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歲月回眸

01 遊戲 快樂或者疼痛

依然記得,因為捉迷藏,我要藏在一個絕對隱秘的地方。於是,翻過一道矮牆,掉進了一戶人家的茅坑裏。沒有人能夠想象到我的狼狽。明亮的月光,晃動著我扭曲的影子。我拚命地跑,跳進曲峪河裏,**著,用河水衝刷衣服和鞋上的汙糞。好在,那是夏天。

第二天,夥伴們詫異地問我:昨晚你藏在哪兒了,害得我們到處找?我擠擠眼回答:保密。

遊戲,要依附一個載體,於是,兒童的軀體,就充當了遊戲的廣場。遊戲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自由地打開身體的枝節,享受穀苗拔節一般的快感。滾鐵環,鬥蛐蛐,摔四角,捉迷藏,壓摞摞,頂牛,踢瓦,打尜,跳崖,上樹……那些遊戲,像整裝待發的碾壓機,一聲令下,轟隆轟隆,駛向我們體內疏鬆的土壤。那時,我們把捉迷藏叫藏貓貓,一個孩子,或者幾個孩子藏起來,讓黑暗吞沒。更多的孩子,像捉俘虜一樣四處搜尋。相對而言,扮演俘虜的角色更具**。壓摞摞,是夏天的遊戲項目。我們從老遠的地方一起蹦上麥草垛,翻跟頭,打滾,疊羅漢似的一個壓著一個。柔軟的麥草,絲毫不會對我們的身體產生傷害。

冬天裏有個遊戲:擠熱窩。這是排除寒冷的方法。鄉下,很少有抵禦寒冷的衣物。除了土炕,寒冷隨時隨地都會襲擊我們的身體。但我們不滿足土炕那樣窄小的空間,就到房簷下擁擠身體。土牆是一麵巨大的遮擋,幾個孩子,或者更多的孩子,縮小自己的身體,相互碰撞。如此,可以產生熱量。

那時,城裏的孩子彈玻璃球,我們彈杏核。趴在地上,用中指把杏核彈進一個個預定好的土坑。那樣的過程,類似於現在打高爾夫球的運動。城裏的孩子玩拍畫片,我們玩摔四角。四角,用紙來疊。廢紙用完了,就用報紙,或者用課本的書頁。往往是,書還沒讀完,課本已經撕完了。撕課本,是一個冒險的行為。要是被家長或者老師發現了,免不了遭受皮肉之苦。

吸吸鼻子,我嗅到醇厚的泥土味。譬如踢瓦,打尜,還有上樹。隨便一個角落,都可以撿拾到殘碎的瓦塊,用樹枝在地上畫幾條線,形成格子,一隻腿彎起來,一隻腳把瓦塊踢進一個個格子裏。折下一截樹枝,用刀子切成手指長。兩頭尖,中間大。我們把那東西叫“尜”。地上挖個渠槽,用一片窄薄的木板支著尜,木棍一點擊木板,尜就跳起來,用棍子擊出老遠。房前屋後,到處都是樹。白天,大人不許我們爬樹。可是,大人禁止的,卻是我們向往的。要是有月光,樹就沉寂在安詳中。我們溜出家門,相約著爬樹。誰爬得高,誰就贏了。

父輩的血液中,循環著泥土和莊稼的氣息。日複一日的勞作,將他們變得跟泥土裏的植物一樣,並不在意生長的過程,隻是滿足收獲的喜悅。我們孩子就不能承受這種單調。離開了遊戲,一個人很難擁有完整的童年。是遊戲,拯救了我們,使我們的生長過程,填滿了快樂。遊戲,是對身體的解放,能夠挽救不夠安分的靈魂。

偶爾,也看到現在的孩子玩遊戲。那些遊戲,被裝在遊戲機和電腦裏。仿佛,遊戲的主體是影像裏的人或動物,而孩子,成為遊戲的客體。遊戲的道具,演變為孩子們的手指和大腦。關於遊戲的定義,是要重新解釋麽?

