花正在蒸饃,煙霧騰騰。“咱家的對子沒寫、門神沒貼呢。”花花頭一句話就給他下命令。往年的貼對聯、貼門神都是毅號負責。“死女子,你哥剛回來,叫你哥先歇一下。”何氏從篩子裏拿出蒸好的包子遞給毅號一個,說道,“包的是肉,臘月隊上二十八就殺了豬,殺了倆,一人分了半斤肉。你先吃肉包子,還有蘿卜包子、地軟包子!黃酒早就做了,長麵也壓了,炮也買了,二百頭的,光剩下對子了。我說號娃子忙,叫堡子德旺寫,花花說我哥在外頭幹事,咋能叫旁人寫,不害怕人笑話哩:何氏一口氣嘮叨了一大堆,還沒等毅號答話,頭朝門外瞅了瞅,“嗨,號娃子,你媳婦呢?沒在屋裏娶,過年咋也不回來?”

毅號剛咬了一口包子,聽母親提到媳婦,心就咯噔一下,那豬肉包子在嘴裏變了味。母親等著媳婦進門抱孫子哩。兒子結婚半年多了,做婆婆的連一麵都沒見,光臉還是麻子都知不道呢。

“媽,人家過年值班呢。”毅號強裝笑臉說道。

“過年還值的啥班呢。我說給你娶個農村女子,你非要娶個吃公家飯的,看,過年都回來不成。”何氏的眼不知是叫煙熏了,還是眼淚流出來了,她用手在眼窩抹了一下。

毅號心頭一陣酸痛,忙把包子囫圇著塞進肚子,走到後院。

“得是號娃子回來咧,我聽見車子響了。”沈大堯拿著鐵鍁從茅坑出來眯著眼問。“夜黑你媽給了我十塊錢,說是給你媳婦的見麵錢。”他放了鐵鍁,手在大襟棉襖裏頭摸,“你媳婦呢,我給娃錢呀。”沈大堯自從用斧子劈了那“牛箱”後,精神似乎一下子崩潰了,變得健忘而糊塗。明明是剛吃罷飯,他出門轉了一會兒回來問何氏咋不做飯?煙鍋提在手中卻到處尋找……記性沒有了,耳也背了,往往一句話別人說三四遍他才能聽清楚。精神垮了,身子骨兒跟著也就垮了。最明顯的是背駝了,走路顛三倒四的,說話也嘮叨起來。此刻他見兒子回來,就又嘮叨開了:“我給你媽說了,你媳婦頭一年回來,叫娃啥都甭做,光走親戚,你拿車子帶上。廈子你媽都拾掇好了,褥子鋪了兩個,坑牆糊了兩層白紙……”

何氏從屋裏出來說:“他大,號娃子媳婦過年值班呢。”

“值班?”沈大堯一愣,“得是公安局看犯人呢?那就叫娃甭回來,回來了犯人跑了咋辦?咦,你不是說娃是教書的,看碎娃們哩。噢,對了得是有些碎娃沒有他大他媽過年沒處回哩。噢,我知道咧。號娃子他媽,你心甭難受,號娃子媳婦在外頭幹洋事呢。幹洋事比不得咱農業社,那年我給何經緯部隊當馬醫,過年都沒準回來你知不道?噢,那會兒你還沒進門哩。你看我這記性……”他把摸出來的十塊錢塞給毅號,“給,給你媳婦捎回去,甭叫人家娃說咱沒個禮節。”

沈毅號拿著錢鼻子一酸。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敬畏父親、崇拜父親。父親的威嚴和氣節在他心裏烙下了深深的印象。可現在、父親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呢?望著父親那呆滯的臉容和顫栗的身子,喉頭一哽說我到代銷店買紅紙呀,扭身就要走。這時花花剛揭開一鍋饃,說:“哥,你拿個地軟包子/包子燙手,她從左手倒到右手,又從右手倒到左手,用嘴不停地嗬氣。毅號接了饃,眼眶一發潮,就出門了。

大隊辦的代銷店在堡子北頭,離新修的渭河岸不到一裏路。毅號心裏煩亂,沒有直接去代銷店,而一直走到渭河岸。

冬天的渭河流量不大,卻照樣泛著波紋。這裏是澇河入渭河的接口處。澇河水清,渭河水濁,在接口處形成澇渭分明的景象。澇河水小水麵低,渭河水大水麵高,渭河水就倒灌進澇河。兩河交匯處,一群水鳥沿水麵匍簡飛翔,庸懶的陽光將它們的剪影投入水麵。

沈毅號此時此刻並無賞景的心緒。他思慮的是他的婚姻,他的父親。他畢竟不是聖人,也就難以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慨歎;他也不是文人墨士,也就同樣不能吟出傳世的詩篇。他沒有把媳婦引回來,不能滿足父母親那極其低微的要求和那真摯的虛榮心——那是虛榮心麽?他覺得這個詞實在是玷汙了生養他的父母。他覺得愧對父母,愧對渭河父老。他突然想起父親說的相書上的定論:婚姻反目。難道這是命中注定的?

