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夏雨
沒有秩序的夏雨
夏日出門，不要忘了帶一把傘。最好是折疊傘，提在手上或者夾在腋下。這不煞風景。我們讀風景讀得多了，才恍然所謂的風景其實是作為客觀主體的人對事物的一種認識，或者稱之為欣賞。烈日下手上或者腋下的折疊傘吸引來眾多詫異的目光。其實他們並非欣賞傘，而是把你視為一道奇異的風景。
夏日的雨說來便來，說走就走。沒有規律便是規律。因此母親在我出門時仍追出好遠，塞給我一把傘。“就是不下雨，也能遮日頭爺啊”。
母親把太陽稱為日頭爺。她的話對於我永遠是真理。可是我卻實在不爭氣，常常就把出門帶走的傘不知遺忘在某個角落了。因此，我心裏時常傷痛。倒不是心疼那把傘，而是憐憫母親那顆心。年輕時，我出門時盡可能避開母親的目光。成家後，我和母親分開住了，離開了母親的監督我就卸去了精神的負荷，夏日出門再也不用為一把傘而牽腸揪心了。
燦爛的陽光裏忽然就落下一些雨。莫明其妙地來了，又神神秘秘地走了。我很喜歡在這種莫明其妙和神神秘秘的氛圍中行走在人生的路上，遊走於歲月之間，用心靈去感悟人生的無常。人生有時確實荒謬。你老老實實地生活和工作著，不知怎麽就有一些關於你的流言蜚語浸漫著你的身心；你按照交通規則走路，冷不防就有人或車撞在你身上，甚至還有一隻腳尖或腳跟踩在你腳麵上；你正在認真辦一件事時，忽然就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障礙阻止這件事的正常運轉；你正跋涉在充滿理想和希望的人生征途中，想不到癌魔在半道上心懷叵測地等著你。再比如，你乘坐的飛機突然從空中掉下，你的手提包霎那時不翼而飛，你正在使用的煤氣罐傾刻間爆炸了……沒有秩序的夏雨是不是在詮釋著人生？
晴朗的陽光下俯衝直撞的不僅僅是淅瀝的細雨，也會有傾盆的暴雨，偶爾還夾雜著雷電的震撼。
夏雨不喜歡秩序。循規蹈距的秩序讓夏天缺乏**和生命力。它讓人類喘不過氣，讓莊稼枯竭了生命，讓動物停止了思維，讓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昏昏欲睡。
這樣的情況下，首先是人的心情十分焦躁。
《聖經》說：“但我們若盼望那所不見的，就必忍耐等候”。
於是，我們就按主的旨意耐心地等。果然，乞盼的神靈現形了。它灑下一些憐憫的淚，並把它們轉化為雨，給自然界和人類一些恩賜。
神說：“可憐的人類啊，你們為什麽要存活”？
是主和神攪亂了夏日的秩序？當遠古時還沒有誕生“秩序”這個詞時，人類對這變化無常的夏雨作何感想？人類中的某些人越來越講究秩序了，越來越囚於一種模式的思維和生活。這其實是在扼殺人類的創造性和適應力。
沒有秩序的夏雨賦予人類以某種啟示。它是刺破天宇的思想利箭，是舉著思想的長矛，刺向死氣沉沉和枯躁無味的夏天，讓人類固守的定式、規律、秩序滴出鮮血，哼出呻吟。它啟示人類必須舍棄那些傳統的思維方式，適應生活的多維以及時代的嬗變。
我喜歡沒有秩序的夏雨。它符合我**不羈的性格和四處流浪的嗜好。
我的名字叫遠行俠。
製造愛情的夏雨
古代作家和詩人把夏雨稱為梧桐雨，還有的喻為鴛鴦淚，龜蛇的精靈。這些詞語在宣瀉著愛情的意義，點綴著情人的精神和靈魂。不能否定這些詞句閃爍著的思想光芒。人類原始的生存環境被詩意化了。作家和詩人的確很偉大。
