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是故鄉明

在我的故鄉關中,農曆節日中,除春節外,最熱鬧的要數中秋了。日曆剛剛翻進農曆八月,鄉村裏就奏響了過節的前奏曲,主要內容是做月餅,釀黃酒,綁秋千。

小時,我還沒睡醒,街上就響起叫賣的吆喝聲;“紅糖——”“糖”的尾音拖得老長,有一個向上的音符。除紅糖外,月餅的餡料都是田裏產的,或者樹上結的。那時,田還是集體的,小米、綠豆、芝麻、花生是隊裏分的,紅棗、核桃、杏仁是從自家的樹上采摘的。各家的餡料搭配不同,做出來的口味也就各異。過節的前一天,街坊鄰居就互相交換月餅,這也成為一道景觀,一條街的人家你端著碗,我端著盤,還有的提著竹籠給鄉黨鄰居送自己做的月餅。

月餅上做著圖案,樣子也是五花八門,花卉、人物、動物之類。好看不好看,就要看主人的手巧不巧了。祖母那時還健在,過年剪窗花是她的絕活。人物呀動物呀都活靈活現。她還做了十二屬相的“月模”,那年是我的本命年:蛇。祖母吃著月餅,叫著我的小名,嘻嘻笑著,“蛇娃,婆把你吃進肚子了”。第二年,到處忽然就亂哄哄的,一夥帶著紅袖章的娃娃各家各戶收“月模”,說那東西是“四舊”。那夥娃娃離開我家後,祖母就嘀咕著:“可惜啊,婆老了,再做那玩意就沒精神了”。祖母的眼神呆滯,在院子裏望天。

月餅做不成了,那幾年就買商店裏散裝的糕點。不過,那味道和月餅差遠了。再說,缺少了做月餅、互送月餅的過程,過節的氣氛就淡得多了。有些人家就用鍋盔代替月餅。“鍋盔像鍋蓋”,是關中八怪之一。關中人烙的圓鍋盔有半尺厚,可以儲藏一個多月。

釀黃酒是八月初就開始的。這是女人們的事情。記得那天,天剛泛亮,一縷清香從天邊遊弋而來,帶著瓜果和露珠的味道,淡淡的,將我從睡夢裏喚醒。下了炕,看見祖母正在廚房裏忙活。她是在釀黃酒。祖母活著時,這件事母親根本插不上手。祖母把手用皂角水洗了一遍又一遍,鼻子聞聞,確認幹淨了,才挽起袖子,把糯米抓進缸裏,加進酒曲,用棉布封閉了缸口。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祖母神秘的樣子讓我既好奇,又想笑。祖母揮揮手說:“滾遠些,這是女人家的活兒,你一個爺們賊頭賊腦地晃**啥呢?”

中秋節喝黃酒,是我們這一帶的習俗。渭河以北的人們,隻在過春節時才釀黃酒。漢唐時期,我們這一帶是皇家的後花園,傳說漢武帝有在中秋的晚上和妃子們飲黃酒的習慣,後來就成了民俗。

聽祖母說,解放前大戶人家過中秋節,門前是要豎旗杆及燈籠的。到了晚上,用燈結成了一個或幾個字,如“花好月圓”、“人壽年豐”等掛在旗杆上,取“光耀門楣”的意頭。小戶人家呢,在自家院子或者門前的兩棵樹間綁一副秋千,讓孩子們玩。吃月餅固然好,但是我們娃娃家,興致在**秋千上。秋千是白天就綁好了的,但是大人不許我們玩,說是等晚上祭了祖宗,吃了月餅再上去。秋千曾經是皇宮花園裏公子小姐的遊戲工具。據說,他們先猜謎。誰先猜出來了,誰就先登上秋千。

