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成語裏的動物

牛在成語裏亮相不多。印象深刻的是:對牛彈琴。

這個成語有點怪異。

典出漢·牟融《理惑論》:“公明儀為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南朝·梁·僧佑《弘明集》中也有類似的句子。

長久,我為牛悲哀。世界上很少有哪種動物像牛一樣為人類賣力。我高中畢業後在鄉村與牛有過四年的交往。我怕冷,常常在夜裏溜進飼養室炕上振明伯的熱被窩。我喜歡在牛細碎的嚼草聲中做一些夢。白日我為它割草,用它犁地,還騎著一頭牛在村頭的一塊地裏耀武揚威。那塊地的名字叫“十六畝地”。以後我的夢中常出現那頭牛馱我轉圈的情景。

還是回到對牛彈琴這個成語中來。

公明儀先生有點糊塗,你對誰彈琴不成,為何偏偏選中了牛?你不會對豬彈,對貓彈,對耗子彈?你是深知牛的善良和忍讓之心麽?這個成語所隱含的比喻對牛不公平。讓牛蒙受了兩千多年的不白之冤。

詞典中對此成語的解釋是“比喻對不懂道理的人講道理,對外行人說內行話” 。牛不懂道理?四書五經它是不懂,生命哲學它更不懂。可是那個動物懂這些呢?至於說牛外行那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別說動物,人類有多少內行的音樂家呢?

有那麽一些日子,我的夢總是與牛有關。甚至,我一閉上眼就聽到牛的悲啼。牛說:“自從公明儀先生發明那句成語以來,我忍受了兩牛多年的誤解和侮辱。誰來賠償我的名譽損失?你們人類尚且有法院來鳴冤,我們牛上哪兒起訴公明儀先生?

嗚呼!牛深沉地絕望。

昨夜又夢牛。那牛似乎沒有顏色,孤獨地臥在地的犁溝。周圍無人,隻在天空飛著一隻鳥。那牛見我向它走去十分恐慌,哀求道:“求您,不要對我彈琴”。於是,我背轉過身子。

牛對我感恩。它望著高深莫測的天空欣喜的“哞”了聲。那聲音是否能讓公明儀先生聆聽到,我不得而知。

想起來了,還有一個與牛相關的成語:庖丁解牛。

無法想象庖丁解牛時的那幅嘴臉。他從容不迫的刀技展示給文惠君的是血淋淋的場景。這個成語潛藏著牛告別生命的慘叫。可是我們往往欣賞和讚美的是庖丁的刀技,而忽略了牛的命運。它悲劇性的命運被記錄在一把燦亮的刀尖上。

我最初所見到的驢,大多被捂上雙眼轉著圈圈繞著碾盤天昏地轉地走。我捂上眼,蹲在碾房的門口,聽著驢的蹄子“得、得”地磕擊地麵,心頭莫明的憂傷。那是我的鄉村生活駐留的記憶。我那時對驢心懷同情,不明白主人為何要蒙上驢的眼睛。

後來,我從書本上更深刻地認識了驢,從而對驢具備了一種人文關懷。柳宗元的《黔之驢》是我學到的第一篇古典散文。短而犀利。老虎始而見驢“甚恐”,繼而“斷其喉,盡其肉”。當我的血液凝固在那六個字上時,我就體驗到了一種內心深處的悲涼。那時,我還年輕,對死亡有著莫名的恐懼。

我不喜歡黔驢技窮這個成語。它對驢沒有絲毫的同情心。 從尊重生命的角度看,柳宗元先生的確算不上君子。驢讓虎吃了,你不替驢落淚,所倒怪罪它沒本領。還有人把驢歸入凶狠惡毒之列,咬牙切齒地罵出:驢心狗肺!狗委屈,驢又怎能不憤然?驢想,我不算凶狠惡毒之徒吧?我為你們人類拉車運貨,套磨碾米,馱著新媳婦回娘家。我何時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再說,我的心何時如你們人類中的某一部人那樣晝夜想著歹毒之事?

驢憤怒地叫,那聲音響徹雲霄,憾天動地。那是它獨具魅力的控訴和抗爭,讓人類的某一部分人心驚膽戰。

這是驢之本能,還是人類逼出來的?

