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幾種樹的品相

鐵匠木

如果,在秦嶺的樹木種類中,要找出一個偉岸的男人。無疑,它就是鐵匠木。它是林中一條硬錚錚的漢子,即使倒下,也不會彎腰。因此,鐵匠木屬於北方的樹種,秉承著北方漢子的血性。在穿透峽穀的風中,它搖晃著厚綠的葉子,發出的聲音,帶著堅韌、穩重,一種誦經般的節奏。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登秦嶺。我並不是衝著鐵匠木去的。可是,他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它的沉穩和城府給了我感慨。綿長的生長周期,使它閱盡世故而沉穩--鐵一般的沉穩。秦嶺山有多深,它綿延的身影就有多長。秦嶺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輪就有多長。這樣的忠誠,令人類敬仰,羨慕。它用滄桑的目光,俯視著比它低矮的草木。當然,也仰視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著山峰生長的草木。它不會在山頂上生長。它懂得高處不勝寒的道理。要成材,就不要出人頭地。因此,它就腳踏實地長在山坡上,溝道裏。我小時,上年齡的男人都有上山抗木頭的經曆。鐵匠木的木質堅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鄉下人蓋房子,講究的是用鐵匠木做梁,做檁,做椽。我的三伯是個木匠,每次從山上回來,都要揀一節木頭。他說:“這是鐵匠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去年冬天,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我和幾個“山友”從圭峰那座山翻過去,在烏桑峪“仙人橋”的地方停下。那橋是天然的,被譽為“亞洲第一花崗岩天生橋”。橋麵有半米寬,橫跨山穀。小心翼翼地走過,那邊有一巨石,宛若碾盤,臥在地上。石邊,孤零零的守著一棵鐵匠木。它的枝上,殘留著積雪。一抱粗的身圍,卻顯不出蒼老的樣子,挺拔於山穀中。我想,它大約是秦嶺中忠實的衛士,守護著一塊石、一座橋。石和橋生命中的隱秘,以及歲月裏的苦痛,都珍藏在它的記憶裏。英國詩人布萊克《天真的預言》的詩中有這麽幾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樹一菩提,一葉一如來。“菩提”即覺悟的境界。那棵鐵匠木,經過修煉,想必是接受了佛的洗禮。

鐵匠木還有一個用處,就是燒炭。住在山裏的人,用它的殘骸做飯,取暖。在山區還沒有通電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漆黑而漫長的夜,它還兼備著照明的作用。冬天,雪片覆蓋著大山,我們去山區訪貧問苦。隨便走進哪戶山民的家裏,就會看見屋子的正中圍著一家老小,中間架著一堆柴火,不用問,是鐵匠木。既然,它生長在山上,就和山民們同呼吸,共命運。它知道山區百姓的疾苦和寒冷,同情和憐憫的情感,使它甘願燃燒自己。秦嶺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燒的。一截木頭,可以燃燒大半天。燒過的灰燼,潔白如雪。人之相惜惜於品。對樹來說,亦是同理。就是死去,它也會給世間留下美好的詞語。這就是鐵匠木的品相。

如果,你是四十歲以上的年齡,你就知道到鐵匠鋪子。打鐵的漢子,叫鐵匠。由於職業的緣故,他們黝黑,像鐵匠木的膚色。但是,我疑惑的是,鐵匠們由於常年彎腰,未及老年,便駝背了。這種樹和鐵匠應該是沒有邏輯關係的。後來,我才知道它的本名叫鐵甲木,也叫岩櫟。“匠”大約是“甲”音的誤讀。

水曲柳

水曲柳三個字,拆開來,無一不是女人的品相。單從字麵上看,它好像是和鐵匠木相照應的。山裏有個男人,山下有個女人。男人在山裏砍柴,女人在水邊浣紗。這隻是我的聯想。是呀,富有生活味的聯想。

一定有人誤會,水曲柳類似於常見的柳樹。陰柔,婀娜,風雅。那就錯了。我們司空見慣的柳樹,由於它的低矮,無須仰視,隻能用來裝飾風景。它的木質,沒有多少用處。而水曲柳,則屬於落葉大喬木,擁有1米以上的胸徑,可以長到30米高。垂柳、旱柳、龍爪柳,那些常見的柳樹是望塵莫及的。它們隻能吸收著地氣和人的呼吸。而水曲柳,卻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霧。它佇立在平原上,超逸,挺拔。雖然,起了一個女性的名字,卻有著男人的雄性。它的葉子和柳葉相似,卻比它柔韌得多,顯現出皮革一樣亮亮的綠色。葉脈和小葉子的根部密密地長著黃褐色的細絨,像剛孵出的來杭雞的絨毛。細膩,堅硬的材質,水波紋花般的紋理,讓它具備著高雅不俗的品相。水曲柳適於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間,鄉下用來運輸的馬車,用料全是水曲柳。現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館的主人,骨質依然那樣硬朗。馬車的時代已經成為曆史,水曲柳卻成為室內家具的寵兒。用它的木料做成的沙發、櫃子、餐桌,門窗,刷上清漆,淡黃典雅。城裏人買家具,一聽說是水曲柳做的,會不吝惜腰包裏的鈔票。

