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尼采的莊園

1

在這個多雨的秋天,我走進尼采的莊園。經過生命的長途跋涉,我才跚跚學步般跨過那道門檻。多日的雨讓這道門檻濕重而寒峭,我滾燙的血液霎那間凝固。

莊園花崗石般的大門雕鐫著歲月的影像。那門沉重地關閉,把一個喧囂的世界隔絕在身後。

事實上,這隻是我內心的風景。我的夢中反複著這樣的畫麵:潮濕的空氣流動著風的線條,陽光偶爾怯怯地顯露,照亮了花崗石大門上方的幾個字:尼采莊園。

我絞盡腦汁想象尼采的莊園種植著怎樣的植物。是鄰居家的石榴,還是外婆家的葡萄,再或者是嶽母家的芭蕉?普魯士薩克森州那個叫洛肯的村莊適宜這些植物的生長嗎?

幻夢般走進莊園,我的視覺感受不到任何植物,滿園隻是被鋸掉身子的樹墩,仿佛矮化了的尼采塑像。一百多年前,尼采的莊園栽植培育著刺藤以及匕首般的植物。那是思想的利箭。思想家的光輝如陽光般照耀著它們,哲學家的汗水似雨露般滋潤著它們。尼采疲累時便坐在那些樹旁,盛滿思想的頭顱低垂著。

莊園上空的一隻鷹——那是尼采思想的化身,向他俯衝而來而又長嘯而去。那些植物在鷹的目光巡禮下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當我們以一種批判者的眼光審視尼采莊園的植物時,我們會發現那些植物不合邏輯,不合人們普遍審美觀的那種生長方式。也許我們會說,那是醜陋的。

事實上,調整一個視覺和一種思考方式,我們會覺得那些植物的排列組合具備著透析人類生命本質的意義。對此,我們隻有驚恐地仰視,而不是俯視。

尼采5歲時,父親卡爾·魯多威熙患腦軟化症病逝。父親是一個牧師(據說尼采的祖先七代都是牧師),他輸給兒子的是憂鬱的血液。在母親法蘭翠絲卡的祈禱聲下,尼采完成了他童年的精神塑造。坐在寂靜的牧師館後院,尼采注視著一隻螞蟻在蠶食一隻死蟬,夏日困憊的陽光繞過樹枝和葉斑駁地落入他的心靈。他在想著:小小的螞蟻為什麽對蟬感興趣?是精神的需要?生理的需要?

這是尼采童年的一個影像。那隻螞蟻的壯舉給他的生命體帶來一種震撼。也許,挑戰上帝,挑戰世俗的勇氣和膽略正緣於此。

一百多年前的那座牧師館是不是化為廢墟?凝滯的歲月悄然告別,隻留下一個兒童的魂魄:那是尼采。母親帶著他的妹妹伊莉莎白歸寧。“寧”是什麽地方?是法蘭翠絲卡的娘家麽?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想像。6歲的尼采坐在樹下給母親寫信。“親愛的母親——您的兒子尼采很想見您,因為您不在家,兒子隻能寫信問候您。您做的芒果很好吃。謝謝您!兒子一直在想母親,以及伊莉莎白妹妹,可是我無法繼續寫下去了,因為我好疲倦。”

尼采為什麽“好疲倦”?是看守家園造成的軀體疲倦?還是思慮過度引發的心理枯竭?對一個橫空出世的思想家而言,結論也許是後者。

把尼采的莊園局限在那個叫洛肯的村莊顯然不適宜於一個哲學家的成長,6歲之後尼采全家搬遷到薩勒河畔的南堡。那是一片更廣闊的莊園,薩勒河美麗安祥的景色陪伴尼采在南堡文科中學、普夫達中學讀書。河畔那時常常走過一個枯瘦的少年,他在樹蔭裏搜尋音樂,在浮萍上發現詩歌。他身後的影子裏,幾隻蝴蝶舞蹈著青春的翅。