還有些古人酒足飯飽之餘,想出一些歪點子拿驢開心,造出驢唇馬嘴,驢鳴狗吠,驢頭不對馬嘴之類的成語惹驢傷心。唐人張鷟在《朝野僉載》中稱“驢鳴狗吠,聒耳而已”。驢的叫聲確實不雅,毫無美質而言。但這隻能責怪上帝沒有給它造出鸚鵡般的喉舌,怎能發出悅耳之音呢?驢的相貌談不上美,但也獨具個性,那些驢唇馬嘴,驢頭不對馬嘴之說,更是一些無聊文人的瞎扯而已。

驢悶著頭想:為何不造出人唇雞嘴之類的成語呢?那豈不更有趣。

狼在成語中一登場,便和一種叫狽的動物互相勾結,幹盡壞事。所謂狼狽為奸。狽無人見過,據說前腿特別短,走路時要趴在狼身上。沒有狼,它就不能行動。我不解的是這種依賴別人生存的動物憑什麽資格幹壞事?是因為人類覺得狼太孤獨,給它找了個伴兒?我為狽鳴不平,在文章中從不用狼狽為奸,狼狽不堪這些成語。我痛恨平白無故陷害狽的這種卑劣行為。

有句話叫栽髒陷害。還有種說法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須有的狽戴了頂莫須有的帽子。這真讓人啼笑皆非。隻是竊喜了狼。它有了一個夥伴。

可憐的狽。自從它和狼的命運息息相關,它就永遠被釘在了道德恥辱柱上。

狼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惡,在成語裏出現時拚命要拉一個動物作伴。它與豬奔跑亂竄,被形容壞人亂衝亂撞恣意破壞,或倉惶逃跑——狼奔豬突。在這個成語中豬竟然成了“壞人”。狼與狐狸勾結在一起,就失去了自己的天性,疑慮叢生,左顧右盼——狼顧狐疑。此類的成語還有:

狼號鬼哭,狼奔鼠突,狼猛蜂毒,狼吞虎噬,狼心狗肺,狼貪鼠竊……鬼算不算動物,我拿不準。

人之初,性本善。那狼之初呢?成語解釋:性本惡。狼子獸心中的“子”,應釋為“崽”。狼嵬子雖小,卻秉承著父輩凶殘的本性。《左傳·宣公四年》:“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呂布、安祿山在《三國誌》和《舊唐書》中都被指責為狼子野心之人。其實,幼小的狼崽並不具備獸心。讓剛生出來的狼在羊圈中成長,它將來未必就咬死羊。

小時,鄉村常有狼出沒。夏收剛過,村子東頭一個叫石頭的孩子在院子乘涼時讓狼叼走了,天明時村裏人在山坡上隻尋到了石頭的一堆碎骨。石頭媽抱著碎骨哭得死去活來。從那時起,我對狼既恨又怕。現在,狼很少見了。我常領著女兒去動物園,讓她認識圈在鐵籠中的狼。我繪聲繪色地向女兒講述一些關於狼的故事,讓她牢記一些關於狼的成語。

與貓有關的成語查閱後有兩個:貓鼠同眠,照貓畫虎。

貓鼠同眠,有點意思,甚至令我拍案叫絕。老鼠溫情脈脈地被狼擁抱著。貓伸出舌舔鼠的臉,接吻。再配置舒伯特的《小夜曲》伴奏——何等絕妙的畫麵!我驚歎於貓的愛心。在鼠類的精神領地,它們應該為貓矗立一座刺破雲天的功德碑。化敵為友,甚至成為戀人,在人類算不上什麽新鮮事。而在動物,恐怕極為稀罕。隻要任何一方的神經係統不出現故障,這個成語都難以成立。

但它卻赫然地印在書上,供人賞玩。

這個成語最早出於《新唐書·五行誌一》。原文載:“龍朔元年十一月,洛川貓鼠同處。鼠隱伏,象盜竊;貓職捕齧,而反與鼠同,象司盜者廢職容奸。”明·李開先《林衝寶劍記》六出中也有“都是讒言佞語,一個個貓鼠同眠。”《金瓶梅》七六回也用過此成語。

