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與足球有關的失眠

我生命進程中為數不多的失眠其中兩次與足球有關。每一個白晝和夜晚都鮮活地走來,又都化為散失的輕煙。生命的隱秘在於黑夜,白晝隻是它浮淺的表象。這樣,黑夜發生的事情一般都具有值得玩味的意義。比如失眠。排除生理原因,每一次失眠都會增添生命的重量。這是我的體驗。

滿世界的人都瘋了似的為足球所狂。在我走過的每一處地方,三、五個人中就能找到談論足球的知音。想不到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人為足球而呼吸。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人,尤其是一些上中學,讀小學的少年兒童熬夜看世界杯、歐洲杯、美洲杯、英超、意甲、德甲……這是一種精神癡迷症,如歌德對女人、尼采對哲學、陳景潤對數學般的朝聖。

我與足球有關的失眠第一次是1985年的5月19日。這個日子被濃縮為“5·19”。中國足球隊在爭奪世界杯小組出線權的一場比賽中讓自己的同胞香港人羞辱了。那場比賽極像一個壯漢跟一個兒童格鬥,壯漢的拳腳在兒童的身上左右開弓,兒童卻在呻吟中點化了壯漢的命門。於是,壯漢死了。那種死法滑稽透頂,如一片樹葉飄落在一個人的頭顱,腦汁就飛濺而出,讓人目瞪口呆,驚魂不散。中國足球史迄今為止最大的球迷騷亂在首都北京隆重登場。我歎息,憤怒,踱步,抽煙(我可惡的煙癮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喝茶,躺在**痛心疾首。我把眼鏡摔在地板上,傾聽著它的呻吟。沒戴鏡子,自然就看不清窗外的月光。我在黑暗中揪著自己的頭發,頭發的屍體遍布白色的枕巾。

我的足球情結是從那個失眠的晚上起源的,此後一次次牽腸掛肚地觀看中國足球隊的比賽,以此來償還失眠的欠債。無論夜色多深,我都會準時在比賽哨音鳴響的那一刻從睡眠中醒來。我的足球生物鍾20年來一次次地敲響。那美妙的鍾聲一聲聲延緩著我的生命曆程。這中間,中國足球誕生了諸如“黑色三分鍾”“恐韓症”“陰溝翻船”等經典語錄和徐根寶、施拉普納、戚務生、霍頓、阿裏·漢、克勞琛等悲劇教頭。幾個自命不凡的外國人從穿上中國隊隊服的那一刻起,就在老子哲學的引導下淪為俗物。他們驚歎著漢語中“仰天長歎”四個字的魔力。

也有**氣回腸的時刻,比如快樂的博拉(米盧)導演的2001年的亞洲十強賽。但那隻是短暫的心跳。快樂的神經還沒有來得及鬆馳,手腳就開始冰涼,心髒也隨之**。我們走進了世界杯,但又體無完膚地打道回府。連一件遮羞的褲頭都沒有留下。那種滋味讓真主和耶穌都跟著受難。

基督徒說:“先生們,你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基督徒看見中國足球在地上躺上,便走過去喊道:“你們就像在樁杆頂上睡覺的人,因為你們下麵就是死海——一個無底的深淵。醒來,走開吧,要是你們願意走開,那麽我就幫你們除下腳鐐。”

瘋狂常常釀造悲劇。這是規律。“5·19”的悲劇在外國人眼中不過是小菜一碟。在孔子、孟子、老子這些先哲的訓誡下,中國人盡可能地疏遠著**。忍耐、理智讓這個民族博大精深而又麻木不仁。我們唯有在閱讀魯迅先生時才能讓心靈灑淚,而表麵上我們仍然偽裝得若無其事。沉默是金,是美德。我們曾沉浸在這些句子中洋洋得意。

第二次因足球而失眠近在咫尺:2005年6月21日。在荷蘭世青賽上,一個叫克勞琛的德國人領著一群中國孩子在小組賽戰勝了歐美強隊土耳其、烏克蘭、巴拿馬,創造了中國足球的榮耀。在世界賽場上,揚眉吐氣的總不是黃皮膚的中國人。這次世青賽中國隊的奪冠賠率賽前排在末尾。然而,一群中國孩子出色的球技和天才般的聰慧征服了世界。國人乞盼著一個奇跡,一個神話,一個讓祖先欣慰自豪的曆史瞬間。但是,在八分之一淘汰賽中,克勞琛遇到了他的同胞。克勞琛立誌倒戈,把生命的意義交給足球。但他失敗了。德意誌的戰車雖然笨拙,但卻能摧城拔寨。一群中國孩子的才華在隆隆的車輪聲中湮沒。克勞琛絕望的眼神凝固在終場的哨音中,綠色的草坪成為一片墳墓。

