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童年的若幹個細節

祖母用棍子撥動蚯蚓的軀體

祖母是一位瘦弱的婦人。我剛學會走路,她就牽著我滿院子、滿渠岸尋找蚯蚓。發現了一條蚯蚓,她便驚喜地歡叫一聲,用一根樹枝將一條條蚯蚓蜷曲著的身子撥直。

祖母的歡叫聲,對於童年的我是一串幸福和快樂的音符。我的童年幾乎沒有樂趣,唯有她的驚喜聲。

蚯蚓展開了身子。那一刹那,是我激動而愉快的時刻。

我聽見了蚯蚓陶醉般的呻吟。於是,我也陶醉在蚯蚓的呻吟之中。

祖母給我講述蚯蚓的故事:蚯蚓原是一位美貌的少年,生活在天宮。他向往人間的生活,就偷著下凡和一位姑娘成婚。王母娘娘知道後,派人下凡抽了他的血,斬了他的頭和四肢,不許他再回天宮。

這個故事現在覺得十分荒誕,而那時我卻深信不疑。祖母是我童年時智慧的化身和偶像。她的每一句話對於我都是真理。

童年的夢幻裏有無數條蚯蚓的影子。無數個雨後,我蹲在地上近距離地俯視蚯蚓。蚯蚓扭曲著身子向我訴說它的苦惱、幸福以至期望,或者扯長身子聆聽我的喃喃自語。我學著祖母的樣子,用棍兒將它的身軀撥直。於是,我感到了它快活的呻吟聲。

也許,長時間的俯視地麵,童年,我的眼睛就開始近視。 整個童年時代,世界在我眼前一片混沌。

我一直堅持認為蚯蚓沒有眼睛,否則它不會匿身於泥土之中。豐富多彩的世界與它毫無關係。它隻有用心靈來感受世界,就如童年的我。

蚯蚓躺在地上思索:我為什麽沒有翅膀和四足?我真的是天宮的少年麽?別為我編織故事了。我討厭虛偽的同情和毫無根據的猜想。我這樣平靜的生活,挺好的。處於思索狀態的蚯蚓,將它的身軀蜷起來,向外界封閉著它的心靈。

我在想,祖母用樹枝伸開蚯蚓的身軀,是為了讓它終止思索,享受伸展的快樂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就像我上學後所做的課間操。伸展著筋骨,放鬆著心靈。

祖母二十年前就長辭於世。它死在夏日的一個雨後。那天,她坐在老屋的門口曬太陽,安祥的樣子如一尊雕塑。

院落裏,突然從泥土中爬出來許多條蚯蚓。外祖母用心數著:一,二、三、四、五……數著數著,祖母合上了眼。

那一刻,她的臉上還殘留著微笑。

於是,院落的蚯蚓們一齊直起身軀舞蹈起來,為我的祖母送行。

切割西瓜皮

最初的記憶是被當代人類視為垃圾的西瓜皮。

握著小刀,把被扔在地上的西瓜皮上的泥土削去,捧起西瓜皮,伸出舌尖舔著殘剩的紅瓤,夏日的涼爽滋潤著童年的身心。低下頭,張開牙齒,將紅瓤一點一點地啃下,送進肚子。那狼吞虎咽的細節,至今仍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西瓜皮構成了一個童年的美餐。那個瞬間,我在幸福的顫抖。幸福源於一塊西瓜皮,完全是饑餓帶來的傑作。

那啃吃西瓜皮的細節讓記憶的攝影師按下永久的快門。以至於,在後來的歲月中,再豐盛的宴席也對我構不成**。一個人,往往保留著最初的美感。

西瓜皮具有物質的屬性。讓哲學家麵對一塊西瓜皮,會讓哲學家產生出物質是自然界中一切過程的唯一源泉和最終原因的結論。

有一些情節和細節在記憶中揮之不去。炎陽下,一張低矮的桌子,蒼蠅圍繞著西瓜皮轉悠,賣瓜的大爺不停地用一把芭蕉扇將它們揮趕。是傍晚了,夕陽的影子將大爺的的背影送進一條長著梧桐樹的窄巷。樹葉在風中嘩啦啦地響,那扭曲的身影為窄巷畫上了一個黑色的問號。許多年過去後,當我站在那個問號處時,一位紅衣少女正滋滋有味地吃著一隻蝦。那蝦的形狀極像記憶中那位大爺的形體。少女用修長的指甲剝開了蝦的皮膚,將蝦肉一點一滴地送進張開的唇。那也是一個細節,一個和啃吃西瓜皮相互照應的細節。