34歲那年夏天的某一日，我航行在漓江的水麵上。那日的夏雨時斷時續，陽光時出時進。這甲天下的漓江水負載著一位孕婦，那臃腫的身子盛裝著厚重的情感財富。她是一位大學講師，錯失了青春期的愛情。她在31歲那年夏天嫁給了一位出租車司機。她和他的愛情緣於一年前的一場夏雨。那是個黃昏，她從學校返回家時，在距離象鼻山不遠的馬路上突遇暴雨。而那一刻，西天還燃燒著夕陽。她喜歡暴雨的意境，就任暴雨淋著，向象鼻山祈禱她的愛情。她在暴雨中站了接近25分鍾，而她的身後五米遠處停著一輛紅色的夏利車。車旁站著的那位長發男子注視著她被暴雨澆灌的全過程。他濕漉的長發完全履蓋著他的臉。她偶一回頭，隻能看見他交叉在胸前的雙臂。她感應到了一顆浸泡在暴雨中的靈魂。那靈魂在吞噬著她的情感。
“這是充滿靈性的夏雨麽”？
他走近她。
暴雨凱旋而歸。
相愛的過程看起來十分簡單。但是，誰又能否認這種愛情誕生的基礎和外部因素呢？愛情衍化到今天已經不單純是性的吸引，而首先是心靈的碰撞和交融。人的心靈是密封著的，當一種強烈的外力衝擊開它時，它所釋放出來的絕對是真誠的情感，鮮紅的血液。那種外力不僅要有堅韌的鑽頭，還必須具備透視的悟性的能力。
那日黃昏的暴雨是愛情的使者。否則它就不會恰巧在那個黃昏降臨在象鼻山，引導兩顆心靈走向一個目標。
孕婦仿佛向我們講述著一個古老的童話。十三天前的一個上午，已經成為她的丈夫的那個出租車司機在把三個客人送到漓江碼頭之後失蹤了。那天中午前桂林城的上空響過幾聲驚雷，接著暴雨便包圍了這座城市。
三天過後，孕婦確信她的丈夫的魂靈飄**在漓江。於是十天來她就和即將麵世的孩子一起每日在江麵上搜尋……這是我在34歲那年夏天親曆的一個故事。那天，船上的人都用目光追蹤著一個靈魂。夏雨淋濕了人的思維，陽光又一次次將思維曬幹。江兩岸的奇峰巨石，在我們目光的審視下寂然無語。
它確實什麽都不知道嗎？
那製造了愛情的夏雨呢？它用絲線曾經連通了兩顆心，而此刻它是在傾聽著兩個靈魂的對白嗎？
那日的它神情淒淒地在漓江中行走，目光溢流著絕望和悲憤。或許，還有一種慰籍。
彌漫著神話色彩的夏雨
夏雨的靈魂中彌漫著神話色彩。
《山海經·海外東經》載：“雨師妾在其北，其為人黑，兩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為黑身人麵，各操一龜”。
何為雨師？《藝文類聚》卷二引《風俗通》雲：“玄冥，雨師也。”《山海經》中又稱雨師為屏翳。“冥”為昏暗，“翳”為遮蔽，都是夏雨的征兆。夏雨來前風起雲湧，遮天蔽日，一片昏暗。因之雨師者，夏雨也。雨師之妾，自然是夏雨的妻子。那麽，龜、蛇的出現又隱喻著什麽呢？
人類對於神話傳說已經越來越淡漠了。然而我卻纏繞在這個話話中難以自拔。女人、龜、蛇，三者本身就有許多糾纏不清的話題。女人被喻為水，龜和蛇都是水中精靈，充滿神性和某種象征意義。
這樣的話題難以讓我輕鬆。夏雨帶著神的旨意翩翩而至，讓人類和自然界享受著神的恩賜，同時又將不可預知的災難作為“禮物”送給人類。夏雨往往伴隨著雷電，人類常常在雷電的襲擊中奇怪地失去親人。二十年前我在一座村莊插隊時，村子一位剛被娶進門的妙齡女子在院子收衣服時突然就倒在動天地、泣鬼神的雷聲中。她當然不是簡單地倒下。她的生命結束了。類似的事件不是天方夜談，此類報道時不時就在媒體上出現。
