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坡的冬天總是顯得短促。太陽照映著那一溜溜農戶時,平原上的人已吃過幾袋煙出來曬暖暖了。而陽光消失時總是先從坡上開始慢慢地滑下平原。因此坡上的草木凋祜得就比平原上晚,坡上人休息的時間也就顯得無限漫長。坡上人打發黑夜唯一的方式就是在昏黃的燈光下搭方。

冬天裏,連生當了生產隊長。剛上任就跟著公社組織的參觀團去山西的大寨參觀學習。參觀回來,他的勁頭大得要命。冬天夜長,離天明還有老大一截他就揉著眼窩到飼養室門口打鈴,然後一家一家催人上工,送糞、墊圏、平整土地、冬灌、打胡基……晚上不是在大隊開會,就是和上了歲數的人商量明天的活路。會開完,活路商量完,就在飼養室搭方,一搭就是半夜。

搭方,也叫丟方,是關中十分普遍的民間娛樂活動。夏曰的蔭涼下,冬天的暖暖坡,牲口圏裏、碾盤上頭、旮旯拐角、田間地頭,都可見到三五成群的人在搭方搭方不需特製的器具,隻要在地麵上劃幾道線就能布陣,碼子用石塊、樹葉、草梗、紙片、胡基塊、瓦塊等,隨手拈來便可用。耍法有“狼吃娃”、“丟五方”、“衡四頂”、“搭七方”等連生光愛搭七方。盤上計三十六個方,七七四十九個交叉點。方盤上的七條縱橫線叫做“路”,碼子搭在路的交叉點上。四碼玉立叫“方”,七碼並立叫“線”,八碼成圈叫“圍”。此外還有“五花子”、“六牛”、“七片子”等陣式搭碼完畢,呈現出二十五碼對二十四碼的陣形,根據“先搭後走”的原則,後搭者先掐去先搭者一碼,先搭者再掐後搭者一碼,然後輪流走碼。成一“方”,可掐掉對方一碼。最後以多勝少,決定輸蠃。

連生搭方是高手。他小時就迷上了“捉鱉”、“搭頂”、“狼吃娃”、“媳婦跳井”等娛樂活動,實踐經驗豐富,難有敵手。

耍到半夜回去,連生把門擂得咚咚響,害得雪娃趕緊穿衣裳開門。天天如此,雪娃就煩了,一上炕便麵壁而睡,給連生一個冷脊背。連生要是乏了,也懶得理她,一上炕就呼嚕嚕地睡死了。要是性欲來了,扳過雪娃的身子就往上爬,也不管雪娃願意不願意,舒服不舒服,一完事就擰身尻子睡了。雪娃每次都是剛被他撩撥起來,就又冷了場,她擰他掐他,他就把她的手甩去,說:“看你沒拘謹的,咋個母豬蔓。”雪娃隻好眼淚給肚裏流。

這天,索夢國吃過晚飯,正躺在廈子看《玉米遺傳育種學》,雪娃突然失急慌忙地抱著娃進來說:“老索快看娃成啥咧,連生也尋不見人。”索夢國見娃臉色通紅,嘴裏不停地吐奶。一摸頭,燒得厲害。

“黑飯前還好好的,咋日鬼著,吃奶睡上剛一會就醒來哭個不停。”雪娃急得團團轉。“快到堡子尋百成。”索夢國說。

雪娃慌忙抱孩子出了門,連門也忘了鎖。百成是村子醫療站的醫生。

百成沒在醫療站,尋到屋,百成老婆說村子的水泉蓋房立木時從大梁上掉下來,百成跟人把水泉送到縣上去了。索夢國和雪娃就往公社醫院跑,五裏路跑得兩人渾身都濕透了。

公社醫院冷冷清清的,半天不見個人影影。索夢國就挨著門敲。敲到最西邊的一個房子,一個胖圓臉姑娘開了門,揉著睡眼張著嘴打著嗬欠問:“鬧啥呢?”

“到醫院來你說鬧啥呢?”索夢國不由得火了。

“嘿呀,你比我還厲害。”那姑娘口氣軟下來:“醫生都到工地上去了。”那姑娘說著又打開了嗬欠,“我是護士,不管看病的事。”

索夢國隻好回到雪娃身邊。雪娃問:“咋,沒人?”

“沒活人,有死人。”索夢國氣呼呼地說。

雪娃一下變了臉色,“你看娃成了啥?”索夢國一看,娃的小臉通紅,不停地打顫。

“趕緊給縣上走。”索夢國心也毛了。

公社離縣城二十裏。兩人上了公路不多遠,娃就拚命地啼哭掙紮。

這時天已麻麻黑了。

兩人小跑般地沿著公路往縣上走。走了十來分鍾,身後響起了汽車嗽叭聲,跟著車燈也亮了。雪娃日急慌忙地站在路中間朝車搖手。一輛吉普車“嘎”地停在離雪娃四五步遠處。司機探出頭、怒氣衝衝地說:“你不想活了?”雪娃一下子倒儕住了。索夢國趕緊上前說明情況。沒等司機回話,司機旁邊那個戴眼鏡的人從車窗探出頭說:“趕緊上來。”

雪娃和索夢國忙從後門上來了。

不大一會,車就到了縣醫院門口,兩人下了車。索夢國連聲道謝,問那戴眼鏡的人貴姓。司機一旁答了:“這是縣委龔書記!”那戴眼鏡的一擺手,說趕緊給娃看病。

其實索夢國不問也能猜出那車上坐的那一級幹部,那民間的順口溜道得明明白白:

省長坐的兩頭亭(轎車)

縣長坐的帆布蓬(吉普)

鄉長坐的東方紅(拖拉機)

