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七月竹林的秩序

我有足夠的耐心研究一片竹林。它的位置在縣城西關澇河的東岸。在我看來,這座縣城是由水泥鋼筋樹木以及人的肉體和思想構築成的。人的各種欲望(我並不否認它們的合理性)填充著小城的角落,讓屬於精神的東西受到排擠。一個個宵夜過後,自然又是良辰美景。這種反差逼迫我常常驚恐地逃出城,到竹林中尋找心靈的皈依。

七月間的某個下午,我又一次走進竹林。緣由是一場交通事故。一輛東風卡車和一輛中型客貨車相撞後呲牙咧嘴躺在地上,血跡斑斑的軀體在滾燙的水泥地麵蠕動或抽搐。一條街的秩序混亂不堪。警察、行人、車輛亂作一團。這種場麵在小城是大景觀。圍觀者有充裕的時間和不倦的耐心品嚐刺激的畫麵。

烈日當空,大汗淋漓,思想也蒸發成一縷輕霧。

我不忍目睹圍觀者臉上的麻木不仁甚至幸災樂禍,便隻身潛入竹林。

竹林很大,足以容納我全部的思維空間。竹林也很寂靜,適合放縱某種孤獨的心靈。小的時候,澇河岸邊的竹林是很多的,人們為了騰出更多的土地種莊稼,竹林就漸而稀少。

--你好?

我的問候並不蒼白。一隻老鷹在林中撲楞楞扇動著翅膀回應我並向我致意。

竹林中生活著我無法說清數目的動物和昆蟲。昆蟲占據大多數。竹林之外的領域或被人車踐踏,或被農夫開墾,連幹涸的河床都成了菜園。人類拚命地擠占大地的空隙,而一片竹林依然生存著,給某些動物和昆蟲辟出生存的空間。這片竹林的價值,在於保存了人類的慈善之心。

老鷹的扇翅聲過後,銜接起蟬的鳴唱。那聲音攜帶著某種禪意,籠罩著整個竹林。震撼或者顫動,仿佛為竹林劃過命運的弧線。竹林的西邊是澇河。名曰河,其實大多數日子流水並不顯現。河那邊有一片高大茂密、北方常見的楊樹。蟬用它尖細的嘴插在樹皮上吸飽了汁液後,精靈般飛進竹林中。它晶亮的羽翅掠過澇河的上空,完成了一次跨境旅行。

“唧唧--唧唧--”

在林間飛來竄去的是鳥類最普通的麻雀。它灰色的翅看起來很普通,但這並不影響它對生命的渴望。在濃陰鬱蔥的竹林中,麻雀暢揚著翅,不安分的心境在其中自由神馳,那短促的啼叫聲表現出一種生命的特征。它學不會憂鬱,迷惑、曖昧似乎與它無關。在鄉間,麻雀幾乎成了孩子們發泄天性的對象,彈弓、石子,常常將它們擊得鮮血淋漓。天性孱弱的我,麵對這種情景往往選擇逃離。在這片竹林中,麻雀是安全的。

雀和蟬的叫聲控製著竹林,宛若樂器酣暢激越的舞台。

幾隻蚯蚓在**的地皮上爬行。在人們通常的理念中,它沒有既定的目標,生活的理念就是恬淡和與世無爭。但在我的意識中,蚯蚓總是透漏著探尋目光的眼睛。在它眼睛的深處,隱匿著一顆執著、迷惘的心。它的心靈是無法解讀的。中國古代的荀子在他的《勸學》中曾經對蚯蚓給予美譽。受他的啟發,我在少年時便對蚯蚓賦予同情心。我剛學習寫作的時候,曾寫過一篇《蚯蚓情》的文章,發表在一九八四年的《陝西教育報》上。

距蚯蚓兩米遠處,幾隻金龜們在圍攻一堆糞便。不知是牛糞狗糞還是人類的糞便,已被金龜們撕裂成不規則的球狀。在金龜的食譜中,人畜的糞便是美味佳肴。金龜們奮力地刨著,拱著。那黑圓而光潔的背履蓋著堅定的信念和饑餓的靈魂。拱刨糞便,是它們對幸福含義的耕耘。

食糞蟲不隻金龜,還有螞蟻和蒼蠅。它們也義無反顧地加入搶奪糞便的行列中。螞蟻們爭先恐後一路碎步趕來,綠頭蒼蠅團團圍住糞便,但卻被金龜用觸角和齒足強行驅趕。蒼蠅們耐心地等到金龜喘息時,愣不防就撲向糞團,而螞蟻們則小心翼翼地在外圍盤繞,吞咽著無奈和焦急。這種觀察是需要忍耐力的,生理上的厭惡摧殘著人的美感。但這正是食糞蟲生活的需要。