雨師、雨師妾、龜、蛇，這些披著神秘外衣的物體豐富著人類的想像，但同時又隱含著災難和戰爭。原始社會時期，定居在中原地區的古代部落在互相融合的過程中曾在夏雨中相互殘殺。《韓非子·十過》雲：“昔者黃帝合鬼神於西泰山之上……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山海經·大荒北經》雲：“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從(縱)大風雨”。雨師與風伯又轉而與蚩尤同攻黃帝。
我們沒有責任評判那場戰爭。但我們不可忽視雨師--即夏雨在那場戰爭中所起的作用。我們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實際上就是肯定自然現象對人類的影響。紂王為何建鹿台？諸葛為何祭風？農夫為何求雨？彌漫著神話色彩的夏雨在風的伴奏下吟唱著大自然的頌歌，也導演著人類的悲歡離合，影響著人類的一些重大事件。
目睹著神秘莫測的夏雨，不知道人類還想祈禱什麽？
被黎明喚醒的夏雨
那天晚上，我不想睡覺，有一場與寫作同樣重要的球賽在等待著我。歐洲杯決賽：葡萄牙--希臘。這是令全球所有足球專家和球迷都沒有猜測到的決賽。決賽竟然是開幕戰的翻版，兩支隊伍都沒有問鼎過歐洲杯。因此，無論誰取勝都將載入歐洲足球的史冊。
我把自己的前半夜交給稿紙，把後半夜交給球賽。這樣我就擁有一個圓滿的夜晚。那晚我的感覺妙極了，完成了一篇散文的寫作。我帶著興奮和愜意進入了決賽。紅衣綠褲的葡萄牙人賞心悅目的進攻，白衣藍褲的希臘人勇猛頑強的防守，令比賽成為一場經典的攻防戰役。
但結果，希臘人贏得了比賽。
那個進球的希臘小子叫查理斯·特亞斯。全世界的球迷那一刻都瞠目結舌，接著便起立歡呼。
歡呼聲驚醒了沉睡著的雷電。它們大約猜出來地球上正在發生著一樁驚心動魄的事件，於是也不甘寂寞怒吼起來。霎時，風雲激**，雷雨橫空出世，飛揚跋扈。窗外的世界成了水的汪洋，雨的舞台。
夏雨被一場堪稱經典的球賽喚醒。
它為歐洲足球的浪漫而詠歎。
我看見電視屏幕上的希臘人呼應著黎明的夏雨而瘋狂。
風雲、雷電、暴雨在竭盡全力為一個嶄新的黎明祝福。
古老的中國無法享受這種祝福。數千年的文化和思想為這個民族構築了一個堡壘。我們在這個堡壘中已經習慣了壓抑和窒息並自得其樂，陶醉在其中不願自拔。那堅固的堡壘讓現代科技都無法洞穿。
某些人甚至拒絕著夏天的雨。他們總是擔心**的夏雨會破壞墨守成規的秩序。他們希望這個秩序再延續一千年，一萬年。
整個歐洲杯期間，我所生存的小城沉迷在幹旱和燥熱中。國家氣侯中心發言人說今夏中國頻現極端天氣，部分地區最高氣溫超過曆史同期最大值。這種極端的暑熱在歐洲孕育著一場革命。歐洲難道無雨嗎？它首先在驚詫傳統強隊在這屆杯上過早出局。法國、意大利、英格蘭、德國、荷蘭，你們這些強隊的顏麵哪兒去了？夏雨為他們悲慟得連淚水都流不出來了。
但歐洲人在悲慟之後又欣喜地接受了一個足球新秩序的建立。人類看慣了月亮從東方升起，思維就變得麻木。而一旦發現月亮從西方升起時，我們難道不驚奇、不快樂嗎？
我想到了尼采和他的鐵錘。尼采的哲學鐵錘就是通過摧毀所有的習慣信仰即事實上的偶像的辦法，以便發現一種真理，摧毀一個時代的神話和習慣的束縛，自由地建立他所賴以生活的信仰。尼采用鐵錘粉碎了神話，攪亂了一種秩序。
由此我不難理解雨在這個夏天的沉默。它在沉默中積攢**和力量，以便在一個黎明傾情釋放。