我看到了尼采16歲在普夫達高中上學時的照片。一身黑衣的尼采左手插進上衣直達心髒,兩隻眼睛是幽深的黑洞。透過印在書上的照片,我無法看清他鋒利桀驁和凝重憂鬱的眼珠。“要成為優秀的哲學家,就得冷酷無情,眼光銳利和沒有幻想。”尼采如是說。

2

許多年來,我藏匿於尼采肉體的碎片陰影中。我試圖鏈接和組合那些碎片,可是失敗了。我並不是一個高明的手術大夫,在組接時總是出現誤差。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卻觸摸到了縈繞在那些碎片中的思想。它們邁著舞蹈家的步伐,帶著一些韻律,一些未經伴奏的音樂,穿透我的肉體,並在肉體裹著的精神層麵作著圓周運動。

我常常陷入一個問題,尼采為何要選擇孤獨?

尼采是做為一個詩人在德國舞台上閃亮登場的。在波恩大學攻讀神學和古典語言學時,在柏拉圖和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啟示下,他沒有被黑格爾、費希物、謝林的各種公式所吸引,不滿足於科學世界的清晰與冷靜。在瓦格納、巴赫、貝多芬、歌德、拜倫的藝術莊園裏,尼采領略了詩性的浪漫和悲壯。他是詩人,需要**、超常和神秘。他開始構建自己的精神莊園。期待他開墾的精神莊園近乎荒漠。他在詩中這樣寫道:“我就這樣坐在深深的荒漠中/醜陋得彎著身體/象獻祭的野蠻人/而且總是在惦念著你/憂鬱啊/象個懺悔者/盡管我年紀輕輕/我就這樣坐著/欣看兀鷲的飛翔。”

憂鬱和孤獨是思想家尼采的麵包和飲料。在尼采跟隨導師李謝爾思到了萊比錫大學後,尼采徘徊在校園的幽深處構思著他的詩,沉浸在怪異的問題中,譬如,上帝是誰?

“包曼的洞窟”是尼采從萊比錫大學畢業後任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教授時居住的公寓。三層高的公寓前種植著一棵不知名的樹木。它的枝幹纏繞著伸向公寓的窗,向伏案的尼采講述著祖先的故事。

“他也就是個奇跡。”李謝爾思那會兒就站在那棵樹下,向世間作出了一個預言。

那時,尼采的鋒芒已經顯露,天才的**和感悟誘使巴塞爾所有貴族的大門都熱情地向尼采發出邀請,他成了上流社會的新寵。然而不幸的是,尼采卻無法融入貴族庸俗的懷抱。因為他在其中無法尋覓靈魂的寧靜。“一個人隻有充滿矛盾才會多產;隻有靈魂不疲遝,不貪圖安逸,才能永葆青春。”深夜,尼采撕碎了自己的夢,赤條條站在那棵樹的陰影中。他抱著雙臂,讓風犀利地從胸中穿行。“你是誰?”他幽深的眼睛裏充滿恐懼。風狂舞著樹的枝幹,匯合著思想的斷裂聲。

這樣的質疑是清醒劑。“我一來到世上,就是戰鬥。”尼采傾聽著自己的聲音,直到它的尾音飛濺出一束火花。

尼采遠離了吹捧和掌聲,躲在寓所繼續開墾著他理想的莊園。他撰寫著《悲劇的誕生》《不合時宜的思考》《希臘悲劇哲學》《人性的,太人性的》。星光的碎片透過窗撫摸他的頭顱,似縷縷閃電透視著他的智慧。

