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昂揚

王老師

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個事件關乎到我的生命。現在想來,那不過是虛驚一場。

剛調來教音樂的男老師姓王,滿臉坑坑窪窪的麻點。他不在麵前的時候,我們叫他“王麻子”。那天下午放了學,我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王老師。他在前邊走著,穿著一雙白球鞋,走步的姿態極優雅,讓我們瞧不順眼。在我們的想象中,他那麽醜,應該像鴨子一樣一擺一扭地走,想不到會像騾駒般歡快。不知誰起了個頭,我們一起吼起:

“王--麻--子,大--妖--怪--”

我們一邊喊一邊用土坷垃砸他的背影。王老師扭過頭,眼裏的光線凶惡地射過來。他彎腰在路邊揀起一塊半截磚,朝我們氣洶洶奔來。我們一轟而散,在玉米地亂竄。我矮小跑得慢,被王老師撲倒在地裏。王老師騎在了我身上,模樣猙獰。那一刻,地裏秋蟲的叫聲嘎然而止,像是死亡前的肅穆……王老師揚起了半截磚。憑感覺我知道那磚砸在我的頭上足可以讓我的腦袋開花。地麵發燙,我渾身冰涼。這個身子很快就不屬於我了。我的淚水長流,不由自主地叫了聲爺爺。叫爺爺是我的本能,那是鄉下人乞求生命較為有效的方式。

寂靜,漫長的寂靜,淹沒了我此前所有的記憶。突然我的耳朵燒疼,王老師擰著我的耳朵說起來起來起來。他把一個思考了很長時間的詞連著說了三遍。秋蟲試探著鳴了幾聲,發現沒有危險又一起合唱起來,此起彼伏。我睜開眼時,王老師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殺氣。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聲長歎,手中的半截轉砸向了他穿的白球鞋。我起來沒命地跑,生怕他忽然間變了卦又騎在我身上。

猛然一回頭,王老師的腿鴨子似的一瘸一拐。

那年,我在龐光鎮小學上三年級。

上王老師的音樂課,我們喜歡搞一點小小的惡作劇。他教唱《大刀進行曲》,右臂揚起,五指鬆散地伸開,“唱”字落地,該我們齊聲唱了,卻一片鴉雀。三番五次,王老師生氣了,高聲責問:“你們還唱不唱了?“唱--”全班齊聲回答。“那好。”王老師的手又一次揚起來,“預備,唱!”他提高了嗓門。我們有氣無力地哼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王老師手臂向下一揮,“停停停!你們沒吃飯?日本鬼子侵略我中華民族,大刀呢,就應該這樣舉起。”他瞪著眼,又猛一抬臂,手掌筆直地向下砍去。“哢嚓,鬼子的頭就西瓜蛋兒似的落下。”涉及到民族仇恨,我們自然義憤填膺,不等王老師指揮,使出吃奶的勁,“大刀向--”唱完,王老師雙臂高揚,“再來一遍。同學們,這叫什麽?這叫昂揚!”一個詞改變了王老師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哪一天如果有音樂課,同學們不免有些期待,“今天又要昂揚了。”

王老師臉上的麻點不那麽醜了。

記憶常常無法十分完整和準確。大約是我們上五年級時,王老師調到了縣文化館。他走的那天,學校裏的陽光曬得我有些頭暈。我迷迷糊糊跟著同學去送王老師。在學校門口,王老師說了好多話,我隻記住了一句:“人啊。啥時候都要挺直腰杆。”那句話說完,王老師望了望天。那當兒,我卻在瞧他的喉結。它一上一下蠕動著--王老師好像在咬牙咽唾沫。生活給予人的感受有時說不清,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可能貫穿生命的整個過程,讓心境柔和或者顫栗。

王老師摸摸這個的腦袋,拍拍那個的肩膀。到我跟前,他仿佛想起往事,手在我的臉上拍了幾下。“還跟我記仇不?以後要有出息,再也不要把誰叫爺啦。”

