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棵樹的生長過程

六年前,我家蓋了一座帶院子的新房。我和妻商量在院子栽什麽樹。我喜歡結果子的樹。妻說:那就種棵葡萄樹吧,既能吃果,還可以遮陽光,擋雨。開春,妻買回來一棵不起眼的幼苗,春暖花開的時候,葡萄樹發芽了,粉紅細嫩的芽孢,一天天綻開,漸漸地伸出細枝,長出嫩葉來。妻從書店裏買回來一本書,上麵有葡萄樹的栽培和養護。

按照書中的方法,我和妻精心地養護這棵葡萄樹,摸芽、修枝、灌水、施肥……每天,我都在觀察著它的變化。可是,它的生長,總是要避開人的目光。五月的一天,我驚喜地發現,幾條葡萄的枝上,突然冒長出了細嫩的芽。慢慢地,那些芽綻放開來,變成葉子。六月初,枝條和葉子都開始瘋長。我和妻用竹竿、鐵絲為它搭了一個架。它的枝蔓像個聽話的孩子,攀援著竹竿伸長。浪漫的枝條,茂盛的葉子,漸漸的,就形成一個網,遮擋了陽光。下班回來,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葡萄樹的枝葉上,疲憊的身心,仿佛得到了緩解。深夜,寫累了時,打開門坐在樹下,仿佛聽見枝葉生長過程中的顫動。人的心,這時候比天空還要大,還要遠。想著,人的一生,不過就是一棵樹,栽在哪兒,就在那兒了卻了生命的過程。那些夜晚,我在閱讀著一棵樹,閱讀著自己的命運。

盛夏的一天,妻不知在什麽地方買回來一個石桌,四個石凳。當天晚上,她在棚架下吊了一個燈泡,大呼小叫地邀請隔壁鄰居在樹下打麻將。涼爽的風,透過枝葉的縫隙,點點滴滴,落在人的臉上。

深秋的季節,葡萄樹上的葉子漸漸泛黃。我知道,如人的生命過程,它開始步入老年。那些黃葉,在樹上眷戀了很長一段日子,仿佛,不願向世間告別。不知不覺的,我的目光就迷惘起來,心情就糟糕起來。雖然,我知道,它不同於人的衰老,第二年,它還會複生。也許是,目睹著它的黃葉,我感歎著人類生命的短暫。

寒冬來臨,一架的黃葉,終於落盡。一棵沒有葉子的樹,宛若一個頭發落光的老人,世界在它的眼裏已經失去了色彩,喧鬧與紛繁,已成過眼煙雲。一個禮拜天,我和妻將幹枯的葡萄枝從架上扶下,卷成一個圈,埋在土裏。又在樹根的四周開一圈小槽,填滿餅肥和腐殖土,為它儲備好來年的肥料。

那棵葡萄樹,懂得主人的心思,也就回應著主人的嗬護。再次開春的時候,它的枝就蘇醒過來。很快,嫩綠的枝葉再次爬滿了棚架。六月裏,葡萄枝上長出了米粒大的小花穗,宛若一顆心的形狀。按照書上說的,我剪除了多餘的花穗,隻留下枝壯穗滿的三十餘束。一天早上,我打開門,站在樹下,驚奇的發現,幾束花穗結出了圓圓的果子。我趕忙叫妻出來看。像是孕育了十個月的胎兒問世,妻的臉上,布滿了紅暈。

六月末,葡萄架下掛滿了葡萄串兒,圓圓的、綠綠的,一叢叢,一簇簇。陽光斜著伸過來,撫摸著它們。站在樹下,仿佛置身於一座晶瑩的宮殿。太陽行走於西山頂時,它所彌漫出的紅暈就就覆蓋了葡萄樹。我悠閑地靠著棚架,眯著眼,散漫著心,望著夕陽慢慢地落下山頭。