那是一個完整的十年。講壇上的尼采神采飛揚,油燈下的尼采形影憔悴。白天的尼采和夜間的尼采仿佛來自兩個世界。其實白晝的尼采是他自身扭曲的影子,他無法忍受這種變形的折磨,必須回歸純屬個體的精神莊園。1879年,35歲的尼采辭去教職,開始了十年漂流。他攜帶著在莊園收獲的種子,在威尼斯、熱那亞、恩加丁高地、西西裏島、拉帕羅、尼查、都靈以及整個歐洲大地遊**。他的哲學著作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給西方文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動,人性的優缺點被尼采無情地剝落之後,就隻剩下了**的舞蹈者。他對蘇格拉底以後的歐洲文化,包括古臘時期的中世紀和近代的文化,都提出了嚴肅的挑戰。他對哲學的破壞性和創造性,預言了他將是一個人類哲學史上永不墜落的巨星,永遠閃亮在曆史的長河中。

人類所認識、所震撼的尼采,其生命的風采濃縮在那三千多個晝夜中。

3

尼采的十年,卻是全人類的一百年,甚至更遠。而且越遠離尼采,我們越能體味到他的非同尋常。他思想的光輝讓西方曾經崇拜了幾千年的上帝瑟瑟發抖。

沒有比上帝的死亡更令人開心的事了。尼采的不同凡響之處是在非法庭的審判席上宣判了上帝的死刑。他代表的是他個人,因而不可避免的要遭到非議,甚至誹謗,但尼采輕蔑地一笑,莊重地走下審判席。那一刻,他的步伐堅定,瘦弱的身體裏盛滿自信。

誰見過尼采的笑容?那絕對比價值連城,傾城傾國這些庸俗的詞語偉大的多。

尼采並不代表個人,若幹年後,人類社會道德的思想的法庭上,儼然坐著尼采的雕像。

以人為本。這個遲到的道德評判體係,正在綻放著思想的清香,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這是從尼采的莊園裏生產出的種子。

向傳統的基督教吹響進攻的衝鋒號,向一切價值觀念拚刺刀,這就是一個戰士的風格。雖然渾身血跡斑斑,但他的號聲依然響亮,刀刃依然不彎。

這是怎樣一個尼采啊!台燈下,我凝視著印在書上的他。蘆葦般的頭發,弓箭般的眉毛,岩石般的胡須塑造著鬥士的形象,透射出哲學的悲壯。我吻了吻他的胡須,感受著快樂智慧的顫動,觸摸到偶像的靈魂。

“在任何一個方麵,我都不是一個怪物,一個道德上的怪物。”尼采在《瞧,這個人》中清醒地給自己畫像。這是他挑戰世俗和社會的理性宣言。他這樣說:“最平靜的言語往往是狂飆的先聲;靜悄悄而來的思想領導了這個世界。”

此刻,尼采正苦行僧般行走在歐洲的山穀和海濱。陪伴他的隻有迎麵而來的風。風訴說著它的寂寞,以及它對人類的認識;尼采回應著他的孤獨,傾瀉心靈深處的發現。在尼采和風的對話中,兀鷲在峰頂上傳遞著驚世駭俗的思想,海鷗在洶湧的波濤上鳴唱著撼人魂魄的樂曲。

風喜悅地去了,它在地球上奔波了數萬年之後,終於發現了一位能夠解析它心靈的知音。瞧著吧,上帝快要死了。風帶走了一個秘密。而尼采卻坐在岩石上,在筆記本上為上帝,為基督,為腐朽的價值觀念勾畫著墳墓。《曙光》《善惡的彼岸》《反基督教》《偶像的黃昏》《歡悅的科學》《道德的譜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著作在他浪跡天涯的途中完成。

