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閱讀蒙田

1

這個夏天,我忽然無所事事。於是,我完成了一個夙願,靜心地享受蒙田的隨筆。我使用“享受”這個詞,完全是屬於個人的體驗。閱讀蒙田的隨筆時,我盡量放鬆身體和心靈,很少有工整的姿勢,就像蒙田的寫作,隨意,散漫。姿勢並不代表一個人的思想,官場上,垂首站在上司麵前的人,其內心未必就服服帖帖。

“無定性和不規則的話語。”這是蒙田的風格。在我們的寫作中,常常固守著一些規矩,其實,這正是封鎖作家個性的桎梏。“以變取勝,變得唐突,變得無緒”,是“蹦蹦跳跳”,“如水銀瀉地,飄忽不定。”蒙田摒棄了當時流行的華麗堆砌,用單線條的詠歎,陳述對於自身個體、人類生活方式等問題的思考,循序漸進地將讀者引入一泓恬淡清澈的湖水之中。他重視的是話語的分量和用處,而不是它們的次序和連貫。站在大海前,我們首先感覺到的是它的力量,它的洶湧,而不是海水的構成。如蘇軾所言:“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

隨意地寫作,恬淡地生活。這是蒙田給我的啟示。二十多年來,我都在苦苦尋找著所謂寫作的真諦。好像置身於西行的路途中,茫然地尋找唐玄奘套在孫悟空頭上的那個緊箍咒。或者說,我在尋找一座圍城的入口。現在,我才恍悟,我們的生活本來就十分嚴謹了,如果再模式化地寫作,那就太窒息人的生命了。自由地寫作,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在家裏,不用拘束自己。光著上身,穿著短褲,隨意地坐或躺,那樣的姿勢很愜意,仿佛一個儀式,在等待演出的開始。果然,神出鬼沒的,蒙田的影子就滲入我的身心,引領我進入自由淋漓的境界。

2

閱讀蒙田的文章,有時免不了頭疼。按照每篇的題目,潛意識地想著文中的解釋。可是讀著讀著,就迷了路。譬如,《論想象力》,應該是高深的論述,中間卻談到新婚夫婦的**。他在《談維吉爾的詩》裏這樣解釋:“我願意說明我的思想的過程,讓人看到每個想法當初是怎樣產生的。”因此,他的隨筆猶如一個在林中穿行的人,不時離開樹林看看田野的風光,這裏是溪流、小橋,那裏是野花、老樹,遠處又有一隻鳥兒在歌唱……這就是蒙田的“離題”。離題而不離意,這才是散文隨筆的真諦。上世紀中期中國文學史上所謂“形散而神不散”的言論,我疑心是從蒙田那裏學來的。

蒙田說道:“我的思緒接連不斷,但有時各種思緒從遠處互相遙望,不過視覺是斜的……失去我的文章主題線索的不是我,而是不夠勤奮的讀者。”按照我們司空見慣的閱讀模式,蒙田的隨筆可以列舉許多不足:抽象、缺少邏輯性、語序的不連貫……總之,沒有我們通常的閱讀快感。剔除譯者對蒙田語言風格的把握,還與我們輕鬆的閱讀習慣有關。閱讀著許多所謂的名著,我往往能夠達到一目十行的速度。這不是好作品。對於思考者來說,閱讀是一種停頓的過程。一篇文章,如果引不起思考,那無疑是為弱智者的口裏喂飯。閱讀的陣痛,這是當前許多文學作品難以帶來的效果。日本廚川白村關於隨筆的“以不至於頭疼為度”的說法不適用於蒙田。

頭疼時,合上書本,眼睛和文字分離,思緒雲裏霧裏的漂泊。突然間,昏暗的地平線就呈現出一片亮色,猶如盲人刹那間看見了光芒。那種喜悅,是凝聚了的生命精華,是對絕望的否決,是無與倫比的幸福。理解蒙田並不難,你首先要跋涉過一條崎嶇的狹路,然後方可柳暗花明又一村。

頭疼不是病。它是思想的快樂和精神的享受。

雙手展開放在額頭,兩個大拇指按住太陽穴,輕柔地按摩,片刻,頭部的痛感就會消失。這是我的經驗,不一定適合你。

3

探究蒙田寫作隨筆的原因,不得不閱讀他的《致讀者》。蒙田首先申明這是一本真誠的書,他寫這本書的目的純粹是為了他的家庭和他個人,絲毫沒有考慮對別人有用,也沒有借此贏得榮譽。他說:“讀者,我自己是這部書的材料,你不應該把閑暇浪費在這樣一部書上。再見!”