金龜是食糞蟲中最大而且最負盛名的。古埃及人認為它能造福人類,創造奇跡,稱之為“聖甲蟲”,並在公共廣場豎起它的巨型雕像,奉之為永恒之象征。而幾千年之後呢,它完全脫去了偶像的聖衣,享用著人類掩鼻的糞便。

我繞過那堆食糞蟲,踩著綠草走向溫馨柔美的竹林深處。片片綠色的竹葉似一句句詩開啟我的思維,如少女們的裙帶迷戀我的眸瞳。我撫摸著它們(不可能全部),像是把握住了初戀的歲月。

竹枝擁擠處是蜘蛛生存的空間。一麵麵網橫豎排列,集合成同盟部落,但每一麵網又構成獨立的家庭。我凝視著蛛網,絲絲縷縷,纏纏綿綿,如泣如訴般回旋著一種古典美。織網,**,捕食。這也許是蜘蛛全部的生存法則。蜘蛛捕食的是蚊子。蚊子可以從其他動物和昆蟲軀身上吸食到血液,其貪婪的本性決定了對蜘蛛肥圓的肚腹產生欲望,其結果隻能成為蜘蛛的食物。

在一麵麵蛛網的下部,一隻螳螂在異想天開地窺視著蜘蛛。它的目光中**漾著無限的眷戀和渴望,沉默在情感的折磨中不能自拔。它的前爪討好地伸向蛛網,為幻想中的情人獻媚。螳螂的形體是人類的想像無法勾畫出的,它完全有資格充當蜘蛛情人的角色。婀娜的身腰,尖細的嘴巴,旋扭的脖頸,修女般的長袍……可是,螳螂意識不到自己美麗的價值。這讓我聯想到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現象--美感的自我缺失。這是一個哲學般的命題,凝聚著晦澀,悲傷的情調。

蜘蛛情感的門扉關閉著。在它的生存詞典中,**和陰謀是同義詞。失意讓螳螂的心理變態。蝗蟲、蟋蟀、蚱蜢、飛蛾、馬蜂成了它發泄失戀情緒的對象,甚至還有蝴蝶。蝴蝶在河岸的花叢中盤旋疲累之後,飄呀飛呀就進了竹林。蝴蝶是為花的芳香而生存的。那麽,它是厭煩了采蜜的工作方式,還是畏懼七月毒辣的陽光?再或者是成雙成對私奔到竹林中幽會?我無法給出答案,因為我感應不到它的內心世界。

但這時災難就奔它們而來。螳螂向蜘蛛求愛的姿勢瞬間消失了。三段構件組成的搠茜器突然伸出,將前端的鉤子送到遠處。一鉤一撲,蝴蝶、馬蜂、飛蛾、蟋蟀、蚱蜢或者蝗蟲便夾在它的兩段鋸條間。隨著大小臂合攏,老虎鉗使上了勁。束手就擒--被虎鉗夾住的獵物徒勞地蹬踹。在毛骨悚然的嘶鳴中,竹林顫抖了。

這是昆蟲間的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這個自然法則不僅適應人類,也適應昆蟲。自然界的曆史被顯微鏡照過之後,便裸開血肉斑跡的魂靈。

在竹林中我還看到一幕幕這樣的場景:

兩隻公蠍揮舞著蜇針格鬥。七月正是蠍子的繁殖期。它們正在為爭奪一隻母蠍的愛情而殊死相搏。

一隊黑色的鬆毛蟲與一隻黑蝴蝶在一麵寬大的竹葉上靜靜地對峙。鬆毛蟲大約有四五條,一字兒排開,頗有前仆後繼的壯烈精神。鬆毛蟲和黑蝴蝶之間的對峙純粹是信念的較量嗎?我實在迷惘。

低窪處,一隻蟾蜍跳躍著追趕一隻蜥蜴;一群蚊子在襲擊一隻受傷的蝙蝠;一隻蛛蜂在網上誘捕可愛的蜘蛛……還有許多。

關於昆蟲之間的爭鬥,我找不出因果之間的關係鏈。除了捕食的需要,是否還有一些無法破解的禪象呢?我不是昆蟲學家,研究這些不是我的責任。我卻注意到,戰敗的一方並沒有因此而悲哀,而是繼續赴湯蹈火。如同人類的戰爭。戰爭中偉大的英雄也是如此:刀尖吞噬著他的血肉,槍彈擊穿它的骨頭,但他依然要為榮譽而戰。這是人類精神的範疇。動物也如此。其實呢,人類自身也反複出現過許多無法解釋的現象。人類連自身的某些行為也解釋不了時,又怎麽能剖析動物和昆蟲的行為呢?

不經意間,兩隻野兔一前一後跑進竹林。

是下午5時許吧?