尼采候鳥般依氣候在歐洲遷徙。阿爾卑斯山下的西爾斯·瑪麗亞小鎮,尼采在那裏度過了整整8個夏天。血一樣黏稠的汗水澆灌著這個村莊呻吟著、枯焦著的靈魂。那時,尼采的生存莊園波及歐洲,而他的精神莊園卻涵蓋整個世界。他的精神莊園生長著刺棘、利箭和匕首。他傾盡心血和智慧澆灌這些植物和鐵器,培植它們的堅韌和鋒利。在他生存的自然莊園裏,他會疲倦,但他的精神莊園永遠閃爍著璀璨的光芒。他的生命隻有56個春秋,但他的思想卻照亮了漫長的世紀。他如浩瀚宇宙飛逝的流星一樣,讓我們在黑暗的天空看到了生命的光芒。他終生都在同疾病和痛苦鬥爭,極度虛弱的身軀一次次傾倒在他的莊園裏,而他的**卻和酒神狄奧尼索斯一樣站立了起來,並隨貝多芬的《歡樂頌》一起周遊世界。

在構建他的精神家園的工程中,尼采積勞成疾,超人般的思維和寫作嚴重損耗著他的健康。22歲深度近視,26歲患白喉,29歲開始嚴重頭疼,31歲患胃病,35歲被迫辭去巴塞爾大學教職,36歲時神經紊亂,然而他決然地運行著自己的病體,懷惴著哲學的嬰兒,在歐洲大地上期待痛苦的分娩。

尼采的莊園沒有栽植鮮花。這位孤獨的哲人生前離群索居,著作無人問津。“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有些人是生於既死之後。”這並非瘋子的囈語。在尼采逝世的前一年,丹麥文藝理論家勃蘭克福開始在大學講壇上向弟子介紹尼采,並斷言他在人類思想史上將享有盛譽。二十世紀的諸多哲學流派,諸如生命哲學、實證主義、實用主義、現象學、存在主義、曆史哲學、精神分析學等都在尼采的精神莊園裏汲取營養。在西方現代文藝思潮的影響中,尼采無疑是首屈一指的。包括斯特林堡、茨威格、托馬斯·曼、霍普曼、肖伯納、傑克·倫敦、紀德、馬齊羅在內的一大批作家都在尼采的莊園裏收獲著自己的果實。

還有被譽為“中國尼采”的魯迅。他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儼然尼采的寫照。《狂人日記》《野草》中俯首皆拾的是尼采的影子。也許在中國,魯迅是第一個叩開尼采莊園門扉的知識分子,他如獲至寶地采集著尼采的思想,並毫不吝嗇地用它來洞穿中國人的肉體和靈魂。在魯迅同時代,陳獨秀、郭沫若、茅盾、田漢、鬱達夫、徐誌摩也曾攜手踏進那道“魔鬼”般的門檻。

從尼采莊園生產出的種子,紛紛揚揚,撒向塵寰。

4

尼采的莊園曾經有三個女人閃亮登場,她們是:法蘭翠絲卡、伊莉莎白、薩樂美。

作為具有男性特征的尼采,自然離不開女性的滋潤。母親、妹妹、情人形成三足鼎立,將一個哲學巨人托舉著,去完成他生命情感中最輝煌的旅行。

她們是尼采莊園中曾經開放的鮮花。在那些刺藤匕首的掩映下,她們的光亮為主人帶來了難得的溫馨。

幼年喪父的尼采在母親法蘭翠絲卡的翅下孵化。母親牧師般的虔誠與女性的陰柔,構成了尼采生活的基本環境。尼采的性格中繼承了後者而背叛了前者。同妹妹伊莉莎白一樣倔強的尼采,讓法蘭翠絲卡終生都罩著哀愁的陰影。然而母親的胸懷和責任心讓她仍然悉心照料著兒子的起居。晚年發狂的尼采被法蘭翠絲卡接到南堡。七年渾噩的歲月裏,法蘭翠絲卡是尼采生活的傭人,精神的陪護者。1897年4月,她在兒子呆滯眼神的注視下飄然而去。

尼采終身未婚,與妹妹伊莉莎白有著絕對的關係。尼采在潛意識裏把伊莉莎白當成了戀人。這從他在1888年給妹妹的信中可窺一斑。“我可以有一個值得尊敬的,令我向往的女性。妹妹對於哲學家來說,是非常幸福而適合的人。”尼采逝世百年之後,他的遺作《我妹妹與我》得以麵世。有關尼采和妹妹的戀愛遊戲似乎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甚至關注的程度超越了研究尼采的思想。