村長騎的手搖鈐(自行車)。

吉普車嘎地開走了。

“老索,放快,你氓嗦啥呢?”雪娃才顧不上那車上坐的人姓啥弄啥呢。兩人急匆匆跑到急診室。醫生給娃一檢查,是急性痢疾。

“再遲一兩個鍾頭娃就危險了。”女醫生開了處方說,“趕緊給娃打針去。”

“用不用住院?”索夢國問。

“沒床位了。打了針觀察一兩個鍾頭再說:“女醫生正說著,進來了一個紅傷病人。

十一點多,吊針完了,女醫生又檢查了一遍,查了體溫說:“回去吧,藥回去就吃,明一早再來。”

出了醫院,心一寬,肚子餓了。兩人在縣城西街口那還開著門的食堂掏了一塊錢買了兩碗大肉辣子疙瘩。

“吃飽。熊管!”雪娃憋著氣說:“每回上縣,都舍不得吃好的,豁出來了。有錢看病還能沒錢吃飯?”她盯著索夢國,緩過勁來的瞼上**漾著一種柔情。

索夢國沒正視她的目光,低著頭掰謨。“平時黑了都不開門。這幾天縣上各單位都給渭河拉石頭,回來得都遲,領導叫晚上開門,把人都能忙日踏了。”一個五十歲的人給他倆把飯端來嘟嘟嚷嚷道。

辣子疙瘩又叫大肉辣子疙瘩,屬終南縣名吃,其知名度不亞於西安的葫蘆頭泡饃和牛羊肉泡饃。外地人來終南縣不吃辣子疙瘩不罷休,跟外省人到了西安非要吃老孫家羊肉泡一樣。終南縣辣子疙瘩和羊肉泡饃差不多,都是由顧客把“坨坨漠”掰在碗裏。交由廚師烹調,不同的一個是羊肉,一個是豬肉;一個加湯在小鐵鍋裏燒,一個將預先燒好的大鍋湯帶肉澆在碗裏;一個是烹調好了放辣子,一個是大鍋湯裏就有辣子。辣子紅得如血。終南縣人在關中吃辣子是出了名的,吃那辣子疙瘩時滿嘴血紅,直吃得頭上滴汗,身上發熱才舒服。外地人則吃得疵牙咧嘴、喊娘叫婆―太辣了。辣子疙瘩是民國十四年終南縣西街書院巷的姬老二首家推出,後由其徒弟們挑擔經營,解放後正式在縣城掛牌營業。

索夢國和雪娃吃了辣子疙瘩,渾身一冒汗,卻乏軟下來。城裏沒路燈,也不知是根本就沒裝路燈還是節約電把路燈早早關了。街兩旁的店鋪也黑洞洞的,月亮也沒上來。隻是偶爾有拉架子車的人說笑著從他們身邊過去。凹凸不平露出地麵的石子兒不時敘絆了他們的腳。出了縣城走了不到兩三裏路月亮才爬出來,地上也就齊始晃**著兩人的影子。走了不到十裏,雪娃就吶喊腳疼腿酸,坐在了路邊。索夢國催她走,說回去好好歇。雪娃還是不動彈,等了一會忽然哭泣起來,很傷心的樣子,目光下肩膀一抖一抖的。索夢國不知怎樣安慰,一時倒也百感交集。雪娃像一個軟柿子落在了地上,身子一歪癱在地上哭了。一輛拖拉機開過來,嘟嘟嘟地亮著微弱的燈光掃著他倆的身子。

“我的命好苦。”雪娃抽泣著。

索夢國也就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咱倆都是苦命人兒。”雪娃喃喃著。“你還不把我拉起來?”

索夢國彎下腰拉起雪娃。雪娃站在路邊,凝視著索夢國好一陣兒。“你是個木頭。”

索夢國讀懂了她的目光,心跳了跳。

兩年多來,這個年輕的少婦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讓他感動,他不敢奢求她的照顧,而又不得不默默地承受著。除了做飯,她還常常用命令的口氣讓他脫下身上的髒衣服,這讓索夢國十分尷尬,而她卻瞪著他:“衣裳髒了還舍不得洗,穿得像個要飯的讓人笑話我。”她的界限不分的話讓索夢國臉紅。這個女人啊!他無可奈何地脫下了髒衣裳,冬天還好說,夏天呢他就關了廈房門換衣裳,而雪娃卻在院子咯咯地笑。那笑聲讓索夢國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大學讀書時的鄭梅,渾身上下便湧起一種騷動。時間一長,雪娃凝視他時的目光由溫順漸漸變得迷離起來。仿佛他們之間有著一種默契,又仿佛什麽也沒有。而這種摸模糊糊的感覺時時讓索夢國心跳,既有著不該有的幸福的憧憬,又有著應該有的罪犯的意識。在雪娃大膽而微妙的目光的注視下,他往往無所適從,甚至口吃、氣短,惴惴不安。

“你是一個苦命的男人。”雪娃顫著聲說了句,便走近他,一隻手抱著娃,一隻手慢慢地攀在索夢國的脖子上,嘴唇探過來貼住了他的嘴唇,微微的啟開,像要迎接他的親吻。

索夢國的血液凝固了。他無所適從,七年多了,他還從來沒有和一個女人親近過,雪娃大膽的表露喚醒了他的性意識,一股暖流汩汩地注入他的身心,他真想摟住這個女人。

但索夢國畢竟冷靜了下來,他努力壓抑著衝動,輕柔地推開雪娃,用平淡的口吻說道:“回吧。”

雪娃似乎也清醒了。她抬頭望著月亮,自言自語地說:“今黑的月亮咋沒吃飯。”

說罷她轉身就朝前走去。那快捷的步子幾乎讓索夢國攆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