目光落在“再見”兩個字上,我似乎看見蒙田的微笑。很難想象一個哲學家的微笑,高聳的鼻梁帶著一絲冷漠,但又絕非嘲笑。我崇拜這樣的微笑,我所見過的人類中,那樣的微笑,是罕見的。

有批評家認為這是蒙田的“矯情。”我想表述的是,這正是蒙田的可貴之處,或者說,他實施了一個障眼法。與某些作家所謂的“拯救人類”式的寫作目的相比,蒙田是真誠的。正因為真誠,他才能在整部書中對自己進行無情地剖析,並以一個智者的目光,觀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芸芸眾生,林林總總。從古希臘到十八世紀,從法國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對許多人類共同擁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獨到的見解,給人類以反省的機會。

寫作,進入不了自我個體的體驗,就無法震撼讀者的心靈,也就更談不上“拯救人類”。這是蒙田告訴我的真理。文學是為人民大眾的,這絕對沒錯。但是,你的站位要正確。首先,你不能高高在上,你的生活方式,你的舉手投足,你的精神指向,必須適合普通人的眼界。

蒙田所處的時代,許多風雲人物,總是手不離刃,而蒙田卻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實踐了自己非凡的品格。法國評論家聖伯夫說道:“蒙田最與眾不同並使他成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樣一個時代,始終是節製、謹慎和折衷的化身。”利刃刺傷的是人的肉身,而蒙田手中的筆卻刺痛了人的思想。他以一種看似平和的方式,以一種暴露隱私般的序言,為這個世界打開了封閉許久的天窗。

4

在許多篇章中,蒙田都談到了生命的意義。

生與死,是人類曆程中一個永恒的主題。對具體的個人來說,它隻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超越了曆史、種族、膚色、地域、信仰這些概念而存在,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語言去表述它,會用不同的活動去展示它。在東方,孔夫子川上慨歎“逝者如斯”,王右軍蘭亭曼嘯“修短終盡”,玉溪生惘然淒清悲吟“滄海月明”,蘇東坡赤壁高歌“須臾如夢”;在西方,從古希臘德爾斐神殿的銘文“人呀,認識你自己”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思考,從哈姆雷特的“生存或死亡”到高更筆下的“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往哪裏去?”的探問……在對這個主題的闡釋中,不會有統一的標準答案,但在眾多的回答中,蒙田的《熱愛生命》,應該能夠對我們有所啟迪。

在這篇短文中,蒙田展示了他對生命的深入思考和最終態度。要知道一個人在對生命進行思考的過程中,在年輕時未免流於膚淺,在年老時才會漸趨睿智。“我眼看生命的時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而這篇《熱愛生命》,則是作者生命分量的砝碼。

蒙田此文,從析詞開始,娓娓而談,隨著思路的展開,自然成文,體現了作者思維的謹嚴,從而給人良久的回味。“死亡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其必要性不亞於生活”;“隨時準備告別人生,毫不惋惜” ; “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暫,我愈要使之過得豐盈充實。”我們不應該隻看到作者行文的過程,因為如果根據一般的認知規律來看,蒙田應該是先有了高屋建瓴的思考,才有了對“度日”鞭辟入裏的分析。

掩卷,窗外已有月光。關了燈,那月光越加燦亮。白天,參加了一個朋友的遺體告別儀式。兩天前的那個上午,他還參加了一個為殘疾人募捐的活動,但下午,他就死於車禍。火葬場的殯儀廳湧滿了哀悼者,那肅穆的氣氛禁不住讓我為人生哀歎,甚至一個下午都萎靡不振。但在窗外明亮的月光的提示下,我醒悟了:別把死亡放在心上!有些東西,你越在意它,它越矯情。