對此,我們隻能感到無聊。當今,研究偉人的私生活已經成為一種時髦。這種獵奇隻能是一種病態特征。

尼采曾堅決反對伊莉莎白同一個叫佛爾斯塔的小夥子戀愛結婚,從而導致了妹妹歇斯底裏式的報複。她視尼采的婚姻為邪惡,當尼采與美麗的俄羅斯姑娘薩樂美的戀情如火如茶時,她斜插一杠,讓尼采的幸福肥皂泡般眨眼間消失。

婚姻對一個哲學家來說也許是多餘的。所謂美滿婚姻對哲學家來說隻是一個陷阱。“結了婚的哲學家有什麽幸福?”尼采的臉上布滿無奈。

尼采住進精神病院後,他所有著作的出版由伊莉莎白負責。此時的伊莉莎白已經成為一個頑固的反猶太主義者的妻子。她不但曲解著尼采的思想,而且纂改了尼采的手稿,為德意誌種族沙文主義者提供了帶有納粹思想和法西斯主義傾向的《權利意誌》。

晚年的尼采才真正讀懂了妹妹,但為時已晚,隻能以“雨果筆下美麗的魔鬼”來結束他對伊莉莎白的歎息。但這個結論對於伊莉莎白也許並不公正。在尼采生命的大半時間裏,伊莉莎白是他最忠實的情感陪護者和精神支撐者。那種並非健康的依戀關係畢竟讓尼采病態的生命呈現出一抹亮色,讓他有足夠的信心和希望去完成哲學的創造。

客觀地說,站在曆史的高度,譴責伊莉莎白並不過分。

但在人性的角度,我們的批判卻顯得蒼白無力。

薩樂美。這個天使般的俄羅斯少女仿佛上帝撫慰尼采的贈品。

1882年4月,薩樂美在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和尼采相識。21歲的薩爾美有一個美好的願望:有朝一日能與一顆偉大的心靈對話,在對方博大的胸懷中找到她的精神寄托。

38歲的尼采仍孤身在人生的曠野漂泊。從人性的角度出發,他需要異性的關懷。“我需要的樹是一個好的女性。”尼采在致好友梅森伯格的信這樣說。他厭惡了同妹妹的暖昧關係,或者他洞察到了妹妹那顆並不美麗的心靈。

在梅森伯格的引薦下,尼采和薩樂美在教堂鍾聲的奏響下走到了一起。

“我們由那個星球掉下在此相遇?”尼采仰望天宇,哲學般深邃的眼眶注滿驚喜。

晨風中,薩樂美高貴鮮豔的披肩閃動著灼人的光亮。

期待中,尼采神采奕奕的目光放射出生命的樂章。

隻一眼,尼采就認定了她是他莊園的另一位主人。

尼采騎士般地護送薩樂美和她的母親在歐洲旅遊。愛情讓一位體弱多病的思想家變成一個俠客。一個偉人要在自己的莊園裏同一個美人討論哲學的話題嗎?作為一個男性,尼采需要幸福;對於人類而言,也許會留下遺憾。

托裏普森的白楊依舊高聳,綠葉將陰冷峻峭的莊園襯托得詩意盎然,明媚燦亮。尼采和薩樂美並肩踏過莊園的每一寸土地。尼采冷酷的眼珠被**燃燒,幸福的胡須顫抖著,把曾經的憂傷拂去。然而,薩爾美,你高尚、純潔的靈魂真的能與尼采肩負那永恒的十字架嗎?