暫且不理會這個成語的真實性。客觀事實是中國成語中有許多經不起推敲的。冷靜地分析,清醒地琢磨,成語中的相當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文字遊戲罷了。我關注的是貓鼠同眠這個成語對於人類的啟示,即現實意義。本來是敵對的關係,卻因為某種因素使二者成為聯盟,比如警察和罪犯。罪犯要逃脫法律的懲罰,用金錢或美女賄賂警察。警察得了好處,自然網開一麵,睜隻眼閉隻眼,甚至和罪犯同流合汙,危害社會。當然,客觀地說:這類警察是極少數。

一隻貓,它不履行職責,反而與老鼠情同骨肉和諧相處。應該怎麽辦?最解決問題和消除憤怒的辦法是:一棍子下去,讓貓和鼠同歸於盡。

貓和虎形狀上有相似之處,這才有了照貓畫虎一說。其實,貓與虎本質上相差甚遠。仿照貓的樣子畫出來的虎,讓虎悲憤至極。虎在月光中它欣賞著自我的尊容,想象著貓的臉形,感受到一種莫恥大辱。它與生俱來的尊嚴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它麵臨的是人類不再對它畏懼的目光。它精神崩潰,一聲怒吼,縱身跳下懸崖。與其蒙受淩辱,不如赴死抗爭。

這就是虎的性格。而貓站在懸崖之上暗自竊喜,因為它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摹仿老虎。

雞怯怯地在成語裏出沒。

“咕咕。”雞的叫聲噎在喉嚨,唯恐驚憂了周圍的世界。

如同現實生活一般,雞在成語裏膽小謹慎,總處於擔驚受怕的狀態中。“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柳宗元的另一篇散文《捕蛇者說》引出了雞犬不寧這個成語。

由於雞地位微賤,古代文人習慣用雞來形容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像雞零狗碎,雞毛蒜皮,雞伏鵠卵,雞鶩爭食這些成語,以蔑視的目光俯視雞的生存。他們在嘲諷雞時,完全不可以有後顧之憂,也喪失了最起碼的道德觀念。連屈原這樣口碑極佳的人都對雞不屑一顧:“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

我尊重雞們,因為我經曆過用雞蛋支撐全家微薄支出的那個時代。那時飼養雞和豬,是鄉村人唯一的收入來源。當生存成為農民這個階層首要解決的問題時,一隻雞也許可以挽救一個家庭——治病買藥,孩子上學以及油鹽醬醋這些生活必需品。

因此,在生命的縱深層次,我沒有蔑視過雞。

緣於對鄉野生活的摯愛,我對雞犬桑麻這個成語肅然起敬。“田裏種著菜,籬笆裏栽著花,大有雞犬桑麻光景。”這是《文明小吏》中的句子。炊煙升起時,雞也在想:我餓了。天色還未亮,雞就醒了,伸了個懶腰,咯咯咯——醒來呀。

這種陶潛式的寧靜和淡泊成為我靈魂中一道永恒的風景線。我的精神家園可以沒有竹,沒有菊,也沒有羊和貓,但唯獨少不了雞,有一條狗更好。植物呢,桑麻最宜。那種葉子的形狀,那種甜中帶酸的果實味道,足可以陶醉我貧賤的生命體。“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韓愈先生當時是這樣遠離浮華塵世的麽?而今,我守著一座小城,很少聽到雞鳴之聲。這讓我常常鬱鬱寡歡,有時呆在書房,無聊地翻開字典,麵對著那個“雞”字久久地遐想。

我尊重雞。這是我的自由。

想起馬,就會想到遼闊的草原,想起一首歌:“馬兒喲,你快些跑呀快點跑……”那個歌手唱的?忘了。歌手無關緊要。對我來說,需要的是那種韻律,那種境界。

屏幕上、畫麵上的草原,仿佛沒有冬季,綠得醉人。

沒去過草原,總以為草原上的馬很浪漫。看到電影鏡頭中出現一匹奔馬,禁不住心潮澎湃。但在我的家鄉關中,馬卻是十分辛苦。犁地、拉車,重活全讓它幹了。

馬不停蹄。這是我對家鄉馬的印象。

馬放南山,是《書·武成》中描寫關中馬的文字:“王來自商,至於豐,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天下太平,馬不再征戰疆場,閑哉悠哉。相對於馬革裹屍,馬仰人翻般的殘酷,馬放南山是一幅太平盛景。