是月光的作用,還是蒙田給我的啟示?閉上眼,我有些迷糊了。

5

關中今年夏天少有的涼爽,雨像秋天一般時斷時續。不想寫什麽東西,長長的午後淒冷空虛,這時,沒有什麽能像閱讀蒙田一樣令人感覺好些。

他喜歡搔著自己的耳朵,說:“搔癢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賜之一。”

對他那個時代那些被人天天當作新聞報道著的奇跡,他是以懷疑之筆寫著的。他寫道,“以我看來,世界上的什麽怪異,什麽奇跡,都不如我自己身上這麽顯著……我越通過自省而自知,我的畸形就越令我駭異,而我就越不懂我自己。”

蒙田的作品從未絕版過。這實在是我們這個文明社會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在他死後第一個十年,他一度因為人們熱衷於政治的爭鬥而失寵,但即使在那一時期,他的隨筆集還是出了四個版本,並被譯成英文和西班牙文。到今天,從地球上所有書麵語言中都讀到他了,出版者賺足了鈔票,學者們飽享了眼福。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由於年齡和閱曆的原因,我無法讀到弗洛裏奧的譯本。聽說,那個本子由於文字古老而極其難啃,後來,還有唐納德·弗雷姆的美式英語本麵世,那兩個譯本,我恐怕無法見到了。我有個習慣,就是每遇到文章的佳勝處,都要把那一頁折了角,或者夾一片紙,方便日後回首重溫。我的記性生來就差,隻好用一些方法來彌補。所以,書本像個孕婦,在書架上擁擠不堪。蒙田的集子,幹脆就不進書架。不進書架的除了蒙田,還有尼采、梭羅。?很多書,讀了幾頁就厭倦了,唯獨他們三個,百讀不厭,這對我來說,不需要理由。?他們的文字,如果有時間,我願意一萬次地欣賞。眼睛掃著書頁,就像透過窗戶看外邊的草坪,等待什麽有趣的事出現。

讚頌自我是蒙田畢生的事業。對蒙田來說、自然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最讓人埋頭熱衷的物事,是他自己。??他為自己的矛盾而著迷,並進而認為,不一致性乃是人類區別於其他活物的普遍生物學特性。“我們都是東拚西湊而成的,”他說,“如此不成形狀,構造各異,至於每一小塊、在每一時刻都在玩自己的遊戲。”

那時,也許還沒有精神病醫生,?但假如有,?蒙田會向他們提出警告性的勸勉:“在我看來,即使最好的作家也常常犯錯誤,他們堅持從我們當中找出原型,塑造出一致的堅實的虛構人物。他們選擇一種普遍的特點,進而安排和解釋人的所有活動,使之適合他們的畫麵;假如他們不能使這些特性足夠扭曲,就動手把它們異化。……對我來說,最難的事,莫過於相信人的一致性,而最容易的事,莫過於相信他們的不一致性。”他聲明,我們自身在這麽多時刻變成了這麽多不同的人,結果,“我們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們跟他人的不同一樣多。”??他感到毫無希望了解自己。他寫道,“從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蠻橫;貞潔,****;健談、寡言;堅強,纖弱;聰明,愚魯;暴戾,和藹;撒謊,誠實;博學,無知;慷慨,吝嗇又奢侈:所有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關於我自己,我不能講任何絕對、簡單和堅實的話。這樣講時,我不能不感到混亂和混雜,也不能一言一蔽之。”

“世界上最偉大的事,”蒙田說道,“是一個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這句話,曾讓我沉思許久。自己為自己做主。這是一個拗口的句式。而他的隨筆,其獨特魅力正在於此。