七月的竹林最悶熱的時刻是從這一時刻開始的嗎?雀啼匿跡,蟬在高唱。自然界最孤獨的是蟬麽?它有多少心事訴說不完呢?它生命的旋律在整個夏天回**,即使招致誹怨,也學不會隱忍。熱戀或失戀,在它看來都不應該成為個體的秘密。於是,它就傾訴--傾訴一顆幸福或歎息的心。

兩隻野兔的出現攪亂了竹林的秩序。我眼簾中的昆蟲傾刻間全部消失,工作、生活以及對峙、襲擊都中止了。野兔的毛色灰中帶白,四隻尖聳的耳朵似琴弦上顫動的音符。它們無視林中的一切動物和昆蟲,甚至對我的存在也毫不在意。它們在林中肆無忌憚地歡愛過後,箭一般地在林中盤繞穿梭。草叢中、竹葉上的昆蟲被不速之客攪擾得提心吊膽。它們有巢的歸巢,有洞的入洞,帶翅的拚命高飛逃離險境。

混亂剛剛開始。幾隻野雞哀鳴般地串進竹林。它們絕對是從獵槍的準星中逃亡的,否則,它們的叫聲不會如此淒慘哀傷。一條烏蛇吐著舌信四下裏尋找攻擊的目標,更加引發了昆蟲們的恐懼和不安。但這時一隻刺蝟不偏不斜地攔住它的去路。蛇對滿身刺針的刺蝟無可奈何,呼哧呼哧地將身子盤成一團,將欲望暫且封存。一群肥胖的老鼠在十米遠處觀賞著刺蝟和蛇的對峙。這個過程清靜又無聊,這是意誌的較量,是佛心的磨煉。老鼠們放開膽子在林中相互追逐。幾隻鴿子馳騁著高潔的性情飛進竹林。

一隻狗搖晃著尾巴也竄了進來。它的毛色黃亮,目光警覺。它向我友好地啼叫了聲。隻是一聲,急速而親熱。

這是平原小城邊緣的竹林。虎、狼、獅子是不會出現的。狗明白這一點,完全可以放心地在林中放縱心靈和捕獲獵物。它四蹄伏地,耳朵通過草叢的顫動偵察到了野兔。陡地,它箭似地躍起,朝野兔潛伏的地方奔去。然而一根根竹枝減緩著它的速度,它隻能咆哮著目睹野兔竄出林子。

“汪汪--汪汪汪--”

狗的咆哮震撼著表麵靜寂的竹林,蛇和刺蝟結束了對峙,老鼠們聞聲喪膽逃之夭夭,唱餓了的蟬離開竹林,飛越過河,到楊樹林汲取樹的汁液去了。

--不要以為蟬是懼怕狗的叫聲的。研究表明,蟬是不具備聽力的。

竹林中彰顯著生命的魅力,同時充斥著希望和陷阱,理念和荒誕。寓言大師足以在其中馳騁豐富的想象力。寓言大師和賢哲孔夫子對生命和自然的解釋區別在於:前者讓生命和自然充滿荒誕,後者讓生命和自然散發哲理。人類中的大多數人隻是關愛著自己生命的質量,很少有像我這般關注一片竹林中的動物和昆蟲。我的這種關注是緣於對人類習空見慣的行為而產生的厭倦。

我又反思。動物和昆蟲難道就比人類渺小嗎?七月間的這個下午,我在逃避了一場交通事故引發的混亂秩序後,在竹林中觀察到了動物和昆蟲為生存、為愛情、為欲望而顯現出的另一種秩序。人類的善和惡,美和醜似乎在這片竹林中濃縮著,演繹著。

竹林中充滿了欲望。欲望產生著苦難。佛祖這樣教導。動物、昆蟲和人類一樣,其生命的價值在於戰勝苦難。而這一點,卻是佛祖預料不到的事實。

是傍晚了。麻雀、鴿子、野雞、老鷹,還有不知名的鳥兒都飛走了。它們該歸巢了。我吹了一聲口哨,也向竹林告別。我必須回到那座由水泥鋼筋樹木以及人的肉體和思想構築的小城--那是我生命的圓圈。我的任務是,用精神的力量洞穿那個圓圈。顯然,在常人的眼中,我是世俗的叛逆者。在一些場合,譬如酒宴和聊天,還有我所身處的官場,我都是不受歡迎的對象。我蔑視的目光常常讓某些人不舒服。

我的口哨聲驚醒了那條睡足了覺的狗。它受我的感染張開嘴伸出舌打著悠長的嗬欠,然後它抖抖身子,尾隨我走出竹林。它永遠是人類忠實的伴侶和奴仆。它的生存因了人類而具備著價值和意義。

傍晚之後竹林的秩序呢?白日的躁動會化為夜晚崇高的夢境嗎?我決定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在星月的俯視下再仔細感受和體驗。

步出竹林,站在澇河岸上,回頭留戀著慰籍和豐富了我的心靈世界的那片竹林,昏暗的林間已隱約閃爍著螢火蟲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