中秋節那天,屋前院後都要打掃得幹幹淨淨。這是母親的活兒。那天我數著,從清晨到傍晚,母親動用了七次掃帚。雞不停地吃,不停地拉,母親皺著眉頭邊掃邊罵。夜幕落下,天上的月亮剛伏出山頭,父親在屋子正麵牆上貼著毛主席的下邊擺上供桌,母親就在供桌上擺上供品。祭祖,是過中秋節必不可少的內容。供品有月餅、花生、核桃,還有紅軟的火果柿子。還有一隻燉熟的雞。雞是祭祖用的,祖先用過,一家人的牙齒和五髒才能享用。那年,妹妹五歲了。這個年紀的娃娃是容易發饞的,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偷吃了一個花生,盡管她背著身子,祖母還是發現了。祖母說老先人還沒用就吃,要嫁不出去的。五歲的妹妹哪裏曉得嫁不出去的利害,她是被祖母惡狠狠的聲音嚇怕了,躲在門後哇啦哇啦地哭。

父親說:“好啦,好啦,再哭就不給你吃月餅了。”妹妹才轉泣為笑。父親在祖父的遺像前用火柴點燃蠟燭和香火,引著母親和我以及弟妹排列在供桌前,提著酒壺給桌上的供品灑上黃酒,然後,全家人依次下跪給祖父的遺像磕頭跪拜?。這個過程,祖母是不參加的。她盤腿坐在炕上,麵對著祖父的遺像發呆。祭祖完畢,一家人走到院子。父親端著小圓桌,母親一一端出月餅和水果。這當兒,月亮已經升到半空,賊圓賊亮的。一家人圍坐小圓桌旁,父親給每個人的碗裏斟上黃酒,他先端起酒碗拜月。祖母說一句:“月亮桄桄,天上地上。”父親就把碗在空中轉一圈,然後低下頭把酒倒在地上。三遍過後,父親又斟滿酒,對祖母說:“媽,祝你長壽。”祖母也端起,兩個酒碗相碰後,祖母和父親同時飲下。接著是母親、我和弟妹給祖母祝壽。完畢,一家人才能吃月餅和水果。?弟弟嘴饞,抓起月餅,這個嚐一下,扔下了,又抓另一個。祖母就把弟弟吃剩下的拿去喂了豬狗。雞上了架,她就留一些第二天喂雞。人過八月十五,雞呀豬呀的也要過。這是祖母的意識。

月上樹梢頭,該是**秋千的時候了。我自然是第一個踏上秋千板。弟弟要和我搶,他跑得慢,自然搶不過我。是父親的雙臂托舉我坐上秋千的。**起來時,風從我的衣裳下邊掠過。我高高地**進天空,遠離地球。飄忽中,我以為我永遠背叛了地球。正在神思遐想時,父親突然拉住了秋千的繩子,說:“下來,該狗娃了。”狗娃是弟弟的小名。我戀戀不舍地下了秋千,父親把弟弟抱上秋千,抓住繩子,使勁送出老遠。弟弟頑皮地喊著:“嗷,上天了!”

一邊的柿樹下,祖母在給妹妹講嫦娥奔月的故事。祖母說嫦娥吃了丈夫的長生不老藥,飛到月亮去了,變成了一棵桂樹。吳剛不好好學仙,被罰那棵桂樹。“後來呀,吳剛和嫦娥在月亮上就結了夫妻。”母親在一旁納著鞋底,聽著祖母的故事微笑著。

弟弟**累了,就溜下來,跑到小桌旁抓起一個火果柿子,跑出門到街上玩去了。月亮升得更高了,父親踏上秋千,用盡一晃,秋千就飛起老高。母親喊著:“他爸,你還沒老呀?小心把繩子掙斷了!”父親卻在秋千上放聲大笑。月亮漸漸地升上中空,給家園披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風兒搖動著,祖母就哼著小曲給妹妹催眠……月光溶溶,景色迷人。忽然,街上飄來了唱秦腔的聲音。是六爺在唱。六爺會拉板胡,邊拉邊唱,最拿手的《鍘美案》裏“三對麵”的唱詞:“小心著(尖板聲起)——王朝傳來,馬漢稟(轉塌板),他言說公主到府中,我這裏上前忙跪定 (起上板),王朝馬漢喊一聲……”“喊一聲”後麵的句子,我就記不住了。我喜歡的是六爺的渾厚粗狂的聲音。

守月,是要到午夜的。娃娃們瞌睡多,六爺的吼秦腔聲,震**著娃娃們的耳膜,誰還睡得著呀?