窄巷,以及梧桐樹都消失了。一座巍然挺立的海鮮樓,頑固地阻礙了我的視野。

我裝模作樣地和朋友以及家人走進海鮮樓,啃吃著螃蟹、膳魚,還有蝦。然而,卻遠遠吃不出當年西瓜皮留給我的幸福。

是西瓜皮改變了我的思維方式,還是我挖掘出了西瓜皮本身在那個時代所潛藏著的價值觀念?童年,我啃吃著西瓜皮這一物質時,生命本質也就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我毫不懷疑自己的胃功能已經異化。幸福的含義無法解釋。一萬個人有一萬種解釋。

由啃吃西瓜皮引發的幸福,是人的生命中獨特的生理和社會現象。

母親的雙手送我上秋千

記憶裏,是一個秋天。因為,我的耳畔,回響著知了的啼叫。明晃晃的月光下,母親伸開雙臂,托舉我坐上秋千,然後她使勁把秋千往後拉,又輕輕地把它送出好遠。我雙手緊握秋千的繩子,高高地**進天空。那是我生命之初離地球最遙遠的一次。我驚恐萬狀,以為我從此永遠脫離了地球。母親在下麵一遍遍高聲喊著:“抓緊繩子!”

那一刻,冷風吹起我的衣衫,孤寂地從我的胸前後背掠過。現在回想起,依然會感到秋風的寒冽。

人類發明秋千的立意是脫離地球登上天宇。從那時起,人類的詞典中就增加了遐想一詞。

古代的學者托勒密是在秋千上發明了他的地球中心說理論嗎?他認為地球是不動的,是宇宙的中心,整個宇宙(太陽、月亮、行星和恒星)都圍繞著地球旋轉。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判斷。而當哥白尼創立了宇宙的太陽中心說時,就離真理相差了一步。哥白尼站在秋千上想探索包括地球在內的行星是圍繞著太陽旋轉學說時,秋千才快樂得呻吟起來。

我沒有成為哲學家的原因是,童年的我學不會遐想,隻知道爬在地上數螞蟻,或者讓祖母引領著用樹枝兒撥動蚯蚓的身軀。母親的雙臂送我登上秋千,也許想讓她的兒子改變遊戲的方式。但是,我的身子傾斜在秋千上的那一刻,感覺裏隻有驚懼。後來,我就再也不願坐上秋千。我的性格裏,從此也就添加了怯弱這個詞語。

當時間淘洗了一些記憶之後,才能發現一些被掩蓋了真相的事物本質。我們常常被某些記憶的細節感動,緣由正因如此。

秋千曾經是皇宮後花園少男少女的遊戲工具。當它奉旨歸入民間後,其意誌和個性就不再具有皇家的色彩。皇宮不歡迎自由奔放,而秋千卻**不羈。

在鄉下,秋千是月光的精靈。它將我的祖輩們帶進一片遐想的天地,但他們始終無法從儒道的精神中突圍。他們千百年固守的仍是不變的田野和循環了無數次的莊稼。這不是秋千的罪過。**秋千隻是一種遊戲方式,不具有刺破天宇和改變命運的力量。

生命的長河裏,每當我陷入困惑和迷離時,我就會想起母親送我上秋千的那個細節。

少女在樹上弓著身子

知了又稱蟬。它隱含一種禪意。

禪意似乎有點神秘,但它確是一種意境,一種晶瑩如知了殼的意境。

我上三年級了。暑期,我在大舅家村子的樹林裏搜尋著知了殼。一位陌生的少女,悄悄地帶我進了一片遠離村子的楊樹林,她脫了鞋子,弓著身子,上樹我為摘取知了殼。那雙赤腳在我的眼前晃來**去,弓起的身軀,顯露了不同於男孩的某種神秘曲線,讓我浮想聯翩。

這隻是一個記憶的片斷。可是,在漫長的歲月中,我依然保留著那個少女弓在樹身上的影像。那個瞬間,我感受著一片未知的天地。漸漸的,我享受到的是溫馨,是幸福。成長的過程中,我的靈魂沉浸在一個細節裏,宛若小鳥的羽毛被一個精致的木梳滑過。我理解那就是禪象。