蒙田的手裏握著一把手術刀,庖丁解牛般,輕鬆自如地解剖了自我。

6

好不容易出太陽了,我沿著田埂走向田野的深處。路上的泥濘纏繞著鞋子,如蒙田書中糾纏不休的句子。遠處有霧,蒙田生活和寫作的那個城堡仿佛隱藏在其中的某個地方。高大、幽深、典雅。我曾經對那個城堡做過想象,但是很費力,是想象的貧瘠,還是閱曆的蒼白?1570年,三十八歲的蒙田賣掉波爾多最高法院顧問的職位,退出了所有的外界活動,把餘下的二十一年都消磨在他的馬匹、狗和書上麵。他在自己城堡拐角處的一個塔樓上安排了“隱居”所。“自由、安寧、閑暇”,他在這個塔樓裏“要保留一個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自由空間,又如店鋪的後間,建立起我們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隱逸和清靜。”此後,他雖然出任過市長的職位,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回歸自己的城堡。

一位喜歡詩歌的朋友和我討論蒙田的城堡時說:那其中鋪排著蒙田孤獨的呻吟。說完,他為自己的靈感陶醉。我嗅了嗅鼻子問他:你的身上好像沾染著酒精?按我過去的性格,我一定和他說聲拜拜。我不會容忍一個人顛覆自己的偶像。雖然,那位朋友並無惡意。但自從閱讀了蒙田,我學會了原諒別人。蒙田在《危險的談判時機》中引用西塞羅的話說:“誰也不要利用他人的無知。”

我為什麽要對蒙田的城堡產生想象?難道真的如蒙田在《論閑逸》中所說的:“如果沒有一定的主意占據心靈,把它約束範圍住,它必定無目標地到處漂流,入於幻想的空泛境域裏。靈魂沒有目標,它就會喪失自己。”這個夏天,我就陷入如此荒誕的思維中。困惑,攜帶著某種渴望,仿佛一條扭曲的泥鰍,**在陽光或者雨絲中。多年來,我一直在強迫自己:寂寞,再寂寞些!可是,我真的很難做到,官場的**,錢幣的魅力,色彩紛呈的生活,畢竟那樣難以抵擋。像一陣旋風,我不自覺地卷入其中。是蒙田,讓我掙脫了風的旋轉,步入今天的現狀。進來了,我發現,類似蒙田、梭羅般的生活,比外麵的生活更讓我眷戀。寫作,思考,欣賞內心的風景,遠比官場、錢幣富有魅力。

田野的風光,隻能緩解閱讀的倦累。要飽嚐精神的盛宴,就必須重新走進書房,打開書,咀嚼著蒙田的文字,領略屬於蒙田的世界,並打開鍵盤,為自己定位並畫像。說白了,我是想如蒙田那樣向世界展示自己。起碼,我的文字不應該隻是鸚鵡學舌。

蒙田隨筆中的句子,仿佛散落的一片美麗的毛羽,輕輕地劃過我的心靈。越往縱深的地方閱讀,我就越發自賤。我所受到的教育中,從來都是蒼白的說教,毫無獨立的意識。漸漸的,我會發現那個獨特的蒙田,那個在隨筆中迷戀自己而不自戀的蒙田,那個為自己的不一致而著迷的蒙田,那個感到毫無希望了解自己的蒙田。讀過了,也許你才會更深地體味蒙田所說的:“沒有什麽能比好好地、盡力地扮演一個人這樣美,這樣合法了;也沒有任何一門科學能比認識到好好地、自然地過此一生更艱難。……就我來說,我愛生活,並開拓生活。”

7

整部譯林出版社出版的《蒙田隨筆全集》上卷,我翻讀最多的是179頁。它的頁麵被我的目光已經審視得不夠平展。它是我習慣閱讀的那種風格。上麵三行是尤維納利斯的詩句:“身體不適,可以感到心靈的不安/但也能猜出心靈的快樂/因為兩種狀態都會反映在臉上。”以下便是蒙田散文詩般的句子。“心靈裝進了哲學,就會煥發健康,應該用精神的健康來促進身體的健康……哲學確信能夠平息人們內心的風暴,教會人們渴望歡笑……哲學以美德為宗旨,但美德不像學校裏說得那樣,種在陡峭崎嶇難以接近的山峰上。”這段文字在陳述色彩濃烈的隨筆集中,是難得的飄逸。心靈、哲學、健康、美德,這些詞語被蒙田裝進了登山的背包中,並且,沿途被他當作種子般撒了開來。風和煦地吹著,蒙田一揚手臂,刷——刷——刷——金色的陽光裏掠過一道道攜帶著智慧的拋物線。一麵麵坡,一道道溝,一座座梁,草尖上,岩縫間,溪水的響聲裏,甚至,山雀的羽毛上,都跳**著著哲學的光輝。