尼采的母親說不。

早已習慣了獨占兄長情感世界的伊莉莎白決不容忍另一個女人取代她的地位,她要打碎那對戀人的幸福時光。她躲在莊園的陰暗處咬牙切齒,拉弓射出毒箭。

還有一個青年:保爾·李。他想獨享薩爾美。

尼采理智地退卻了。他本來就不是堂吉珂德般的騎士,他手中的刀刃和利箭是刺向上帝和基督教的,所謂的“勇敢”對他而言隻是為了改變一種舊有的秩序和陳腐的理念,他不能戰死在愛情的戰場上。他的莊園容不得血肉飛濺,生死決鬥。

冬日破曉的黃霧下,尼采再次孤獨地佇立著,將相戀了八個月的薩爾美拱手送出他的精神莊園。

薩樂美,這個被尼采視為天使的少女終於無法為曆史留下一個美好姻緣的例證。她進入了尼采的莊園,也迷戀過那座莊園的神奇瑰麗,但她無法掙脫世俗的桎梏,黯然消失在莊園的圍牆外。

沒有必要為薩樂美歎息。她畢竟與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有過短暫的零距離接觸。這就夠了。

世界隻有一個尼采。他的莊園裏隻能墜落他冷淒的影子。否則,他就不是尼采。

5

《聖經》般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查拉圖斯特拉是尼采的精神塑像,也是尼采莊園中最高的金字塔。在那尊塑像前,人類相形見絀;在那架塔下,人類見證了渺小。

人類精神的羽翅掠過藍天白雲之後,才能到達查拉圖斯特拉走過的那座山。那是阿爾卑斯山。金黃的層林罩著一片明淨的藍天,山脈間共震著一個人的脈搏。

那座山是尼采莊園的製高點,也是人類精神的高地。“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氣息的人,他就知道,這是高崗上的空氣,是使人精神煥發的空氣。一個人必須加以培養以適應這種空氣,否則他就有受寒的危險。”

尼采的自信曾讓我誠恐誠慌。因為我一直沒有機會登上阿爾卑斯山,不能幸運地呼吸那個高崗上的空氣。作為人類中的一員,我感到自卑。我唯一慶幸的是,我能吸入從紙頁上散發出的阿爾卑斯山的空氣。“這兒自由眺望,精神無比昂揚。”如阿Q一樣,我也具備著精神勝利法。

尼采是在希爾伐布拉納湖和希魯斯·瑪莉亞湖的交界處開始這部巨著的寫作的。“現在,我就要開始講述查拉圖斯特拉的曆史,其基本概念於1881年8月受胎。”那天,尼采沿著湖邊走向森林,在距史魯萊不遠處的金字塔型岩石旁,他停止了腳步,一個超人形象矗立在腦海中。那塊岩石被尼采稱為查拉圖斯特拉岩石。

查拉圖斯特拉風塵仆仆地來了。那年他30歲,他登上了尼采為他構築的那座山。尼采賦予他的使命是:修煉成超人以代替將死的上帝。那座山是人類和自然共同擁有的精神王國。他在山上遇到了聖者老人、少年、烏雲、彩虹、森林、空樹、走繩者、挖墓者、隱居者、醜角,以及鷹與蛇。他通過與他們的心靈交流和**碰撞,排列了植物、蟲子、人類和超人的順序,發現了精神變形的三種規律,即精神變成駱駝,駱駝變成獅子,獅子變成孩童。經過在高山上的十年探索,經曆了肉體和精神的磨煉,查拉圖斯特拉終於成為超越現實的精靈。

