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西塘的物象
廊棚
廊棚,就是帶屋頂的街。江南古鎮中,西塘最具特色的就是千米廊棚了。建築學家稱廊棚為“灰空間”,因為它既不是室內,也不是室外,是一種介於室內與室外的過渡空間。一色的黑瓦蓋頂,如烏鴉的翅膀在河邊連為一體。一根根圓木柱子,支撐著向河邊傾斜的屋頂,雨水順著屋麵流到河裏,俗稱“落水”。長廊的地麵是斑駁的舊式青磚,有古典詩的感覺。有些磚是空心的,踩在上麵,宛若聽到琴瑟的顫動。當然,這是西塘人有意的鋪設,可以使積水流走。廊棚下,曾經走過一些有詩意的人,比如柳亞子和他的南社詩友。他們在櫓聲槳影中,在廊棚滴雨中,享受著生命和自然的美妙。廊頂的橫梁陳舊,每一塊磚都被歲月磨損了棱角。是的,廊棚可以在渺渺煙雨中屹立數百年,那麽這古老的橫梁就還會繼續支撐著西塘的歲月,支撐著西塘人的恬靜與淳樸。
廊棚在西塘已有幾百年的曆史。它的起源有兩個版本。其一與一個姓胡的寡婦有關,其二與一個叫花子有關。後者留下了“廊棚一夜遮風雨,積善人家好運來”的詩句。
我不喜歡那種杜撰的東西。事實是,廊棚的誕生不過是為了擋風遮雨。昔日,沿河的店家為方便顧客購物,也為了自己的出行,每家門前搭建一個斜屋麵。隨著店鋪的密集,棚與棚也就自然連接了起來。西塘人在謀求經濟利益的時候,也充分考慮到了兼濟世人,於是廊棚下的商業往來中便有了濃厚的人情味。
過去,西塘的廊棚大多集中在北柵街,南柵街,朝南埭等商業區。現在,全鎮依水建棚,掛起一盞盞、一串串大紅燈籠,在白牆青瓦間與水中的倒影連成一片,點綴出生動的色彩。
我在那裏的時候,正是盛夏。西塘人在廊下擺張小竹椅,一盤煮青豆,一壺**茶。盛夏就點點滴滴沁入心扉,化作波波漣漪,縷縷茶香。男人女人,坐在陰影裏搖扇子。扇子的形狀五花八門,羽毛扇、芭蕉扇、竹扇、綢扇……還有的,在幾根竹節上綁幾片花布,搖起來也一樣帶來風。有孤坐的,更多的是三五個人圍在一起嘮家常,或者聊什麽逸聞舊事。老人們的身邊,都擱著一個舊式的茶壺,聊一陣,端起悠悠地喝。貓或狗,或臥在樹根下,或躺在主人腳旁。它們張開嘴喘氣的時候,主人就端起茶壺給樹根下的碗和碟裏倒一點。貓或狗就直起腰過去舔幹淨。
廊棚下的店家多數為客棧或者是小吃店。我喜歡的是油炸的那種“羅記紹興臭豆腐”,外脆內嫩,品嚐起來有一種閱讀美文的感覺。店主是一位老翁,模仿了舊式的翻牌吃法,把所有的小吃寫在小牌上,供人們自由選擇。冰鎮綠豆湯、銀耳羹、臭豆腐,都是純手工製作,價格也合理。沒有生意時,老頭點一隻煙,靠在廊亭的圍欄上,廊頂上的紅色燈籠,映照出他臉上的溝塹。西塘的風吹散了他吐出的煙,似乎與這位老人調著情,說著愛。纏綿緋惻,清新雋永。
廊棚是一種俗稱,西塘人管它叫煙雨長廊。實用性很強的東西,也要賦予它以詩意,這是漢字的魅力,也是西塘人的想象力。
弄堂
西塘的另一個經典細節,是它的弄堂。弄堂,原本是並不起眼的一條條小巷,悠長地延伸向一座座深宅大院,又曲曲折折在那些廳堂樓閣間隱沒。仿佛,要將人引向一條悠遠的時空隧道,西塘有一百多條弄堂。分為三類:一類是宅內弄,屬於整個建築物的一部分,被稱為“陪弄”;另一類是前通街後通河的,稱為“水弄”,還有一類是將兩條平行的街道連通的弄,叫連街弄。
西塘的弄堂猶如迷宮。弄中有弄,弄連弄,弄套弄,仿佛中國文化裏的玄學和禪意。隨意走進一條弄堂,不需要了解它的名字,隻為感受那份淡然和沉靜。轉悠著,頭頂就兀地架起一座空中樓閣,斑駁的弄壁藤蔓盤纏,幾枝嫣紅的石榴花夾在翠葉中探出高高的牆簷,像一個羞澀的小姑娘的臉蛋,襯著天上的淡雲和細雨,別樣的寧靜和美。穿行在這樣的窄巷之中,古老的青石板,在我的踩壓下,發出輕微的呻吟,讓我想起戴望舒筆下那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女孩。