中秋夜,是我對故鄉最難忘的記憶。春節雖說更熱鬧,但中秋節,總是給人一種心境的安歇,一種特殊的情感。上了大學後,我就很少在故鄉過中秋了。然而,每到那個特別的日子,我就會想起故鄉。身在城裏的我,隻能站在陽台上對月訴說思鄉之情。鬼知道怎麽來的感覺,總是覺得城裏的月亮沒有鄉下的明亮。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城裏買了新房,把父母接來住了一段時間,幾天過去,他們就嚷嚷著要回鄉下。好不容易挽留到到農曆七月底,他們堅決不在城裏呆了,說悶得心慌,要憋出病來。 “快過八月十五了,回去做月餅、釀黃酒呀。”母親說。

今年中秋節的前兩天,妹妹打電話問我今年能回家過中秋嗎?她說母親的心髒不好,很希望能在中秋節回去一趟。我問中秋那天還同以前一樣熱鬧嗎。妹妹說:“啊,比以前熱鬧多了,還敲鑼鼓,扭秧歌呢。”妹妹說她就是村子裏秧歌隊的隊長呢。妹妹出嫁在我們村。

中秋節那天,我請了家,專程回了故鄉。母親躺在炕上,看見我進門,她一骨碌起來,說道:“蛇娃,你多少年沒吃過媽做的月餅了。”她從籃子裏拿出一個月餅,看我吃得津津有味,高興地笑了。“爸呢?”我問。“在院子綁秋千呢。”母親朝院子努努嘴。來到院子,父親頭也不抬就說:“快來,給我幫忙。要不是聽說你回來,今年這秋千就不架了呢。”父親的頭發比我上次回家更顯得蒼白了,我的眼眶有些發潮,鼻子也有點酸。

傍晚,聽見震天的鑼鼓響。村中心新修的健身廣場上,擁簇了不少鄉親在看熱鬧。我擠進去,看見妹妹在最前頭,搖著旗子,指揮著一群婦女表演。她穿著綠衫兒,畫著淡妝,頭頂紮著馬辮子,頗有些少女時的影像。月亮不知不覺高高地掛在天上,村子的景物清晰可見,連簷頭的瓦都看得分明。鄉下的月光是比城裏的明呀。我感慨著。

正興致勃勃地隨著鼓隊前行,父親不知從什麽地方穿出來,拉了我一把,說“回去吧”。走進家門,全家人都在等我和父親,就是缺了妹妹。按規矩,這天出嫁的女兒是要回男家過節的。供桌已經擺起。過去貼毛主席像的牆上,掛著放大後用鏡框鑲著的祖父、祖母遺像。父親按照老規矩先祭奠了祖先,又在院子祭了月,吃了月餅和瓜果,然後揮揮手說:“去,打秋千吧”。侄兒、侄女早就等不及了,在秋千上瘋個不夠。我靜靜地陪著父親和弟弟在院子看電視。秋千上下搖晃的影子,在月地上形成一道道悅目的弧線。

風大了,母親先回屋了,父親突然喊正在**秋千的侄兒下來,說你們明天再打吧,讓你伯伯上去耍一會。踏上秋千板,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腿和腰都硬了,歲月不饒人哪!我這時才體會到父親的良苦用心。是的,他已經無力再**秋千了,我呢?已經到了中年,又在城裏慣懶了腰和腿,再不珍惜這**秋千的快樂,恐怕就很難再登上秋千了。

隨著秋千的擺動,我看見,父親蒼老的眼神遙望著月空,似乎在穿透著曆史的記憶,回到從前的歲月……而他的一絲笑影,在皎潔的月光下,是那樣逼真、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