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孟昌老縣長退休賦閑在屋。他家在縣南楊家褰。那裏是宋代著名進士楊礪的故土。楊礪後為翰林學士主管貢舉,臨終前兩年官拜工部侍郎樞密使。人們都傳楊孟昌為楊礪的後世,對此楊孟昌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含笑了之。

楊孟昌在院子種著一片花草,天氣暖和時他就端著茶壺坐在木凳兒上專注地看那些花草。看累了就起身拔幾根野草,或是撫摸花葉草葉。拔累了摸累了就回屋取書來讀,他最喜歡讀的是《左傳》、《春秋》、《史記》、《論語》,讀著讀著就用掉了幾顆牙齒的嘴巴吟誦起來:

“吾日三省吾身,則行無過……”

“君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也……”

其次,他最喜歡吟誦蘇軾、辛棄疾的詩詞。吟他們的詩篇時,到得意處竟搖頭晃腦:

“大江東去,浪淘盡英雄人物……”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再讀累了吟誦累了時,楊孟昌就抱著兩歲的孫子超超玩。超超最愛抓他那把胡子玩,要不就讓爺爺爬下身子騎他的馬馬。每當這時楊孟昌的老伴王氏就拐著小腳出後門喝斥孫子。“超超兒,你碎崽娃子把你爺那把老骨頭壓散夥了!”

這當兒,楊孟昌就直起腰來抱起孫子哈哈大笑。

這日,馮霜元為給楊礪墓重新立碑一事來到揚孟昌家。終南縣解放那年馮霜元不過二十四歲,由於終南縣文物古跡在全省位居第一,為了保護好文物古跡,省上指名讓終南縣派一人去文史局學習進修。楊孟昌考慮來考慮去,覺得讓馮霜元去合適。兩年學習期滿後,馮霜元回來就抽調了兩個人成立了終南縣文管處。

“楊縣長,難得你這般清閑。”馮霜元進門時楊孟昌正在院子讀《論語》。

“一日不讀聖賢書,何來滿院舂日輝。”

楊孟昌出口成詩,招呼老伴王氏上茶。

兩人閑聊幾句,馮霜元便說明來意。

“你們修你們的碑,我已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揚孟昌喝口茶道。

“我是想和你商量碑文的擬法。聽說楊礪在主管貢舉期間,為咱終南縣捐薪修了一所學校叫終南學堂。在碑文中我們想加上這件事。”馮霜元從衣袋裏掏出已擬就的碑文稿呈與老縣長。

“道聽途說,不足入傳。”楊孟昌俯首看著碑文,緩緩道來:“碑文者,誌書也。大凡誌書都應考據查證,方能入誌成書。這件事我也聽說過,但無資料可證,自然就不能在碑文上出現了。”

馮霜元收回碑文稿掏出筆劃掉了幾行字沉吟片刻又道:“我還想在碑子下邊負一石龜,你看合適嗎?”

“使不得!使不得!”楊孟昌趕忙搖手,“龜作為龍之子,它是負載皇上碑子的,象征著權力和功業。楊礪不過三品官,豈敢讓龜負載?讓龜馱者,周文王可也——漢武帝可也,李隆基可也,就連武則天雖是女子,但總做過皇帝,也可也。”楊孟昌一連四五個“可也”之後,歎了口氣,“共產黨人雖不信神,也不崇敬古皇上,但一些墨守成規的東西和人皆默許的規距變了也是不合適的。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馮霜元也就不再說啥,點點頭看著滿院的陽光。

王氏又添了些熱茶,兩人品著茶好久不語。

楊孟昌忽然轉過頭問:“霜元,索夢國最近見來沒有?”

“好久不見了。”馮霜元答道。

“唉!”楊孟昌長歎一聲,“漢章那件事我這些年總感到後悔,要不是我讓你把那件事記錄在檔,那檔要是毀了,那有漢章的死和夢國那場災難。”

“誰能知道**會來?又誰能曉得那些子造反派抓住那件事把老索整成叛徒?你不是也為了那件事被整成了走資派麽?”

“沒有那件事,我照樣還是走資派。那年頭雞蛋也能挑出毛來,哪個當縣長、鄉長的能逃得過去,連村子的幹部也不放過哩。簡直是搬著胡基到河裏洗,出了些啥洋景呢。”楊孟昌罵了一通之後又想到了索夢國,“解放那陣我到漢章家去,夢國還把我叫了一聲爺呢。那陣兒忙得沒時間刮胡子,其實我才比漢章大五歲卩夢國上大學前到我的辦公室去過一次,我讓他叫爺,他像個姑娘臉紅得咋一朵花。”楊孟昌憶起當年由不得放聲朗笑。

到中午吃飯時候了。王氏端來兩老碗糝子麵給了老伴和馮霜元一人一碗。“甭嫌飯不香,粗茶淡飯,最能延年益壽。”

馮霜元不說話,夾起筷子就吃。吃了幾大口才說:“楊縣長,我也不是頓頓愛吃肉的人。”言畢兩人相視一笑。

吃畢飯,楊孟昌又問到文管紳目前的狀況。

馮霜元回道人現在不少,七八個了,但好幾個都是沒學過曆史的,對文物一竅不通。

“慢慢來,別著急,”楊孟昌一字一板地說,“終南縣曆史悠久,文物古跡星羅棋布,光新石器時代和周代遺址就有二十五處,陵墓、宮殿、寺院、碑刻遍布全縣,尤其是公輸堂,其雕刻藝術更是千古一絕。這些文物古跡隨著歲月的流逝將會逐漸滅跡,如果有一本文物誌記載下來流傳下去,那無異於是終南縣的榮耀,更是益於後代的一件幸事。”說到最後,楊孟昌有些激動。

“尤其是公輸堂在村子中間,文革中毀了一間,其它兩間現在是生產隊的保管室。我去說了不下十幾回。群眾說啥?這爛房房能值幾個錢,保護個球!你說氣人不氣人。”馮霜元激動地把正喝茶的茶杯朝桌上一蹲。

“你才知道可悲?可悲的事多得很呢。也不怪群眾,他們肚子裏沒有墨水啊。”楊孟昌閉上了眼。

馮霜元沉默了會,“楊縣長,我有個想法,把公輸堂搬到縣城來。”

“想法好著呢。”楊孟昌憂愁著,“那難度就更大了,得多少錢花?那麽細致的雕刻,弄得不好就塌架咧。這事先要引起上頭的重視,啥時你去請省上的專家來看看。要不然,咱倆一塊去請。省上我還認得幾個老人手呢。”

“好,有功夫了我來請你。”

說到這兒,馮霜元便告辭回縣了。楊孟昌端著茶壺,一直到馮霜元騎的那輛破舊自行車不見影了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