童年的記憶中,仿佛都是夏天,我穿行在樹和樹結合著的空間。我的目標是知了蛻下的殼。那殼伏在樹身上,攀在樹枝上,爬在樹葉上,顯示著孤獨的美。

我收獲知了殼的目的是在藥店換取錢幣。這樣的目的很齷齪,但卻實用。知了殼可以入藥,給人類帶來健康以及幸福。而我,卻可以用它換來錢幣。記憶依然逼真,那個藥店在小鎮街道的路南,台階很高,我攀登著,似朝聖教堂般虔誠和莊嚴。

那個時代,錢幣的**對我是那樣重要。因此,我穿梭在秋天的陽光下,絲毫沒有疲累的感覺。

少女上樹的地方,那曾經是一處潮濕低凹的河畔。幾十年過去,不知那位少女的腳印是否逝去?那些知了的後代是否仍伏在樹上孕育著生命?

知了退殼的過程,是在踐行著從物質到精神的蛻變。具備了精神品位的知了,才會不知疲倦地在大自然中吟誦著高尚或者悲傷的詩詞。

殘留在樹身、樹枝、樹葉上的殼,我以為是卸去了生命和靈魂負荷的精神貴族。

那些知了殼就這樣引導我誤入生命初期對幸福含義的解讀。那漸行漸遠的夏天,無數的知了殼被我送進藥店,麻醉著我的精神。我一次次逃學到大舅家的村子,在林子裏尋找和收獲隱含了精神意義的知了殼。

後來,我尋找知了殼的目的,就不僅僅是為了換取錢幣。我在幻想著,那個少女身上的曲線,會不會有些變化呢?

那片樹林子很大,禪意溢滿其間。常常,我麵對著知了殼發呆。因為,那個少女,我再也沒有遇見。我對捕捉知了殼,似乎失去了興趣。

那個夏天,我突然長高了。

伸出舌尖舔著一枚郵票

一枚郵票,帶著祝福從遠方飄搖過來時,我已經十二歲了。一年前,祖父去世了,父親帶我回了一次河南老家,結識了一位少女。她腦後的小辮,在村邊的小路上晃來晃去。她眯著眼對我笑,其中仿佛潛藏著什麽秘密。一年後,她給我寫了封信。信的內容彌漫著那個時代的荒唐和可笑。記憶中最深的詞是“革命”。

那個時代,“革命”的含義類似於今天的“祝福”。

“致以革命的敬禮”!

稚嫩、秀麗的筆跡撩撥起我混沌未開的情感。

遙遠的空間讓一枚郵票牽聯在一起時,那枚郵票就充當著使者的角色。

那枚郵票上,毛澤東夾著油布傘正行走在去安源的途中。

這是一個儲藏已久的細節:我伸出舌頭,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著粘貼在信封上的郵票。唾沫的功能,讓郵票和信封脫離。在舔的過程中,我的身子和心靈都在顫抖。後來,我醒悟了,那就是幸福的感受。

那枚郵票,我先是夾在書中,後來又貼在一個硬皮筆記本上,夜裏翻來覆去地凝視。相當長的歲月裏,我生命的意義因了那枚郵票而彌足珍貴。我努力搜索著寫信少女的倩影,遺憾的是越來越模糊了,隻是那雙小辮,那雙眯起來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見。還有,她甜蜜的嗓音,燎撓在我不斷成長的心靈裏。

那枚郵票將我帶入情感的著陸地。我幾十個生命的春秋,都被那枚郵票的影子雲霧般籠罩。後來,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祖籍地,那個給我寄信的少女也杳無音訊。雖然,她未能走進我的生活空間,但在我情感的隱秘處,她始終占據著一席之地,並且一直負荷著我的某種幸福的遐想。

由此,我喜歡相隔著距離的感情,不習慣那種近在咫尺的情感交流。手機信息代替了郵票。時代的進步讓交流感情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如今,當一條來自遙遠的朋友的手機信息飛進我的視野時,我的心頭便不由自主地喜悅。

幾次搬家後,那枚郵票就不翼而飛了。十八歲那年,我急不可奈想起了那位少女,於是翻箱倒櫃地尋找那枚郵票。然而,失望深深地彌漫了我的心海。夢中,我推開記憶之窗,卻望不見它飛向何方?也許,它負荷著我的情感到達了純精神境界的天宇。

那片領空潔淨得如雲似雪。

孤獨的狀態下,我常常閉上眼睛,下意識地伸出舌尖,在上唇上做著舔的動作,仿佛,在探索著一片情竇初開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