喜歡一個地方,往往是因為細節。西塘適宜這樣的表述。那年我在西塘讀書。讀累了,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西街的石皮弄。
石皮弄的建築年代無法考據。地麵的石板是嵌在兩邊房屋的石牆基底下,應該是和兩邊的建築一起形成的。而兩邊房子的樣式,明擺著是明末清初時的建築風格。這麽說,它有接近四百年的曆史了。石皮弄像一根人體內的腸道:窄長。我用步子丈量著它,走過去百餘步,回過來還是百餘步。地麵的石板,平均厚度隻有三公分。要將花崗石鑿得如此薄,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最窄的地方隻有八十公分,僅容一人通過。在狹窄的地方行走,是不能邁大步的。它的長度也就六七十米吧?有時會停住腳步,仰頭,虔誠地體驗“一線天”的含義。其實,石皮弄並不是最窄的。環秀橋西的野貓弄,最多30公分,隻是兩幢房子中間的一條縫。進去,要側身。北方大漢,隻能望而卻步了。
我是一個喜歡幽暗的人。石皮弄的光線正吻合了我的性格。見不到陽光的弄堂,印證了江南人建宅“以暗為安”的理念:“銀不露白,暗可藏財”。去過不少西塘人的臥室,幽暗寂靜,適合讀書人的心境。所以,曆史上,西塘就出過不少進士、舉人。記載中,有著作留世的就有一百零三人。南方出才子。大約,長弄深宅,野性的成分很少。
喜歡下雨的時候去石皮弄。其實,正像帕斯卡爾說得那樣:“天氣與我的情緒沒有任何關係。我的內心有陰天,也有晴天。”人的心靈,如果能包容自然界的一切,那就不會有失意、煩躁、厭世這些影響生命長度的詞語。我隻是想在下雨的時候感受石皮弄的情調。如果是微雨,窄弄裏幾乎淋不到雨星,在其中躲雨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潮濕的空氣,彌漫開來,滋潤著人的思緒。如果是大雨,弄外的雨點聲嘩啦嘩啦,雨流順著弄壁的石牆泄下,星星點點的雨滴濺在臉上,帶著久遠年代的黴氣,熏染著人的心靈。
那是一個微雨初霽的黃昏,石皮弄鋪設的青石板不時濺起一朵朵淺淺的水花,左右兩側成梯級狀的馬頭牆泛著潮意,印證著一個好聽的詞組:綠苔綠蝕。兩側的花格漏窗,燈火閃閃。一絲絲孩童的笑聲,穿出建築的空隙,在窄窄的長廊匯聚。這是我曾經夢幻的細節。一瞬間,所有塵世的煩惱,喧囂,在此得以淨化。
一陣繞身的涼風,從弄堂的一端走進。不經意間,會感受到時光的輪回。恍如,走進了一冊塵封已久的曆史線裝書裏。
茶館
一根細長的竹竿斜挑著一麵鬥大的“茶”旗,插在橋孔。在我的注目下,它在飄動--那是風的靈性。一隻烏篷船,靜靜地泊在旗幟下,聆聽著它的聲音。誰都明白,這裏便是茶館了。與西方人崇尚物質、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中國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閑適。閑適要尋找一個載體,於是茶館就出現了。品著茶,聊著天。誰能說不是一種享受?老舍,還有魯迅,他們筆下的茶館其實就是江南小鎮茶館的縮影。西塘當然不乏這樣的茶館。臨水的幾間矮屋,幾根石柱將半間屋子突起在水麵上。這是建築的空靈美,也符合國人對於飄逸的向往。自然,也有鬧市中的茶館。樓下是店堂,樓上是茶館。茶客們左手置於方桌,右腳翹於長凳,右手端著紫砂壺,一邊喝茶聊天,一邊臨窗欣賞風景。小河裏櫓聲咿呀,水波悠悠,清風縷縷,襯托著超脫的心境。從高處,像鳥一樣,看見黑瓦白牆的層層房子,沐浴在清的晨霧當中。這純純的黑白灰間,像一幅秀麗的書法,行書般的流暢布局高低起伏,有大開大合的酣暢淋漓,有精細秀美的巧奪天工。一幅畫卷,以行舟為筆,以流水為紙,洋洋灑灑鋪陳開來。