鷹與蛇。我感興趣的是這兩個生活在不同環境的動物給予尼采的啟示。鷹,天使般在天空飛翔;蛇,精靈般在地上盤旋。鷹代表理智和精神,蛇代表肉體和物質。鷹浮在天空畫一個圈兒,它的頸上懸掛著一條蛇,不像一個浮獲而像一對朋友。尼采的可愛之處是巧妙地運用了鷹與蛇的辨證統一,解釋著人類的善惡,弘揚著人的個性,促使人類實現最高境界的自我價值。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給予人類前所未有的最偉大的饋贈。所謂的“超人理論”和“永恒輪回”命題在這本著作中得以詮釋。盡管這樣的命題受到這樣或那樣的置疑和批評,但都不能掩沒一個思想家智慧的光芒。尼采把他的思想**裸地交給人類,這就讓我們滿足了。對於他的命題,我的理解是:超人是麵對生命的強者,是不斷進行自我超越和提升生命品質的現代人。讓世間所有人都成為超人顯然是不現實的,但那種超人般的品質,我們是不是應該具備呢?他的“永恒輪回”,是不是可以這樣解剖:世界萬物生生不息,相互關聯。尼采自己在《蘇魯支語錄》中的注釋是:“萬事萬物皆相聯,相引,相纏……”

“我將把生存的意義教給人們:那便是超人,讓人類的暗雲裏射出的閃電。”

呐喊出這句話後,尼采累了。他閉上眼走進熟悉的夢境。他的夢境沒有童年,沒有故鄉,沒有上帝,也沒有人類的影子。他夢見了自己的莊園:大門徐徐啟開,一個鷹和一條蛇在莊園的上空繞著圓圈……尼采兩臂張揚,形成一對翅膀,助他飛向鷹和蛇盤繞出的圓圈中……這是在都靈。夢醒後的第二天,尼采在大街上碰到一個馬夫用鞭子抽一匹瘦弱的馬。尼采突然衝上去用雙臂繞成一個圈抱住馬頭,撫著一條條的鞭痕失聲痛哭。他想不通:為何人和馬不能如鷹和蛇那樣和諧相處?

從這天起,尼采瘋了。

他中斷了自己的使命,進入了生命的另一種秩序。

尼采的瘋是時代的悲劇。他超前的意識和思維無法在那個時代駐足。傳統的道德和世俗的觀念無法容忍他的挑釁。他思想的聲音被視為邪惡,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投注著不屑和嘲諷,他的血肉之軀被那些目光解剖得支離破碎。負載著他思想的物體瓦解之後,他的精神自然無法運轉。

以瘋的方式來應戰,並了結一種生命的表麵意義。這是我們所不願麵對的一個卓越思想家的悲劇。

尼采的缺陷在於他對生命的非理性化和對一切時代特征的否定。他忽視了物質對於生命的作用,使得他的超人之說陷於精神的荒漠和泥淖之中。但是,在追求極端物質享受的潮流中,正是尼采給予我們另外一種警示。也正是尼采的缺陷使他更具備著被透視的意義。反省並超越生命本身的功能——這是尼采給予人類的忠告。因此,我們有理由記住他的名字。

1889年,45歲的尼采被送進耶拿大學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次年5月被母親接回南堡,母親病逝後遷居魏瑪妹妹家。

1900年,在渡過了漫長的精神折磨期後,尼采在魏瑪去世。

一顆星隕落了。“最遙遠的星星發出的光,到達人類所需的時間也最長;在它尚未到達時,人類否認遙遠的天際有星星。”尼采生前已經預感到他無法被同時代的人認可。為此,他無比惋惜地歎道:“一種思想需要多少世紀才能被理解?”

在魏瑪,在這個尼采生命旅程的最後莊園裏,朋友克雷默為他塑了一尊像,以表現主義的構思把自己對尼采的理解鐫刻其上。尊敬與歎息猶如看見一顆心靈的破碎。

這是尼**神莊園的最後一尊塑像。在那個莊園,狂傲的尼采為自己塑了不計其數的像,唯有這尊,是別人塑的。

尼采的莊園是人類思想的超市,精神的櫥窗。而我呢,隻不過是一個奢侈的消費者和貪婪的觀賞家。

黎明前,從尼**神莊園的上空悠揚出淒涼亢奮的鍾聲。那是他永恒的安魂曲,輕捷地駛向遙遠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