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人與葦草

在所有的植物中,我最喜歡的是蘆葦。之所以喜歡蘆葦,源於帕斯卡爾《思想錄》中的一句話:人是會思想的葦草。《思想錄》屬於那種超越時空的經典哲理散文,像一葉智慧的扁舟,引領人類駛向遠離浮華虛空的彼岸。正因為此,我在閱讀時感受到一種靈魂覺醒的驚喜。讀《思想錄》,是一次走近大師的心靈之旅,把我從精神的噩夢中喚醒。

在帕斯卡爾看來,人是由兩種品性相反而又不可分離的元素即身體和靈魂組合而成的複合體。身體顯明了人存在的物質性,單從這方麵而言,人隻不過是一根葦草,同自然界的一切毫無異處,同樣的隻占據有限的空間與時間,同樣的渺小、脆弱,即使是極微不足道的威脅就可能讓他從一種存在變為另一種存在乃至非存在。但靈魂的非物質性卻使這株葦草又高居於自然之上,靈魂即是思想,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標誌,人一旦沒有了思想,就淪為卑微之物:有生命卻不知道有生命。

帕斯卡爾說出了我雖有感悟但無法表達出的東西,“人隻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而,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想……”帕斯卡爾用一串串精神的記錄證明,他是一根最有尊嚴的葦草。這個體弱多病的人,就像葦草在風中打擺,但在思想中,他有著哲學家的堅定。如果不去解讀,不去體會,誰也不會相信在他清瘦的麵孔和孱弱的外表下掩藏著的是怎樣深刻和矛盾的心靈。

好像,《聖經》中有類似的句子。“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幹,花必凋謝,因為耶和華的氣吹在其中,百姓誠然是草。”

這是開天辟地以來最接近帕斯卡爾那個比喻的文字。無疑,帕斯卡爾是讀過《聖經》的,但這絕對不會影響到他的偉大。因為,在“草”之前,他加入了“思想”這兩個字。

我驚異於帕斯卡爾“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這個比喻。我以為,在人類迄今為止的語言中,這是最精彩、最偉大的一個比喻。我常常歪著頭(這是我思考時的習慣),設想著帕斯卡爾說出這番話的表情。可是,三百多年的真空,太遙遠了,想象總是受到阻礙。但是,隻要思想,就會有收獲。幻覺裏,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蘆葦,它生長在臨水的河邊,莖杆中空,葉子翠綠,在風裏歌唱,並開出美麗的蘆花,帕斯卡爾在其中行走……帕斯卡爾的蘆葦地。那是屬於他的精神家園,由他開墾、播種、耕耘,並最終收獲的蘆葦地。那是在世界的一個極為隱蔽的角落,永遠不會被別人發現;或者說,那是人們用肉眼無法觸及的蘆葦地。這樣就具備了安全感。他可以放心的、盡情的、**地在其中想象,呐喊……我覺得,我給帕斯卡爾設計了一個理想的外部環境。正是具有了這樣的環境,他才能收獲到不同凡響的碩果。

帕斯卡爾懷揣著一顆永不安分的心靈。這份心靈引導他跨越了一個又一個的障礙,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目標。他的靈魂是高潔的,思想是放射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他不拘泥於一條道路而隨時調整自己,改變自己,不斷轉換興趣和方向,而他執著的個性和徹底的精神,又使他在自己關注的領域走得很深,很遠。

荒蕪中生長著葦草,它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人就是那最脆弱的草蔓,在風中無力地擺動著、搖晃著,然而,人又是多麽偉大,因為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在上帝恩典的土壤裏,由於具備了思想,人類才會常青、美麗。

家鄉的澇河上遊生長著一片蘆葦。秋天的蘆葦一片蒼茫。灰白的蘆花開始到處飄**,翩翩若雪。躺在其中,握住一片蘆花時,自然,我想到了帕斯卡爾,那麽,那片片蘆花是從他的白發裏飄出的嗎?他說:“人顯然是為了思想而生的”。 他是一個哲人,思想中沒有規範的體係和嚴謹的學說,他風格散漫,形式隨意,是個任思緒流淌而不做聚集和匯總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蘆花。他的毫無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羈,直抵生命的最深層次。他關於生命思考的片段動感、跳躍、肆意、熱情,這種從心靈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經過人為加工過的更為真實和可靠。

躺累了,我便起身站在一個高處,對這片蘆葦進行俯視。視野裏的葦草,比起任何曠野的景致都要壯觀。成熟的蘆葦如滿頭華發的老人,脫去輕飄,歸於凝重,靜謐中有一種莊嚴和安詳。我想蘆葦如果有眼睛,也一定是充滿陽光般的睿智,那是超越了一切悲喜苦痛的的曠達。

其實這裏是一片河灘,更多的是荒草、沙子、水麵,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在水麵貼著滑翔的鳥。它們也太過招搖了,翅膀扇動著,發出不可一世的鳴叫。它們其實是沒有思想的,正因為沒有思想,它才會如此肆無忌憚。任何一個思想家,都會在廣闊之處表現得沉默。那正是一種成熟。就像麵前的葦草,該張揚時便張揚,該安靜時就安靜,智慧地把握著生命的節奏。

水邊的蘆葦,一旦成熟,就自然地走向寧靜。葦草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讀懂了葦草就讀懂了一種徹悟靈透的人生。張揚和安靜,是需要用心去選擇的。葦草的境界,也就是人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