扭曲的遊戲,讓我皺眉。所以,我的思維,不由自主地回到我們經曆過的遊戲。

我想說一種鵮仗的遊戲。因為,它曾承受過一個夥伴心靈的疼痛。記憶的碎片裏,他的頭發淩亂著,一如墳地裏的荒草。他的膚色,離開遊戲的滋養,像冬天蠟黃的蘿卜。

鵮,本意是尖嘴的鳥啄食。所謂鵮仗,是用雙手扳起右腳(一般是右腳)盤在左膝上,左腿站地,右膝蓋形成鳥嘴攻擊對方。這種遊戲是男孩子的專利。一群孩子,分成數目對等的兩組,相互對鵮,一方全部倒下,另一方才能取勝。成長著,就到了少年。精力過剩,時間充裕,又學不會靜靜地思考,就盤起腿鵮仗。街巷裏、教室外、操場上、台階下,到處都是鵮仗的戰場。老師、家長們並不幹涉。他們眯著眼,蹲著觀看,就是自己的孩子被鵮倒,他們也不去扶起來。

“娃娃要長大,絆個七八下。”鄉下人自然有他們的邏輯。

虎順,個兒低矮,精瘦麻利,是鵮仗的高手。他起跑的速度,攻擊的力度,跳躍的高度,我們無人能及。蓄勢時,他貓著腰,眯著眼,繃緊嘴唇。他的絕招是“挑”,衝過去,膝蓋頂在對方的盤腿下向上一挑,對方仰麵朝天倒下。他的膝蓋骨尖硬,鋼鐵一般。大多時侯,對手見他腰一貓,眼一眯,便被摘了膽子。

在兒童的世界裏,虎順有資格勝任領袖的角色。可是他,卻總是回避。他不喜歡說話,不習慣發號施令。麥收後,鄰村周堡的孩子們率先亮劍,要和我們在兩村的地畔進行一場鵮仗決賽。兩村的地相隔著曲峪河。平時,周堡的孩子和我們一起捕捉河水裏的魚兒、蝌蚪、青蛙、螃蟹……可是那天,我們必須為榮譽而戰鬥。燙熱的陽光裏,雙方相約推舉一名“領袖”商談比賽的規則。我們村推舉虎順,可他羞紅了臉死活不幹。退縮,不由自主的退縮。天良瞪一眼虎順,胸脯一拍,如同長阪坡上的猛張飛一樣大吼一聲,騰躍起身子,跨過了曲峪河。在經過一個談判的儀式後,決鬥開始。沒有什麽恩怨,隻是為了榮譽,為了打破庸常的秩序。一聲哨響,激戰開始。這是一場關乎著村子榮譽的戰鬥,自然無人懈怠。激戰中,雙方不斷有人呻吟倒地。最後,我村隻剩下天良一個,無法抵擋周堡四五個人的圍攻。我們村輸了。環顧左右,不見了虎順的影子。有人目擊,虎順在擊倒周堡一個孩子後,見那個孩子倒在麥茬上鼻子流血,便倉惶逃跑了。“叛徒!”我們咬牙切齒。如果虎順堅持到底,勝利無疑是我們的。

孤獨和沉默,從此成為虎順成長的主題。遊戲,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卻能影響我們的成長,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事件,是要用代價償還的。天良以領袖自居,命令我們朝他吐唾沫,把他清除出遊戲的行列。在唾沫星子裏,他總是垂下頭,穿梭在往返學校和拔豬草的路上。這是一種精神的懲罰。他的頭顱,被過多的憂鬱囚禁著,像沉甸甸的穀穗。我想,他心裏一定很苦。但是,可憐,同情,隻能藏掖在心裏。相比較,集體的榮譽更為重要。拒絕他,就是捍衛這種榮譽。十年後,恢複了高考,虎順被西北大學錄取了。昔日的夥伴這才意識到他們犯過一個幼稚的錯誤,哪有臉麵去送別他。他呢,也就沒有回頭,默默地走出了村口。

由於天性的原因,女孩子和男孩子玩的遊戲不同。男孩子玩的時候,女孩子有時圍著看,她們羨慕男孩子的玩具,比如木頭手槍。一群女孩子,尾追在男孩的身後叫哥哥。無非,她們想摸摸那把槍。女孩子喜歡蝴蝶、蜜蜂、蜻蜓這些輕盈的昆蟲。因此,她們的遊戲,是**秋千,踢毽子,跳皮筋,丟手絹,滾沙包,抓蛋兒。那些遊戲的道具,伴著目光的眩暈,跳躍,旋轉,宛如日本童謠《問雪》裏的句子“飛揚,飛揚,這地麵上有我的方向。”

