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風的感悟

沒有誰能阻攔風的意誌。自然界的每一寸空間,都是它快樂的家園和馳騁精神的領地,都播種著它的記憶和想像。這飄逸的精靈啊,常常掠走我生命和精神的羽翅。

對風的虔誠我真的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人。我膜拜它的影像,追隨它的靈魂,曾去過很遠很遠的歲月——我探索到了風的故鄉。那是遠古的森林或者浩瀚的大海。風驀然回首對我一笑,幽靈似地隱去身影。我佇立在林外或海邊,漠然不知所措。

在我沒有學會思想的時候,我去給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飯。那坡漫長得如我一生的路途。我提著竹籃艱難地在風中行走。風在我的身後嘻笑,撩開衣襟窺視我凸露的肋骨。忽然一陣狂風,手中的竹籃就不知去向。我驚恐地哭泣,滿山坡尋找盛飯的竹籃。風遊戲似地剛讓我看到竹籃的蹤影,卻又把它拋向很遠。我的靈魂也仿佛被風裹地而起,輕飄飄化為一片樹葉。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對風的印象。風戲弄著一個兒童的迷惘,向他灌輸著恐懼的詞意。那個中午,我在一麵山坡上接受風的教誨和訓示。狂風玩夠了離開那麵坡時,暴雨就如泣而降。是祖父用**的胸膛護住了我的軀體,逃亡回屋簷下。

對風不懷好感。這純粹屬於一個兒童的心念。祖母好多日子都在念叨著她的竹籃,表露著對風的怨言。她讓我領著去坡上尋找那遺失了的竹籃。坡上的風吹亂了她的灰白的頭發,俯在她的耳邊悄語:竹籃嘛,讓我捎回大海了。

讓祖母的竹籃失蹤的是山穀風。白天,它從山穀吹向山頂;夜間,它從山頂吹向山穀。那麽,山頂那麵莫非就是大海了?三十多歲前,我一直沒有機會翻越那座山,也就沒有機會目睹大海的波瀾壯闊。那座山叫秦嶺,厚實得讓人用雙腳難以穿透。但是,當我終於有機會抵達山那邊時,才發現它並非大海。風欺騙了我和我的祖母。祖母一生無法抵達大海,也就對風的話信以為真。多少次,我都發現他在爬那麵坡,憔悴的背影在風中搖晃。

風忽然良心發現,它委實覺得不該欺騙一位善良的母親。它糾正了自己的謊言。不過,它善於狡辯。它這樣解釋:沒錯。海在這座山過去那座山的那邊。風換了個名字:海陸風。白天,它從海上吹向陸地;夜晚,它從陸地吹向大海。海和雲接壤處,風在那兒漫步,悠然得如同閑庭信步。海浪中,一個少年,披著長發,懷抱著金色的七弦琴,低紙地吟誦著由藍天、白雲、海洋合成的故事。

風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太陽風。據說,風是太陽的兒子。依次判斷,風能是太陽能的一種表現形式。按照科學的解釋,風是從太陽大氣最外層的日冕向空間的持續。如此,太陽的生命有多久,風的曆史就有多長。從遠古而來的風,親吻過恐龍的腳趾,擁抱過猿人的愛情,見證過女媧補天的英姿和精衛填海的豪邁。它曆盡滄桑之後,憑著豐富的閱曆,成為大自然的智者。

推開窗,風就進屋。這樣的情景並不陌生。隨風而入的是童話、神話、寓言之類的影子。在我眨眼之間,數以千計的歲月便凝滯在天花板上。

風從遠古來,你在何方?這是不是一句歌詞?我記不大清楚了。但我期盼那樣的意境。從海麵上邁著舞蹈家的步伐,踏浪而來的搖滾少年在空曠的舞台上放縱著一種**,還有孤獨。夢中那少年依稀是我自己,搖滾著風走回遠古。

風是一個少年。是那個意氣風揚,踩著風輪的那吒。這是多麽浪漫的比喻。為什麽不比喻為一個少女?這是屬於喻體的秘密。但有時風的確像少女般溫柔、溫馨、多情。酷熱的六月,溽悶的天氣讓農夫揮汗如雨。那是在我20歲的年齡段。我在田野用鐮刀收獲成熟的小麥,沒有心緒諦聽陽光那蒼白的訴說,就期盼雨。果然,在輕柔的節奏舒緩流淌過心靈之後——那是少女舞裙般的輕風啊!帶著愛情的**,將細雨從天空呼出。於是,風在雨絲中凝固成少女的雕像。