阿甘說:生活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拿到哪一顆。中國足球隊的主教練就像阿甘的生活一樣。地獄的大門20年前就為曾雪麟開過了,現在輪回到克勞琛了。不同的是,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德國人。

我想起了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因觸怒諸神受罰。他受罰的方式是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每次即將到達山頂之際,石頭又順著山坡滾下。如此循環往複。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足球與西西弗斯有著絕妙的相似之處。中國足球的肌體裏潛藏著濃厚的西西弗斯情結。

是誰說過:足球是哲學。這是令蘇格拉底、柏拉圖、羅素、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這些大師們不屑的判斷。這些大師深邃的思想裏沒有足球的影子。但我固執地認為,足球的哲學就是人生的哲學,與人生一樣充滿偶然,不可預測。這也就使得足球的魅力永葆青春,綠茵場如狐女般為癡情的公子設計好了陷阱。足球是圓的。剛開始接觸到這句話時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20年過去,我才恍然大悟。這圓並非指形狀,指的是一種偶然性。一隻皮球踢過來,滾過去,誰也不知道它會在哪一瞬間飛進哪個球門。

足球詮釋著人生,解讀著生活。球場內外有大喜大悲,有機遇懊惱,有**澎湃,有痛心疾首,有得意忘形,有仰天長歎,有黯然神傷,還有歇斯底裏。人生的品味讓一個小小的皮球解讀著,綠茵場上的影子和腳步旋轉著哲學的靈魂。

眼前掠過熟悉的名字:貝利、普拉蒂尼、馬拉多納、貝肯鮑爾、羅納爾多、齊達內、菲戈、勞爾……我稱他們為哲學大師。他們對於哲學的意義並非語詞,而是動作。哲學為什麽一定要用語言來體現?當我置疑這一點時天色已經濃重。這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一些怪異的問題。哲學是靈光閃現。閃現出來的不僅僅是語言,還有表情和動作。換而言之,哲學的意義在於形、色、聲,甚至一些細節。

說到細節,我的思緒又回到“6·21”的中德之戰。其實,中青隊得到了一個夢幻般的開局,開場僅僅五分鍾,一個叫陳濤的中國男孩一記世界波驚醒蒂爾堡的星辰。我又一次顯示出狂人的品質,狂呼著縱情跳躍。OK!世界冠軍!但當那個叫埃裏佐恩多的阿根廷裁判鼓著腮吹響長哨時,我似泄了氣的皮球萎縮在沙發上,眼前飄舞著一些揮之不去的細節。失敗緣於細節。像隊服顏色、門將失誤,後衛抽筋,進球後的失態,遲到的換人等。這些細節合成了悲劇的命運。我又一次失眠了。較之20年前的那次失眠,我的意識中接受著並非宿命的訓示。

20年來,中國足球的命運不間斷地促使我思考著一些問題:自然和機遇能給別人帶來的,也會給我們帶來。隻是,我們需要改變僵死的思維。我們這個民族並非不優秀,我們誕生過博大的思想,但是我們太滿足和陶醉那些思想了。我們仿佛忘記了一個事實:思想也會慢慢地死去。我們缺失的,是一種自我否定的精神和自我更新的意誌。否則,照亮我們天宇的就不僅僅是足球的曙光。

那個夜晚,炎熱如魔鬼般降臨。客廳沒有安裝空調,魔鬼無休止地威逼我回到涼爽的臥室。他勸我遠離失眠。可是,我性格中與生俱來的叛逆辜負了魔鬼的好心。那個晚上,我傾盡了冰箱裏的雪糕、冰紅茶,還有半個西瓜來應對失眠的挑戰。我不想驚醒妻子,就通夜呆在客廳與魔鬼抗爭。

在沙發上躺著。這是一種疲勞的姿勢,卻並不影響思想。閉目,我仿佛在一條冰河中淌遊,心靈在熱和冷兩種境界中飛馳飄搖。冰河中太陽在遊泳。我卻產生了許多優秀的想象。中國人不是擅長特異功能麽?那些會氣功的人為何不去當足球運動員?氣功一發,那皮球會繞著彎兒飛進德國人的球門。倘若齊天大聖孫悟空的生命延續至今,讓他變成一隻小蟲子抱著皮球飛向球門,那不更爽?哧,球進啦!一個,兩個,三個……100 :0!這天方夜談般的比分讓全世界的球迷心肌梗塞,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眼珠兒跟足球一樣飛啊飄啊。實施著這些想象時,我的肉體莫明其妙地抖顫。

以足球的方式想象或者超度,人生就賦予了浪漫的色彩,哲學意義的空間也就更為廣闊。

那個魔鬼般的夜晚,我夢幻著哲人的思維方式,也渴望如尼采般精神分裂。那樣的話,我的魂靈會如一隻皮球在天國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