多年後我才明白,我十歲那年在玉米地的那聲爺爺並沒有讓王老師感到偉大。相反,他為自己失去理智的舉動羞愧。怪不得,他用半截磚砸了自己的白球鞋。

施校長

不久,學校有點亂。老師顧不上管我們,我們也不用在教室上課了,像脫韁的野馬自由奔逐。牆上貼出了標語和粗壯的驚歎號。校園彌散著漿糊的氣息。今天說某個老師是反革命,明日又宣布某某是大右派,校長更倒黴,在他的名字上打個“×”,後麵是“走資派”三個黑糊糊的字。

孩子們討厭墨守成規,那些日子便成了我們的節日。

校長姓施,名字怪怪的:景軒。周一早上,全校師生集合在操場上,聽他在台子上講話。他不念稿子,背著手,揚著頭,有時就眯著眼在天空尋找什麽。大多時候天上啥也沒有,偶爾的一隻或一群鳥兒會牽引著他的目光。古今中外的人和事他什麽都知道,頭懸梁,椎刺骨啊,司馬光砸缸啊,孔融讓梨啊,引吭高歌啊,蘋果落在牛頓的頭上啊……他的腦袋圓圓的,像裝滿知識的倉庫。

他不在台上時總是笑眯眯的,有一些我後來見到的菩薩的氣息。但那時我們怕他。怕他問我們的名字,問我們的學習成績,或者撫摸我們的腦袋……一見他遠遠走來,或是在那個牆角拐彎處冷不防撞見他,我們比兔子跑得還快。

很快,他變成了“死校長”(施和死在我們這兒同音),站在操場的台子上讓人批鬥。曾經在台上巡視天空,訓示學生的校長突然間變成被別人**的玩物,讓孩子們開心。年幼的心靈渴望刺激,幻想著一些被顛倒的秩序。調皮搗蛋的男生模仿著施校長在台上的樣子背手揚頭,裝模作樣地看天,然後一起拍手,跺腳,叫喊,把那個“死”字喊得響亮而悠長。我受到感染剛裂開嘴,眼前突然閃過王老師一上一下蠕動著的喉節。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咽了口唾沫把那個“死”字咽回肚子。施校長脾氣強,從不肯在台上低頭,嘴角還有一絲冷笑。看不到施校長服服帖帖的樣子,孩子們很是失望,呐喊聲漸而消失。那天,不知從那兒來了些五大三粗的人,扭著胳膊把施校長押上台,按下他的頭。他們以為這樣可以征服一個人的精神,摧毀他的意誌。施校長頭雖大,身子骨卻瘦弱,脖子上又掛著木牌,是用拉糞車的檔板做的(我們這兒叫“糞把”)。施校長反抗著,不肯低頭,那些人就把他按倒在台子上。那些人以為施校長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就讓提前組織好的教師和學生上台子批判。誰料,第一個人剛走上台,施校長卻又爬起來,昂起了他的頭。

他高揚著的頭像隻鬥敗了對手的公雞,鼻梁上還帶著血跡。那一幕讓我目瞪口呆。在四十年的歲月隧道中,有時四周是那樣的黑,我覺得自己快要迷失了時,一個閃光的頭像就從眼前化出--那足以照亮我腳下的軌道。

“死景軒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那些人愣了半天,才揮起拳頭吼叫,宛若草驢饑餓時的怪叫,其中一個人用拳擊般的姿勢擊中了施校長的胸肋。施校長扭了一下身子,仰倒在台子上。那一瞬間,整個操場的陽光似乎短路了,我的目光陷進深淵中。我驚訝地發現,剛才還幸災樂禍的學生們的臉都在扭曲,變形--畢竟,本質上他們是善良的。

施校長倒在台上時發出一陣轟隆的巨響。像常在電影中聽到的飛機墜毀的響聲。隻不過,那時是響在一個十二歲孩子心靈中的。我對那個時代的記憶,是從那聲巨響開始的。這或多或少影響了我的性格,讓我對對熱鬧的景象有點麻木。那一刻,會場亂了。學生如鳥獸般驚魂四散。從喜悅到驚懼,過程如此短暫。這是那個年齡的孩子接受不了的殘酷。