女孩子的玩法,男孩子不屑一顧。可是我,卻有一段和女孩兒抓蛋兒的經曆。現在回味,心裏還有點癢癢。

蛋兒,是把溜圓的石子用一塊花布裹起來,裁製成袋。有時,找不到溜圓的石子,就用瓦渣、爛瓷缸片等磨製。還有的用杏核、桃核替代。玩的時間長了,果核光滑發亮。玩法是,蛋兒擺在地上,念一抓一,念二抓二,依次類推。抓時不能撞動其它蛋兒,也不能多抓或少抓。

蛋兒的上拋和下落,具備著某種**,我不自覺地加入了女孩子遊戲的陣營。女孩子玩輸了,不像男孩子用中指彈額頭,而是用食指在臉上羞。我十二歲了,剛剛告別了兩小無猜的年齡。羞女娃或被女娃羞,會讓心靈凝固在一個模糊的想象中。

男孩子的遊戲,沒有口歌的伴奏。而女孩子,一邊抓蛋兒,一邊念抓蛋歌。那口歌,完整的版本是這樣的:

咱叫摩,引娃婆,引娃姐,倒銀河。

咱叫兩,雞叫廣,廣圍城,雞叫鳴。

咱叫三,來搬磚,搬不過,把手剁。

咱叫四,拉咯吱,咯吱響,咱出場。

咱叫五,敲金鼓,金鼓金,叫銀銀。

咱叫六,一把摳,摳渠渠,種豌豆。

咱叫大,賣倆娃,沒賣過,要個饃。

三字組合成句,帶有古典的氣息,像是聆聽宗教的音樂。口歌,是以方言為基礎的。沒有方言的鋪墊,很難進入其中的境界。那首口歌中的“咱”即我,“摩”是一,“大”是七。從一抓到七,按規則抓完。可我總是笨腳笨手,不是速度慢,就是抓時撞動了其它蛋兒。我盼著讓女娃娃用手指羞。莫名其妙的,她們就抱在一塊傻笑。

我擅長念口歌,節奏和韻律也許都有味兒,很招女孩子喜歡。她們抓蛋兒時,讓我念口歌。那天,我念完口歌,一個叫芳芳的女孩突然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霎那間,時間凝滯在無比美妙的感覺中。芳芳留下的唾沫像一團火焰,讓我的臉頰火燒火燎。芳芳尖細的鼻梁上方,鑲著兩顆明珠,映出我尷尬的樣子。

女孩子來勁了,把我和芳芳往一塊推,拍手唱道:“兩口兒,親嘴嘴。親嘴嘴,倒沫沫……”

“倒沫沫”是不停地咽唾沫。它是性饑渴的外在表現。這意思我成人後才明白。可那時的女孩兒怎麽知道呢?

芳芳忽然捂著臉哭著跑了。她的背影在風中搖晃。她為什麽要哭?我迷惘著。以後,隻要我在場,芳芳就不來玩抓蛋兒了。自然,我自覺地退出了女孩們的圈子。然而,那個初吻,卻像一顆幸福的種子,播種在我的心田。但是,它缺少水肥和陽光(總是陰鬱的日子),終於枯萎。二十歲時,芳芳出嫁到王寨。出嫁前一天,我正給麥地拉糞,她等在村口,見我拉著糞車過來,她有點傷感地說:“你再給我念一遍抓蛋歌好嗎?”

時光不會回複,我沒有心境念誦那首口歌了。於是,就低垂著頭。鄉村的風中,殘留著芳芳曾經遺留在我臉上的唾沫的清香。一種韻律,隻能在回憶裏緩緩流淌。

和遊戲的告別,預示著身體發育的成熟。一個個遊戲,凝固成夢。然而,總有些無法抹去的細節,潛伏在心靈的底部。曾見過一張題為《黃土歡歌》的圖片,想起了這樣一幅畫麵:光禿禿的黃土坎上,沒有一棵草,隻有一棵歪脖子的桑樹。男孩子脫掉上衣,掛在桑樹的枝上,然後閉上眼,鳥一般張開雙臂。這樣跳下去,會有種飛翔的感覺。隨著一聲“跳”,孩子們一起從向土坎下跳去……那個遊戲的名字叫跳崖。之所以銘記它,是因為,在一次跳崖時,我扭傷了腳腕,好多日子沒有去學校。所有關於遊戲的記憶裏,唯有那次,讓我感到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