西塘人喝茶是要趕早的,一杯清茶,呼應著著淡泊的性情。清晨的心扉,修養一宿,茶的感覺淋漓盡致。國內外的大事,電視裏的人物,是聊天的由頭。誰挑開一個細節,就進入了身邊的生活。小豬的價格、股票的行情、婆媳的吵架、天氣的變化……午飯後,又會換成外地的遊人。有阿拉阿拉的上海話,爺兒爺兒的杭州話,趙本山味的東北話,還有弄不明白的外國語。
在西塘大多數的時間,除了讀書,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茶館。我不是隱居在瓦爾登湖畔樹林裏的梭羅。況且,梭羅也會偶爾去那個叫康科德的小鎮,和鎮上的居民聊天。那個清晨,我去燒香港的一家老茶館喝著一杯綠茶。是那種甘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伴隨著孤獨和憂傷,仿佛《瓦爾登湖》裏的句子。那個茶館小小的,破破的,適宜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隔窗,能看見河兩岸牛郎織女般的兩棵銀杏樹。兩棵樹,在西塘人看來,也是一種情感狀態。
多麽人性化的背景。一向木訥的我,也按捺不住,與茶客們閑聊起來,說說人生,說說瑣碎的事,儼然一副梭羅的心境。
瓦當
現代城市裏,瓦當這個詞幾乎消失了。消失的事物,並不代表著落伍。對於我這個有著懷舊意識的人來說,瓦當是一種古典的美。它當然是細節。辭書上這樣解釋:瓦當:古代稱瓦背向上的滴水瓦的瓦頭為瓦當,成圓形或半圓形,上有圖案或文字。聽聽,多麽精致的解釋。可是,為什麽它就被淘汰了呢?
瓦當,是一種曆史文化的濃縮和積澱。在傳統建築中,它隻是一個極小的細節,但在西塘,卻傳承著民族的精神氣象。屋頂上的瓦片如龍鱗般覆蓋,一正一反,兩兩相扣,陰陽搭配。現存民居建築上的瓦當最早的約在明末清初,花形圖紋最初是萬年青,承襲了老瓦當的“延年”、“萬歲未央”的文化內涵。後來發展為蓮花、芙蓉。再往後,圖案的形式就複雜起來。最常見的是四梅花簷頭。四朵梅花並列,枝丫相連,呈怒放姿態。國人不喜歡四這個數字,但在藝術的範圍,它卻是高雅的。譬如,筆、硯、紙、墨為文房“四寶”;琴、棋、書、畫為“四藝”。中國人自古愛梅,詩經雲:“標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那是春秋時代在梅樹下唱的詩章。梅花與鬆竹被稱為歲寒三友,是中國文化所傾慕的植物,用來描述理想的人格。司馬遷在描述屈原時雲:“歲寒,而後知鬆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梅花性格,使中國人常在最艱苦的時刻,能有極高的忍受。
在石皮弄東側種福堂王家簷頭的瓦當上,我見到了蜘蛛結網的圖案。據王家家譜記載:其世祖是宋代禦營司都統製王淵。在中國人的審美理念裏,蜘蛛並非常規吉祥物,可是它依然出現在西塘的瓦當上。《全唐詩》卷563頁有裴誠的詩句:“細絲斜結網,爭奈眼相鉤。”字麵雖然沒有提到蜘蛛,但我覺得,是描寫蜘蛛的。結網,是封閉自我的表現。陶潛退避桃花源,梭羅隱居湖畔,我的理解,是在用心靈的絲線為自己結網。相傳,王淵護駕宋高宗趙構南渡後,其子孫隱沒於杭嘉湖一帶。清順康年間,其中一脈子孫移居西塘,興此宅第。瓦當上一個細小的圖案,表明了主人隱居的心理軌跡。
瓦當雖然不起眼,但西塘人依然通過圖案、紋花、形狀、材質,賦予它以文化品位。在簡簡單單的東西身上搗騰出一種精神氣象來,這是西塘人的本能,也是他們的本事。帕斯卡爾認為,人是一顆會思想的葦草。西塘的大多數人也許不知道帕斯卡爾,但他們沒有荒廢自己的思想。他們覺得,既然人類的生活如此豐富,情感如此繁瑣,那麽身邊的事物,也該朝複雜的方向進化。