閱讀著,不自覺地,我也加入了登山的隊伍中。果然,沿途的風光在哲學的輻射下,閃爍出朝霞般的絢爛。我撿拾著風景的碎片,用來編織心靈的樂章。

是誰說過?閱讀足以促進人的聯想。合上書頁,閉上眼,想起雨果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微笑就是陽光,它能消除人們臉上的冬色。”他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解析蒙田的思想。將哲學運用於生活,用哲學化解煩惱,進而促進身心的愉悅,這也許不是蒙田的首創,但是,這樣形象自如的文字表述,卻是極為稀有的。

笑容,是用麵部肌肉的振顫來表示對美好生活的陶醉,這是一種哲學的解釋。而心靈的笑容,是用一顆虔誠的心來證實自己對大千世界所感到的無比欣慰。多年來,我經曆的一切,包括生活中的所有喜怒哀樂,還有預想不到的挫折、磨難,我都沒有上升到蒙田所說的哲學的高度。因此,很難用微笑去應對。別說用心靈,就是麵部的裝模做樣,也是少有的。通常,我的麵部表情如霜打了的茄子,對所有人,所有事物,我都嚴酷無情。這其實是我內心的憂鬱,缺少陽光的滋潤,潮濕、黴變。閱讀過蒙田,我相信,麵對以後的經曆,我毫不質疑自己用心靈微笑的功夫。

心靈的微笑,是夜空閃閃的繁星,是人類價值連城的表情。

是蒙田,讓我陌生了憂傷。

8

好像,哲學家很難享受到婚姻。譬如尼采、叔本華。

蒙田的生命離不開一個叫艾蒂安.德.拉博埃蒂的人。蒙田曾反複描述他和拉博埃蒂的感情,“一種神秘的命運的力量,把我們帶到了一起,我相信這是某種天意造成的,我們相互心儀。”拉博埃蒂33歲逝世,蒙田在他書房入口的牆上寫道,“我們的時代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優秀、更博學、更吸引人或者完美的這個最親切、更可愛、最親密的夥伴……”顯然,拉博埃蒂是個男性,蒙田與他的友誼達到了同性戀的深度。

像蒙田這樣的人,用中國傳統的道德是無法評估的。愛上誰,是他的自由。拉博埃蒂死後,蒙田便轉向了循規蹈矩的婚姻。兩年後,蒙田娶了弗朗索瓦茲.德.拉夏塞涅。但顯然,拉夏塞涅無法取代拉博埃蒂,男女**沒有讓蒙田享受到快樂。他認為,婚姻是一種交易。在《論三烈女》中,他描摹出理想的婚姻模式。文中寫到一個妻子為了鼓勵患病的丈夫自殺,摟著丈夫從一扇朝海的窗戶跳入水中,擔心墜落時會分離,她用一根繩子把她和丈夫捆在一起。

相隔著遙遠的幾個世紀,我無法透視到蒙田婚姻的實質,但從他的描述中,我窺視到他對婚姻的無奈。理想的婚姻,在他的眼裏竟然是一場死亡的遊戲。想想,蒙田的內心經曆了多麽沉重的磨礪。之所以,他的隨筆集中有那麽多的以“論”開頭的題目,卻沒有一篇是關於婚姻的。慶幸的是,1587 年,蒙田重回舊居續寫他的隨筆期間,結識了對他狂熱崇拜的德.古內小姐,認她為幹女兒。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維持到蒙田逝世。