記憶中殘留著一些片斷,那個瞬間我一口一口地咽著唾沫。我的唾沫在胸腔聚成一麵洶湧的水麵,又化成淚水,從眼眶奔湧而出。

江群群

初中沒怎麽好好念書,就到了高中。我們成長的過程其實非常簡單。在我的履曆表上,中學那一欄應當填上四個字:歡聲笑語。看著現在那些心事重重鎖緊眉頭的孩子,我真的有點懷念昔日的時光。有時笑自己:你呀,真傻……高中的課程是到河灘砸石子,在稻田拔草,在地裏拾棉花,拾滿一擔籠倒在陽光下晾曬。秋場上白花花一片,像白雲翻了個跟頭落在地上。要不就是割草,鋤玉米,揀穀穗。各班辦起了工廠,勤工儉學。整天熱鬧非凡,不知道什麽叫寂寞,連唱的歌兒都鏗鏘有力:“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

那是《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段,我們擺著李玉和出場的架勢,特別是江群群,頭發還一甩一甩的。他長得帥,嗓子亮,且擁有全班無人能及的高度。學校排演《紅燈記》,他飾李玉和。

江群群在許多場合都有傑作。學校開運動會,他就拿了百米第一和跳高冠軍。許多女同學因為他心神不寧。那時思想還封建著,但不影響愛情的發芽和抽穗。大腦閑著沒事,一些女同學就想出了辦法。先是用眼神傳情,後來偷偷朝江群群的書包裏塞個饅頭和幾兩糧票(那時學校有灶,但隻供稀飯。我們就從家裏帶饃),外帶一張紙條。上麵的話也無聊,“你演得真個好!”“你的頭發真好看!”“漂亮的姑娘真愛你!”驚歎號後頭署的名字羞答答的,擠眉弄眼地連在一起。

班上唯有一個女生對江群群冷若冰霜。她是市民娃,父親在縣體委工作,她隨母親下放落戶到我們公社的焦東大隊。她長得白淨,體形苗條,嘴角有一個圓圓的黑痣,惹男同學眼饞。但她不苟言笑,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也不結伴,憂鬱得如一塊冰。那時,我們不理解那就是孤獨。沒有人敢接近她,傻乎乎的目光隻能迷茫在她的背影上。

她叫孫靜茹。那名字對我們男生也有磁性。

飛得再高的飛機也要著陸。江群群的目光在天空滑翔過後,終於降落在孫靜茹的背影上。在畢業前的那個夏天,他一反常態地凝視著第三排左邊靠窗那兒--孫靜茹的座位在那兒(他坐在最後一排)。在和長相還算優秀的女同學一一進行了感情的碰撞後,他對異性的需求尤為迫切。驀然回首,他發現孫靜茹才是真正的獵物。可是,孫靜茹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從他身邊經過總是低著頭。江群群誤以為自己傷害了她。她一定在嫉妒著那些女同學,也怨恨著他。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江群群覺得自己應該施舍給孫靜茹一點人道主義的溫暖,同時俘獲這個冷美人的心。但是,他畢竟年輕,何況那時還沒有愛情心理學方麵的理性引導,他無法掌握斂約含蓄的技巧,更不懂得靜穆的心靈需要一座虔誠的精神殿堂……他從孫靜茹麵前閃過時,如李玉和那樣昂揚著頭顱。讓他意料不到的是,他英雄般的形象無法感動孫靜茹,相反卻刺傷了她心靈中固守的寧靜和自尊。

這天晚自習時,孫靜茹離開了一會兒,大約是上廁所。沒過幾分鍾,江群群也出去了。嗅覺靈敏的女同學大約明白了將有故事發生,便臉貼著窗戶的玻璃向外窺視。在教室旁的月光中,孫靜茹躲避著江群群向她伸來燙熱的雙手。她低著頭冰冷地說:“我不行。”

含蓄,禮貌。孫靜茹快步走進燈光明亮的教室。

江群群愣了。月光像是尾隨著孫靜茹的身影步入教室。江群群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的雙臂來不及收回,便垂下了那昂揚的頭顱。恍若如夢。他想不通這是這麽一回事。

江群群在月光下環抱著雙臂的樣子後來就成為同學聚會的笑料。

一些事情,是以後才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