渭河岸的風突然淒厲起來,揚起彌濫的沙土。沈毅號深深地歎了口氣,折回村走進了大隊代銷店。

毅號買了紅紙、墨汁和毛筆回屋時,何氏在掃他的廈子炕,花花在剪窗花,父親背著手弓著腰在後門口不知在看啥景致。他在燒炕上裁了紙,毛筆提在手裏,才不知寫啥。

“你寫啥對子?”他正思忖著,父親進屋了。

“還沒想好呢,要不就寫毛主席詩詞吧。”

“不寫,不寫。”大堯搖頭道,“毛主席都死了幾年了,還寫那死人的話弄啥?大給你說,人死了就跟一陣風過去了一樣,連個影影都沒有。大還不想死,我給何經緯那東西當馬醫時聽說那東西整天叫人給他尋王八的肉吃,說吃了王八肉能長生不老。你給大也弄些王八肉來,叫大也長生不老。”他眯了眯眼抬頭看了看渾渾沌沌的天,“何經緯那東西,養了一屋子婆娘,還在外頭汀野食吃,就那人還紅膛滿麵的呢,八成是王八肉吃多了……大死了咋辦,你在外頭弄洋事,花花一出門,這墊茅子推土車的活兒誰幹,叫大甭死,甭死就要吃王八肉。”毅號聽著父親亂七八糟的話,心頭就隱隱作痛。他攙著父親說:“大,你歇去,我寫對子呀。”

“我有歇的啥?”沈大堯一瞪眼,“你當我老了,我還年輕得很呢,離一百歲還有幾十年呢。大還是個半打小夥子呢。你寫對子咋,不叫我看?”他嘻唁一笑道:“要不就寫號娃娶了個洋媳婦,花花尋了個好女婿。”

“大你說啥呢,我才不要那臭女婿呢。”正在度子剪窗花的花花梧上耳朵。

“你大老糊塗了,瘋了/何氏從廈子出來,看看大堯,又看看毅號。

毅號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色,暗暗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啥,他轉過瞼朝父親說:“大,上聯寫爆竹迎春五穀豐登,下聯寫鑼鼓敲喜六畜興旺……”

“不寫那,不寫那!”大堯拉著瞼說:“啥六畜興旺的,你沒看今年的牛馬一個個都腰吊肋子稀,明年沒準要死一茬呢。”

毅號一愣,知道父親雖然糊塗,但卻忌諱那“畜”字,自己這不明明是戳他的病嘛。

“寫好了麽叫我聽聽。”何氏抱著一捆包穀杆放到了鍋灶前。“你甭打攪!寫對子又不是蒸饃煮雞蛋哄娃燒炕打攪團,啥時出來你個歪嘴和尚打的啥岔!”大堯喝道。

“不是你叫我出來聽麽,這會又嫌我多嘴了。”何氏在老伴麵前過去從來都是服服貼貼、唯唯喏喏的,自從沈大堯得了那病後,她倒有了點揚眉吐氣的架勢,敢當著兒女的麵和老伴頂嘴。“媽,我大說,你甭言傳。”花花說。

毅號編了幅對子:春風春雨落滿院。五穀豐登喜盈門。

“就這。喜盈門,這才是喜慶話呢,號娃子明年媳婦要得娃,花花要尋女婿。燎得很。放快寫,放快貼,貼了響炮吃包子,包子一吃下長麵,長麵一吃就睡覺。過年呢,美得很,美得很。”大堯嘟嘟囔囔地背著手弓著腰出門轉去了。

吃罷黑飯,大堯就睡了。毅號、花花陪著母親守歲。母親盤算著明年的事:三月裏賣了槽頭的肥豬買豬娃,夏忙前修個門樓兒,夏忙後把院牆重苫一回,秋忙前換燒炕,秋忙後起茅子,臘月裏給花花做出門的嫁妝……“我不要嫁妝!媽你咋光記著這事呢。”花花噘著嘴,“我不要女婿,不出咱這門。”

“瓜女子,不出門叫我養活一輩子!”何氏白了花花一眼,繼續說道:“過去這些事都是你大操心呢,如今你大瘋一陣好一陣的,屋裏啥事都叫我操心。”

大堯忽然在炕那頭翻了個身,迷迷糊湖道:“牛眼窩盯我哩,這牛是狗托生的,狗日的要咬人呢,把我的魂都咬不見了。娃他媽,號娃子,花花,放快拿布把牛眼窩蒙上!

何氏看著炕那頭的大堯,忽然抹開了眼淚。

“我大咋日鬼的,成了這了。”花花瞼色也有些煞白。

三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了,不說話瞌睡就來了。花花先回她的房睡了,毅號和衣倒在了燒炕上。

那頭大堯又說開了:“號娃子,你給大把王八弄回來了麽?王八肉吃著跟人肉一樣酸酸的,香香的。”說著他便拌開了嘴。

誰家的鞭炮聲響了。花花先蹦出來取出那二百頭鞭炮叫毅號在門口放,何氏下炕燒鍋下麵。

毅號剛點著鞭炮,把大堯從燒炕上驚醒了,他抹抹粘粘棚糊的眼窩喊道:“放快,號娃他媽,那王八來了,要馱咱花花出門呢……六爺,那王八把你嚇死了,我見了它非要剝了它的皮,喝了它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