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香椿樹,歲月深處的芬芳

無法保留童年生活的某些完整的細節,就如夢的影子,隱隱綽綽,迷離恍惚。可是,對於一棵香椿樹,記憶依然那樣清晰。

八歲那年,我在外婆家度過了一段時光。外婆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樹。它就生長在窗外,貼著窗戶成長。是那種木格的窗,冬天裏糊著報紙,過年了,外婆換上白紙,貼上窗花。天氣漸暖,我就趁外婆不注意,用手指摳破窗戶的紙,看那棵樹發芽了沒有。窗戶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陽光,然而,外婆總是怕我受凍,不讓我出門。

香椿葉的**,是彌漫著整個春天的。但總是,春到深處的時候,外公才讓舅舅上樹折下它的葉子。我知道,它剛剛綻開的葉子是最嫩最香的。這樣,我的目光,就長久地懸掛在它的樹葉上。看見我癡呆的樣子,外公總是重複一句話:“你這個饞貓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不僅要讓我吃飽香醇的葉子,還要讓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撈飯。那時,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葉用水煮熟,拌進蒸好的小米飯裏,撒些鹽,一陣攪拌,就是一頓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鐵鍋,滿滿的一鍋飯,外婆送給這家一碗,那家一碗,讓一條街的人都嚐嚐鮮。那條街上,隻有外婆家長著一棵香椿樹。

夏天的時候,香椿樹葉子濃濃密密的,樹下,密密麻麻的一層小黑點,是蛾子隨地大便的見證。沒辦法,外婆隻好天天打掃,天天惡罵。不過,外婆掃的蠶糞,並不倒進茅坑,而是埋在院子花草的根下。對過夏的花草來說,那是難得的肥料。臭椿樹葉子落得晚,它頑固得很,深秋了,它還不肯落完。在風的搖擺下,經常一片片葉子重重地摔落在地麵。風要是大一些,連枝都會刮斷,響起一串串“呱嗒板兒”的響聲。

暑假裏,香椿樹的身上爬著一隻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外婆允許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隻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見它的身子,卻無法撲捉到它。“大腦無所事事,就會胡思亂想。”這是蒙田在他的隨筆裏引用古羅馬詩人盧卡努的原話。那時的我,不會像盧卡努和蒙田那樣想著詩和哲學,隻是想著,那隻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過好吃嗎?我見過,一些大點的孩子,用彈弓打下一隻麻雀,架起一堆幹柴,點燃,烤麻雀的肉吃。那香噴噴的吃相,讓我羨慕不已。

冬天,總是要封殺生命的。漫長的寒夜裏,我渴望香椿樹葉的飄落。盡管是童年,我也知道四季的輪回。它的老葉掉不完,新芽就不會出來。雖然,還沒有過失眠的滋味,但是夢境裏,卻無法抵禦香椿葉的**。可是,冬天那麽漫長。陽光是暗淡的,冰涼的,悠長的,在我的目光裏,陽光被樹枝遮擋的陰影,像一條條雨後的蚯蚓,在地上緩慢地爬行。我更討厭落雪。外公和外婆要是出門了,就把我鎖在屋子,任黑暗和孤獨折磨我的身心。這時,我唯一快樂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戶上的報紙,看天,看雪,看那棵光禿禿的香椿樹,還有,偶爾飛翔在天上的鳥兒。它們有翅膀,會落在香椿樹的枝幹上,旁若無人地啼叫。

我想,那些枝幹上,一定殘留著我曾品嚐過的香味。否則,那些鳥兒,為何叫得那麽歡快。

這是我八歲時一個的畫麵。逼真、溫馨。我至今記得,我的鼻子由於靠近窗戶紙的窟窿,晶亮、清涼、帶著一些鹹味的鼻涕流進我的嘴裏……門鎖的聲音響了。外公和外婆回來了。慌亂間,來不及吐出鼻涕,我慌忙地爬上了炕。

在外婆的日子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就把我接到新的學校上學了。父親用自行車的鈴聲催促著我,可我的目光卻不願從香椿樹的身上離開。如果,一個接近九歲的兒童懂得憂傷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對它最好的詮釋。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樹高處的枝幹**著,被無限拉長……許多年後,回憶將那個瞬間一次次呈現在我的麵前。

惦念著一棵樹和它的葉子,這是我成長過程的一個插曲。正如帕斯卡爾說得那樣:“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童年裏,不可能回避自然的物體對他的影響。他還沒有學會思想,就隻有從自然界感知美的意義,填充空虛的靈魂。回到父母的身邊,我的眼前,我的心靈,仍然不時地晃動著外婆家的院子,那扇糊了報紙的窗戶,那個被我撕破的窗戶洞,以及,那棵香椿樹的枝幹。

外公、外婆都沒有食言。我不僅如願吃上了外公送來的香椿葉,還被外公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撈飯。香椿樹一見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悅地搖晃起殘留的葉子,仿佛歡迎的掌聲。我想和它說幾句話,卻一時想不出詞兒,就久久地撫摸著它。它似乎長粗了,長高了,身上,長著一些青春痘。

外婆家的小院裏,彌漫著我所向往的那種香味。後來,我明白了,那隻不過是一種心理的作用。是的,生命的延續,不隻是依靠現實的事物。常常,我們在往昔的時光裏搜尋美好的影像,還有,歲月深處的芬芳。直到我走進中年的門檻,那香椿葉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體裏散發,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