在古戰場,擁有一匹驕勇善戰的馬,是將軍的榮耀和勝利的資本。一旦馬壯人強,再加上運籌帷幄,勝利便接踵而至。讀三國,方知關雲長憑借青龍刀,赤兔馬立下赫赫功績。關公敗走麥城,遭孫權毒手。他的赤兔馬被馬忠所獲。馬忠獻馬於孫權,孫權又賜予馬忠。誰想到那赤兔馬竟然“數日不食草料而死。”

人皆知狗對主人之忠誠,那會料到馬也如此看重情義。一匹赤兔馬,千古傳佳話。

成語大多以四字組合,但對於馬,卻有馬前卒,馬後炮之說。一前一後,馬顯赫其中。這兩個成語用於中國象棋的對弈中,彰顯著馬的榮耀。在人類遊戲的規則中,馬依然充當著衝鋒陷陣的角色。一馬當先,橫刀立馬,楚河漢界,馬仰人翻。古戰場千軍萬馬般的硝煙散盡,但現代人仍孜孜不倦的陶醉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是馬兒不甘沉淪,還是人類厭惡平庸——這樣的提問似乎無趣。

與生俱來的奔放,決定了馬的命運歸宿。從容赴死,血染疆場。它生命的意義如果不染上鮮血,那是何等的悲哀。慷慨就義前它忘不了仰天長嘯,那是它生命中最美麗、最壯觀的絕唱。當這樣的情景不再閃現時,草原上的馬於是狂嘯**,風馳電掣。它在尋覓夢中的古戰場麽?我想。而在我可愛的關中,也曾有過一匹千裏馬,夢中負載我翻越秦嶺,眨眼間進入天府之國。

蜀,那是劉備屯兵養馬的勝地。我向往。

魚在水中,自然風韻別致。

成語中的魚,暢享著歡樂、自由、飄逸。

一句沉魚落雁,讓多少風流男子**魂失魄。《莊子·齊物論》中的“毛牆、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正是莊子開了頭,此後便一發而不可收,後人紛紛效之。沉魚落雁,羞花閉月,香嬌玉嫩,多少好聽的比喻都用在了美女身上。我卻質疑魚之好色。魚沉於水底,原是本能所為,怎的就與美女有關?

水中魚與空中鳥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古人偏偏在成語中把二者扯在一起。魚躍鳶飛,魚潰鳥散,魚沉雁杳,魚魚雅雅。雅,後人釋為鴉。在我看來,雅更符合魚之風韻,何必要通鴉?

魚說:我在水中遊,鳥在天上飛,各行其道,各有各的領地,憑什麽讓我為鳥作陪?關於我,一句魚水和諧足夠了。

魚水和諧,本是天然之配。可人類卻要把它想象成夫婦和諧。元·王子一《誤入桃源》中就用了這樣的句子。“今日也魚水和諧,燕鶯成對,琴瑟相調。”人類的想象力真是豐富,羅網天下動植物為其所用。魚常常不經意間遊進我的夢鄉。有時是一條,有時是一群。是在我童年生活過的灃河裏。我的生命中某種元素中肯定有魚的影子,否則我就不會迷戀一條河道,或者一處湖泊。關中現在是很難見過四季不斷流的河了,因此我渴望出差的機會,一次次把魂魄丟失在江南水鄉。在西湖的水中我見到過一條紅魚。那時我正孤獨地麵對它,疑心它是某個美女的化身。它眼珠走神,給我一種愁眉不展的印象。那印象很深刻,有一次夢中就和它久久地對視。它閃光的眼睛讓我想到珍珠,想到一句成語:魚目混珠。突然間那魚說話了:“你們漢朝有個魏伯陽,寫下魚目豈為珠的文字,讓我們受辱遭貶幾千年。別瞧我了,我不是珍珠。”說罷,那紅魚潛入水底,離開我惆悵、憐憫的目光。我在那水邊站立許久,直到同伴大呼小叫,以為我丟失了。

成語中的魚,無法融進我生命的體驗。它幹巴巴地鑽進一本書中,如人類在戈壁灘那樣意誌恍惚,心神迷離。於是,我把書鎖進櫃子,約我的鄰居騎上自行車到灃河裏釣魚去了。

我的釣技極差,很少有魚上我的鉤。

也許,我和魚相守著一種默契,一個秘密。在燦爛的陽光下,或在漂泊的風中,我有時就丟下釣杆,閉目躺在水邊的草叢中,構思著一個與魚有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