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想象梭羅

想象是件費力的事兒。但有時你不得不想象,因為有些人和事你不曾經曆,而你又必須通過想象來滿足你的一種願望。

對於梭羅,想象是必要的。

我有時就縮小在書房的沙發中,想象梭羅和瓦爾登湖。我擁有的書庫中零亂地有他的頭像,掩卷過後隻留下他憂鬱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至於他靈魂深處的東西,我就閉了眼使勁地猜想。想累了時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摸索著拔一根頭發。頭皮有點疼,幹脆中止了對我的生活毫無意義的想象。

瓦爾登湖倒是清晰些。那並非人煙罕至之處。它距康科德那個小鎮不過兩英裏,況且不遠處就有連接林肯和康科德的公路,還有通往菲茨堡的火車從湖畔馳過。那是梭羅時代。現在呢,聽說更熱鬧,用車水馬龍形容也不為過。、環境和人的想象,前者自然比後者容易得多。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我的生命體驗來完成對陌生環境的構想。再說,瓦爾登湖已經被梭羅描繪得毫發畢現。打開書,我們甚至可以聽得見蛙聲和鳥啼,看得見湖水的波紋和林中的暮靄。

但,我們很難想象梭羅的身影和靈魂。一幅頭像遠遠不能幫助我們把握一個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聲音以及習慣的動作,他走路的步點不會很快,但到底是習慣先跨出左腿呢還是右腿呢?

說這些也許很無聊。可是我卻很認真。有時我就困在這些問題中不能自拔。或許我是個怪物,是一個神經不太健全的人。可是呀,當我讓梭羅的思想和靈魂折磨得夜不能寐時,誰又能阻止我的這些念頭呢?

有時我走出書房,到野外想象梭羅。大多是有月光的夜晚,我模仿著梭羅的步伐在田埂間漫步,背著雙臂,垂下頭顱,先邁出左腳,後邁出右腳,目光注視著月中的景物,思想卻扯到世俗以外很遙遠的地方。這純屬我對梭羅在湖邊、林中漫步情景的構想。那滿地的月光,將一個孤獨的身影雕刻在大地上。

其實,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很少寫到月光。翻遍全書,寥寥幾處而又用筆簡潔。是他習慣於白天思考呢?還是他漠視月光的存在呢?我很困惑。自然,書中大部分的筆墨是白晝的景物,難道梭羅天一落黑就入寢?一個思想家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想象是:梭羅迷失了月光。

梭羅為什麽會迷失了月光。這的確是一個問題。要解答這個問題,我試探著作這樣一個動作:月地裏我停往腳步,用右手遮住前額(是怕月光灼傷眼眸麽?)朝前望,樹木、山巒、村莊,還有夜行的鳥兒,散失了的炊煙,甚至還有某一類人的靈魂在月光下都晶瑩無比,爭相展示著一種獨特的魅力和韻律。我暈眩了,大自然的美和人類的思想讓月光揉和在一起,彰顯著物質和精神的渾然一體。

此刻,月光隻不過是一個道具,它的作用僅僅如此。

上述文字是我某日夜裏在月地上的一個想象,不一定吻合梭羅的情景和思想。我隻是想彌補梭羅筆下丟失了的月光。實際上,月光下的梭羅在思考,在接近思維之根的地方思考,月地埋藏著他的感覺之根,隱藏著他的情感之根。他孤獨地站在林邊,眺望湖中的月,有些青苔從樹枝上垂下來,經過月光的照耀,在他身上長出蒼綠黝碧的葉子。

月地中站累了,回到書房點擊關於梭羅的網頁,看到一篇對梭羅有些不太友好的文章。文章稱梭羅是一個假隱士,說瓦爾登湖並非遠離喧鬧,梭羅幾乎每天都要到康科德那個小鎮上轉悠,文友們頻繁地光顧他的木屋,母親和姐姐們每到周六都來探望他,他甚至被鎮上的居民稱為“遊手好閑者”。結論則是梭羅“想要隱士的名聲卻又不想過真正的隱士生活”。梭羅“惟恐不為人所知”。那篇文章的作者歎息著:“現代人類是城市的社會的動物還是鄉野的孤獨的靈魂?”這篇文章有點意思。正麵的文章讀多了,反麵的倒讓我誕生了諸多的想象。首先是梭羅到瓦爾登湖畔建造木屋的動機。他真的想做隱士嗎?為何不到人煙罕至的更遙遠的森林裏去?我的答案是梭羅是一個思想家,而非陶淵明般的隱士。陶淵明構建了桃花源,是想自得其樂。而梭羅呢?他卻是通過獨居來解析人類的心靈。

區別就在於此。從這點來說,梭羅的境界遠遠高於陶淵明的境界。他的清靜和陶淵明的清靜有著本質的區別。

其次,梭羅是想要一種名聲嗎?如果貪戀名聲,麵對19世紀中期物欲橫行、殖民主義極盡擴張的美國,梭羅順著他的《論公民的不服從》的思路繼續寫下去,多坐幾次監獄,那豈不更聲名鵲起,何必費盡周折寫一本關於自然和心靈的著作?