它在思想的軌道上探索著真理，它在摧毀著偶像。當一個新的歐洲杯冠軍出世時，當歐洲一個新娘步入婚禮的殿堂時，它便完成了理想的衝突，它為之振臂歡呼。思考和沉默之後的爆發是驚天動地的。
夏雨被黎明驚醒了。
它經曆了靈與肉的折磨和煎熬，終於在黎明時獲得了新生。
我衝出屋子任暴雨澆注。和夏雨一樣，我也**澎湃。
被晚霞燃燒的夏雨
你見過夏天的雨被晚霞燃燒的景象嗎？
我走過一段峽穀，我爬過一座山的身子，我登上了圭峰頂。
圭峰並不是名山，但在我們當地卻是一道風景。為了欣賞大自然的種種傑作，我不倦地攀登它。那個夏日的傍晚，我站在圭峰頂凝視著西天的晚霞。登高而望的感覺爽極了，一個紅燈籠、一個紅透了的柿子在白雲的擁簇下神聖地凝固在西山頂。那一瞬間構造了一個曆史歲月。那些歲月被我俯視著，成為一道煙雲縷縷而逝。
西邊的山頂正釋放著一天的能量，紅燦燦的晚雲燃燒著遼闊的天宇。
我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來得及感覺到，平厚的西部就**漾著一片雨霧。雨霧的上空是詭變而出的烏雲，黑色的臉和牙齒，還有魔掌。那烏雲和燃燒著的晚雲形成鮮明的比照，界限非常分明。
好大一片夏雨，似一麵幕布罩住了夕陽和絢爛的晚雲。它肆虐著，盡情地向西山頂上的晚霞挑戰。
這時，我看見了最為壯觀的一幕。伴隨著一道雷電，晚霞劃破了雨霧的封鎖，向烏雲展開反撲，它把烏雲迫擠得步步後退，雨幕也隨之東移，被遮擋的夕陽在一天中生命的最後時刻放射出奪目的光芒，把晶瑩的夏雨映得透紅透亮。啊，紅雨！那一片雨霎那間燃燒起來，如鮮紅的血液湧流著，漫延著，似彩虹的音符跳**著，顫動著。我甚至聽到了它在朗誦著震撼宇宙的生命詩篇。
那幅景象隻持續了幾秒鍾。燃盡生命火花的夕陽完成了一天的使命在西山的懷抱中棲息了，晚霞和紅雲也漸漸消退，雨恢複了原狀，一片白色的帷幕又懸掛在西天。烏雲呢，迅速地擴大它的領地。
“你所看到的就是美麗的。”恍惚中偉大的主用風送來他的教導。起風了嗎？我看見山頂上、山腰上、峽穀裏所有的草木都在搖曳，證明著風的存在。我非常遺憾沒有帶相機，否則我會拍下自然界一幅壯觀的景象。
但我並不在意，什麽也比不上用心靈烙下的自然景色。那燃燒著的紅雨的靈魂是無法用相機攝下的。而它曾經搖晃過我的靈魂，讓我在大自然的傑作中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全新體驗。難道還有比自然的靈魂和人的靈魂互相融合，交相輝映更壯麗的景象麽？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從圭峰頂一步步地挪下。山上並沒有落雨，山路依然堅硬，昏暗的天色讓下山不免有些艱難。但我習慣了摸黑下山的方式，用一根棍子探路，腳跟站穩踏實，再換另一隻腳。奇怪，那天傍晚的山路似乎總有一團紅光映照著，讓我得以從容地下山。下山後我才似乎明白，是晚霞燃燒過的紅雨把它曾經擁有過的美麗轉嫁給了我的心靈。山路上的紅光，隻是一種心靈的感應。
夏雨曾經被晚霞燃燒過。它的生命曾有過輝煌，也曾為這個世界留下幾秒鍾的壯麗。雖然隻有短暫的幾秒，但我仍然感激它。在我生命的夏天裏，我渴望永恒的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