總有人喜歡猜測蒙田和德.古內小姐的關係,這顯然是一個無聊的話題。他們幸福著,卻要窺視別人的痛苦,並視之為隱私加以傷害。夠了。如此的虛偽,在某些人的表演下越顯醜陋。麵對這些人,我選擇的是鄙視的目光。這樣的殘酷,我們怎麽能夠無動於衷。我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不是德.古內小姐,我們不會看到這部集大成的《蒙田隨筆全集》。我們不能一麵飽餐著盛宴,一麵嘲笑廚師們頭上的汗水。

合上蒙田的隨筆集,我到衛生間用冷水擦洗著臉,涼涼的,很爽快。我習慣以這樣的方式暫時中止閱讀和思考中的困惑。

妻子早已睡了。屋內的靜,是那樣的適宜。水嘩嘩地流淌,猶如蒙田內心的傾訴。

9

不用開空調,我坐在窗前擁抱著蒙田的隨筆集,封麵上他的目光斜過來,像是要窺視我的靈魂。真的,如果可能,我願意被他作為素材進入他的文章。我所經過的幾十個夏天,從沒有感覺到有過如此的安詳。閱讀經典,像小時候聽祖父講祖上的故事一般,可以用虔誠、尊重和好奇的態度,得到其中豐富的閱曆、經驗和自己的根。

“探究哲理就是學習死亡。”蒙田說。

彼拉多也曾戲言:學哲學即便是在學死亡。

當一個人一旦深入地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時,就已經深深地陷入了悲觀的深淵。世界上從蘇格拉底或者更早的哲學家開始就已經陷入了這種思考,孔夫子一句未知生,焉知死,一下子把我們國人的關於死的思考置於無稽的境地,以至於誰研究或者思索這個,誰就給人感覺有些不正常。其實西方哲學家和文學家們對死亡和命運一直都念念在心,探索不止,那句話應該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幾千年過去了,死是一個永遠說不清的話題,卻是一個永遠纏繞著人類的話題。生命本來是一個偶然的產物,然而生命又是最不平凡的。“生寄,死歸。”說生是偶然落入塵世的出去流浪的旅人,更多的時候是呆在同一個地方,即“死歸”。然而我總是不能夠坦然地麵對,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死後歸於虛無的事實。佛學說靈魂不死,我未曾體驗,而且,我也不知道靈魂在失去了寄托的肉體之後算作什麽?陰魂?飄舞的精神殘屑?

有時不敢設想,我死亡那一刻的感覺。我目睹了許多死亡,如果不是死於偶然事件,一般人很難做到視死如歸。他們對人生有種難以割舍的依戀情緒。這些人顯然沒有意識到生命的本質。其實,他們對於人類已經談不上什麽貢獻了,無非就是延長自己的呼吸而已。

假設,在某種悲哀到極致的情況下,選擇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讀蒙田吧,他從不欺騙我們,因為他從不欺騙自己。他的《論死亡》說得太明白了,人們往往在某種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情況下死去。像是古希臘偉大的戲劇家埃斯庫羅斯,他剛從一次災難中逃出來,未及喘氣就被從天空中的老鷹爪間撒下的一隻烏龜砸死(去看看他的著作吧,那些意外得多、不可思議得可以讓您將手指長久地放在口中)。再後來,我們還看到雪萊是在一次海浪中翻落偶然水中溺死。除了這種突然的死亡,無論遇到什麽情形,都不要選擇死亡。自殺是對生命的恐懼,真正學會死亡的人不會選擇自殺。

無法預定我死亡的時間和情境。我從來就不請人為自己算命。我覺得,保留疑問比知道謎底有意義的多。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這才是我活著的理由。我也沒有必要像蒙田那樣隨時準備靜靜死去——他告訴讀者,自己已經作好了發生不幸而不引起自己走得太匆忙的感覺的任何準備。如蒙田般,我會坦然麵對死亡。但不同的是,我幾乎從來就沒有預測過自己的死亡,更不會用文字表述它。

夏天即將逝去,暮色中,知了在樹的高處詠唱。仿佛,它在為遙遠的蒙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