再次,關於現代人類的界定。依那篇文章作者的立意,現代人類是“城市的社會的動物”,而非“鄉野的孤獨的靈魂”。這就未免小兒科了。這種把物質和欲望和靈魂的孤獨相對立的觀點,實在不值得推崇。

梭羅死了。讚譽或者批評,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了。我仍然感興趣的是:麵對物欲的世界,他為什麽迂回前進?

前進,這個詞是對梭羅精神的最好詮釋。帶著一把斧子,運來一堆材料,建造一座小木屋。這僅僅是他生存的方式。他要活下來,就必須具備最簡樸的物質生活。他要吃飯,就必須到那個鎮子和他的父母家中討來一點糧食,他要思考,就必須到那個充滿生活的鎮子尋找負載心靈的載體。心靈是被骨骼和血肉包裹著、負載著的,一層層地解剖,才能發現心靈竟然那樣狹小,以至被擠壓得變形扭曲。

“怎樣一種空間才能把人和人群隔開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梭羅在進行著一種試驗。他用斧子割開瓦爾登湖畔林子的一片空間,又用斧子剖出自己的心靈,種植在那片空間。

心靈孕育著,破土,生長,成長為一棵大樹。那棵樹叫寂寞樹,傘樣的形狀,橢圓的葉子。風伴奏著曲子,雲鳴唱著歌詞。

梭羅呢,是不是該靜靜地站在樹前,目測著樹的高度(那是在勘測心靈的高度),合抱著樹的胸圍(那是在丈量心靈的緯度)。

梭羅用一棵樹的比喻闡述著物質基礎與精神追求的關係。正如植物向下紮根正是為了“更自信地向上伸展”。他解釋說:自己在瓦爾登湖隱居,是因為“生活太富貴”。他要尋找一種有深度的生活,吸吮生活的精髓。

這精髓根據我的想象,便是“甘願貧窮”。它的意義超越了物質多寡的算計,擺脫了為物質利益奔波的勞累,將生命的重心驅逐到思想的獨立,精神的豐富之上。他不過想證明:人們可以在隻有很簡單的食物、衣服和住所的情況下,過上充實的生活。

“甘願貧窮”也許正是《瓦爾登湖》的核心。在非物質的靈魂通過內省尋求真理的過程中,任何物欲都會對它形成阻礙。正因為如此,印度教和佛教具備著源遠流長的出家苦行的傳統,耶酥是其中的黃範,他僧侶般地到處漂泊,為的是傳播天國的福音。“腰帶裏不要帶金銀銅錢,行路不要帶口袋,也不要帶鞋和拐杖。”(《新約·馬太福音》)耶酥的聖徒弗朗西斯是最具人格魅力的楷模。他相信,最簡單的生活是接近上帝的最好方式。還有蘇格拉底,由於專注於美德的追求,在講授哲學時拒絕收取酬金。生活於東方的孔子也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梭羅在上述聖人的感召下,針對當時的美國人由於過分關心物質得失而導致靈性窒息的病症,通過自我的實驗,開出了“自願貧窮”的藥方。

林中飛來一隻鳥,靜候梭羅。梭羅開完藥方,順手一揚,那片紙就被鳥用尖利的嘴銜住,展翅飛出林子,向患病的人類撒播那治疾的處方。

梭羅笑了。他意識到,該回家了。

梭羅為什麽要離開那片林子,拋棄他的木屋?也許他深悟隱居林間絕非促成心靈覺醒的唯一方式。他的隱居其實隻是為了實踐一個原則,開出一個處方。事實上,隻有按照處方吃藥,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出心靈的空地,都能療救因物欲而引發的疾病。

因此,梭羅離開了瓦爾登湖。他動身的一霎那,一對鷹在空中盤旋,一上一下,一遠一近。梭羅明白,那是他思想的化身。他捋了捋胡須,用手指梳理著蓬亂的頭發,一轉身便走出了林子。他要重返喧鬧。他要在喧鬧中證明自己的精神。

想象很累,關於梭羅的想象更累。畢竟,接近兩個世紀的時光把一個人的肉軀化為了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