但有時風是一個壞小子。它桀傲不訓的性格決定了它不會遵從上帝或人類的意誌永遠和風細雨。狂風、台風、龍卷風。還有南極的殺人風。在南極考察隊員中流傳這樣一句話:南極的冷不一定能凍死人,南極的風能殺人。難道南極是風暴的故鄉?它似一道無形的瀑布,如一股飛奔的洪流。人無法確定它運行的規律和軌跡,也就無法蘊釀對抗它的智慧和力量。這種時候,人在其中渺小得像一片葉和一粒石。

風是思想的巨輪。寫下這個比喻我想到了尼采。風把翅膀安置在尼采的頭顱中,使勁地扇呀扇,尼采的頭顱中就飛翔出奇形怪狀的語詞,挾帶著鋒刃和利箭,讓人類固守千百年的思維屏障鮮血淋漓。

相比之下,我們缺乏的是尼采思想的風輪。我們循規蹈規矩的生活習慣,千年不變的道德觀、價值觀維係著一個民族的生存方式。沒有個性,沒有創新,更沒有風一般的瘋狂。我們沉湎於一種生活模式,滿足於一種僵死的教條。我們思想的軌道簡露而直白。

尼采的“勇敢”顯然難以承受世俗的汪洋大海。風張揚著個性時人類可以束手無策。可是尼采是人,由血肉和毛發、指甲和骨胳組成的軀體難以擊破鋼鐵一般的牆壁。他29歲開始頭痛,45歲被送進耶拿大學醫院精神科治療。我卻在想,尼采的瘋是偽裝的,他無法改變這個世俗,就隻有通過偽裝把生命交給風。

我欲乘風歸去!尼采顯示著天才的**與感悟。

那一刻,風的聲響跌落在尼采幹燥的屋邊。風說:“知音啊,我愛你”。尼采在接受了風對他最後的關懷後升入天堂。所幸的是,偉大的風把一個“超人”的思想傳播到天涯海角。風的意誌所向披靡。一個多世紀以後,當我在窗前領教那些閃光的詞句時,風兒從窗探進頭笑嘻嘻地問候:“你好?”

我隨著風兒走出屋。風兒去哪兒,我便去哪兒。這不是偶然的舉止,不是衝動,是對風的迷戀。我想如尼采一樣隨風作一次不歸的旅行,撿拾尼采遺留下的思想殘渣,甚至也想創造一些陌生的、不為世俗欣賞的語言。那麽若幹年後,我的精神會不會也似尼采一樣錯亂呢?

想起風,還是風。讀過許多書才曉得,對風情有獨鍾的並非隻有我,連堂吉訶德都曾用生命與風作過決鬥。那種決鬥隱含為風獻身的寓意。風高貴的心靈其實潛藏著平民意識。宋玉的《風賦》揭示的那種“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的品質正是風的追求。它的骨子裏沒有虛偽。它永遠不會如人類中的某些人一樣粉飾太平,也不會因富貴而俯首,因貧窮而背棄。因此,富貴者感受不到風的恩慈,而貧窮者即使家徒四壁,也感恩著風的關懷。在精神臨近崩潰,身軀幾近枯竭之時,呼吸一口風,也會滋發生存的勇氣。

自然界迄今為至充滿風的情懷。風是大自然內心的絮語,是大地的長笛和洞簫。它攀援著古老的鬆枝,逾越過堅固的城牆,深入到深邃的叢林;它穿著青藤編織的草鞋,走過大海和岩石,在人類以及生物呼吸過的每一處地方,都吹奏起生命的旋律。前幾日,我在藍天白雲間穿行時(那是在從海口飛往廣州的飛機上),不經意間發現了風的蹤影。

風,你這個魔鬼啊,竟然跟蹤起我的行跡?

我若有所思的語言,讓同伴置疑起我的神經。

我沒病。我說。不是風,我們能離地球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