西塘所在的嘉善,粘土質地細膩而粘韌,製成磚瓦後呈黛青色,相互叩擊,聲音悅耳。我離開西塘時,想撿拾一塊瓦當的碎片收藏。以便,在日後寂寞的時候,通過敲擊聆聽一種悅耳的聲音,可是最終兩手空空。大約,高貴的瓦當,隻能懸在西塘的空中。
西塘有一個民間瓦當陳列館。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木雕
老子說:“天下難事,必做於易;天下大事,必做於細”。西塘人實踐著老子的後兩句話。在他們的心中,生活就是大事。因此,必須精細典雅,宛如房梁上雕刻精美、寓意曼妙的雀替、牛腿。一段普通的木頭,經過藝人的構思、剔地、線刻,鏤空,梅枝組成“喜上眉(梅)梢”,蝙蝠、桃子合上兩個銅錢成為“福(蝠)壽雙全”。百壽廳尊聞堂主梁上雕刻的巨幅“包袱巾”圖案,由一百個圓形漢字組成寶相花錦地,幾隻蝙蝠翩翩飛翔,蝙蝠口銜緞帶串起一枚銅錢,寓意“福至堂前,財源茂盛”。如此層次細膩、紛而不亂的雕件,讓我流連忘返。就是普普通通的居家宅院,也是經過精雕細琢的。房梁、窗格、門柱上刻滿了花草魚鳥,秀美多姿。一些大戶人家的梁上,甚至雕刻了古典名著或戲文傳奇。這樣,足不出戶,就可以觸摸到人類的故事,或者情感。如卡夫卡說得那樣:“你沒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傾聽吧。甚至傾聽也不必,僅僅等待著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靜和孤獨好了。”我住的屋子,據說先前是個江姓的大戶人家。屋梁上,隱約看到《西廂記》裏的鶯鶯和張生若即若離的影子。我在想著屋的老主人,是不是也有著一段兒女情長的故事呢?那些細節,是否也如木雕一樣,依舊守在居室的一角呢?
西塘的大木作注重整體的雕刻排布,恢弘瑰麗,疏密有序,而與之相配套的小木作,則體現著“無木不雕,雕則精美”的風格。華貴富麗、巧奪天工的木雕,運用在西塘的古建築裝飾上,渾然天成。雋秀的門額題刻,雅致的門窗格扇,點綴適宜的精細雕刻圖紋,寓意高貴吉利,祈求富裕平安。這些木雕不是純粹為了裝飾,它是在滿足了建築的實用功能以後,進入了更高的層次--追求精神審美功能的具體表現和物化形式。
木雕自然是木頭的氣息。可是我嗅嗅鼻子,進入肺腑的,卻是上一輩屋主人幸福的呼吸。也許,還有不盡的憂傷。但誰能否認,憂傷不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呢?窮得揭不開鍋,那是痛苦的感覺。正如蒙田隨筆裏引用奧維德的話:“痛苦得變成了石像”。哪還會有憂傷的感覺呢?
隔河望去,一扇雕花木柵窗前,坐在一個抽著水煙的老太太,用茫然的目光打量著來往的遊人,時不時瞥我一眼,流露出會心的微笑。她額頭的皺紋,仿佛經過雕刻似的,細密如絲綢的皺褶。看不出她的年齡,偶然泛上一個念想,她會不會是戴望舒筆下的那個女孩?幸福的抑或是憂鬱的回憶,在漫長的時光裏散發著悠悠的香味。她的記憶,也該是絲絲縷縷的細節吧?有少女時代愛和恨的枝枝節節,有某個晚上夢境的閃閃爍爍。如鄭愁予《錯誤》中的句子:“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窗幃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因為風霜的侵蝕,好多曾經鮮亮的彩漆已經斑駁剝落了,顯得殘痕累累。舊時的花團錦簇已演繹成繁華舊夢,木雕的花卉被歲月的風片片吹落。然而,透過那一縷縷刻痕,依稀可以看到當年的花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