默默無語。這就是一棵樹的生長過程。除非在狂風裏,它才發出快樂的呻吟。更多的時候,我也是默默無語,凝視著它的枝條。它在心裏對我說:悄悄地,別出聲。無語,不是寂寞。要抽出枝葉,要結出果實,就要守望著孤獨。它在向我做著示範。八月裏,在我拚命逃離陽光的日子裏,葡萄無聲無息的成熟了,由翠綠變成淡黃,由淡黃變成紫紅。我和妻上班走了,鄰居幾個孩子爬上我家的院牆,偷摘葡萄吃。記得自己的童年,為了吃到一棵拐棗樹的果子,總是未等到成熟就爬上樹的頂端,迫不及待摘下青澀的果子,品味淡淡的苦。那棵帶給我溫暖與覬覦的果樹早已化為灰燼,成為記憶。而鄰居的孩子們,卻在複製著兒時的我。回到家,妻在嘟囔,我卻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搬了凳子摘下幾串,開了院門送給孩子們。孩子們對我露出笑臉。他們的笑影,總是那樣天真燦爛。

父母和我沒有住在一起。平時,總是我去他們那兒。自從有了這棵葡萄樹,以及由樹枝和樹葉圍成的棚架,他們就常來我這兒。我知道,是這棵葡萄樹吸引了他們。漸趨衰老的生命,總是不由自主地關注著正在成長著的事物,哪怕是一棵樹,一株花草。不是非常寒冷的季節,父親和母親,就坐在樹下,無需對視,無需出聲,隻是偶爾抬頭望一眼某一片樹葉。這是一種默契。情感的交流,常常,不是用聲音,也不是用動作,而是相約著一處背景,一種心靈的守護。

去年夏天,妻子出差了。一天清晨,我剛起床,就聽見院子有什麽動靜。打開窗,原來是父親,用噴管給樹上噴藥。幾天前,父親要我給他配一把我家院門的鑰匙。原來,他是怕影響我休息,一大早要來給葡萄樹打藥。他知道,我要熬夜,早上起得很晚。

“這樹有蟲。”見我開了門,父親就說了這四個字,就又仰頭噴著藥。我不由慚愧起來。妻不是買了一本養護葡萄樹的書麽,我怎麽就光想著在葡萄樹下乘涼,借助它的背景思想,卻毫無察覺到它的生病呢?就像一個人,如果不去關心它的身體,不及時治療他的疾病,那麽,生命的長度就會縮短。人的生命,就像一棵樹。淡淡的歲月裏,暖暖的陽光下,像雲一樣飄著。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得上什麽病,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年輪有多長。

感激父親。在一棵樹的成長過程中,他發現了影響它生命的疾病。並且,及時地給予了救治。

打完藥,父親走了。從樹的身上,掉下許多的小蟲子。有的已經死去,有的掙紮了幾下,也死去了。霎那間,我聽見葡萄樹在快活的呻吟。

想起已經逝去的一些細節。種下這棵樹時,妻子就說:哦,什麽時候它能結果呢?她就天天期待著。枝條上冒出第一顆芽時,妻子大呼小叫地讓我出門細瞧。第一顆果子迸出時,妻子在院子手舞足蹈。此後,每天清晨妻子一出門,總是情不自禁地抬頭看那些果子長大了沒有,變色了沒有。我以為果實熟了時,妻子會一口氣吞掉一大串。誰料,當我站在梯子上,把最先熟了的葡萄串卸下來遞給妻子時,妻子隻嚐了一顆就說:“啥味啊,我不愛吃酸中帶甜的東西。”受我的感染,她把成熟了的葡萄送給親戚、鄰居。葉子落完,妻子讓我精心地修剪了枝條,又在盼望第二個春天的來臨。又是一個輪回的期待。

有了一棵樹,心靈就不會荒蕪。關注著一棵樹的生長過程,就有了諸多的驚喜、快樂,以及失落。其實,這些,都是人一生不可或缺的東西。寂寞的時候,坐於樹下,感覺跳躍的生長與生命的遊離,感受樹的快樂與悲傷。從綠意盈盈到殘葉紛飛,起落與浮沉,樹的一生何其不是人的一生?我們像樹一樣地生長,像樹一樣的結果。最終,也會像樹一樣長眠於地下。生命是一個漸行漸遠的過程,朝霞與落日,隻是一轉身。悲傷,也隻是我短暫的念想。那棵葡萄樹,依然健在,還要曆經無數個年輪,結出無數的果子。死亡,那個傷感的詞語,距離它還十分遙遠。

活著,就要一路走好。它這樣叮嚀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