水曲柳的玄妙,在於它的深藏不露。這是中國人所推崇的禪意。

資料上說,鐵匠木是古老的殘遺植物,分布於我國東北黑龍江的大興安嶺東部和小興安嶺、吉林的長白山、遼寧的千山、河北的燕山,以及陝西、河南、山西和甘肅的局部地區。這樣說來,和鐵匠木一樣,它也是北方的一條漢子,帶著陽剛之氣。至此,任何水曲柳和女人的聯想戛然而止。資料還顯示,水曲柳多生長在濕潤肥沃的緩坡、溪穀、河灘,耐寒,喜濕潤,但不耐水漬。在季節性排水不良的地方,長勢不佳甚至死亡。字麵上有水,卻害怕水。這真是矛盾。生活,也許就是這樣,表象的東西往往具有欺騙性。

童年時,一放學,我們就跑到曲峪河上遊的灘地。那兒長著幾棵水曲柳,由於遠離人家,它們就顯得有點悠然閑適。我們一去,它們就張開葉子鼓掌(山口的風大)歡迎。現在回想起,那兒真的是一處絕妙的地方。高聳的秦嶺,曠遠的晚霞,遼闊的沙灘,幽靜的流水,淒涼的鴉聲,像某個童話的背景。置身於其中,不正是禪樣的境界?佛家語隨緣,儒教言素位。幾棵水曲柳,難道真的心領神會了?總是聽到這樣的無奈之音:塵世乃無邊的苦海。豈不知,世上仍有浮雲青山,小橋流水,老樹昏鴉,以及由幾棵水曲柳點綴的畫麵?這般的聯想,是步入中年後,掙脫了名利束縛之後的覺悟。那時,我們隻知道爬上它的身軀,折下它的枝幹,回家做一種陀螺的玩具。一開始,我們用楊樹的枝幹做陀螺。楊樹太普通了,房前屋後,渠畔路邊,到處都是。它就像人類中的大多數,普通的隻是為了生活。可是,楊樹木做的陀螺經不起鞭子的抽打,沒有幾天就裂開了口子。水曲柳雖然披著柔弱的外衣,身子骨卻結實。玩了一個季節,用它削製的陀螺,依然完好無缺。

皂角樹

像一個老人,孤獨地守候在村子的某個角落。它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許多理,曉得了寧靜的好處。曆經了滄桑,它自然不會計較孩子們在它身上的跌打滾爬。我下鄉的時候,南正村的舊戲樓後麵有一棵皂角樹。孩子們拉著手把它圍起來,捉迷藏,跳鍵子,踢瓦塊,過家家……當然,還有打皂角。皂角樹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樹上的皂角,拿著竹杆打,用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就落下來一兩串皂角。它的果實像扁豆,七八寸長,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裏麵,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時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東邊的曲峪河水,清澈見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髒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淨了。洗完衣服,女人就貓著腰,把頭發漂進水裏,用搗碎後在沸騰的水裏煮過的皂角水來洗。那時,雜貨店有一種叫“茶子”的藥磚,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經過簡單加工製成的。鄉下人有時嫌皂角麻煩,就買這種“茶子”洗頭發。

皂角的樹冠,像一把巨傘,悄沒聲息地在舊戲樓的上空撐開。它的葉子為卵形,卵狀披針形或長橢圓形狀卵形。每年五月開出淡黃白色、卵形或長橢圓形的花瓣。讓綻放的熱烈,斑斕每個日子,而後飄零,凋落。三伏天,躺在濃蔭的樹影下,皂角樹的葉和果在風裏碰撞,發出啾啾唧唧的響聲,像是來自天籟的簫音,牽動著人的每一根神經。唯美的旋律,憂傷的調子,引領人們進入一首純美的樂曲。隨著風力的轉化,曲聲時而若遊魚戲水,時而若微風拂麵,時而若鳥語呢喃……像是在聆聽古典名曲《寒鴉戲水》。心靜,佛土靜。可惜,我們還很難悟出那樣的境界。它的樹冠上,架著許多老鴉窩。躺不了一會兒,我們就爬上樹掏鳥蛋。這當兒,住在戲樓邊的森虎爺就會出來吆喝:“下來下來,滾一邊玩去!”森虎爺有一把長胡子,吃過晚飯,肩膀上搭一條黑糊糊的毛巾,搖著一個蒲扇,坐在樹下,歪著頭,支起耳朵,仿佛在聆聽樹的心跳。有時,他眯起眼,想象著樹做過的一個夢。現在,他的模樣已經模糊了,但是,那個情景,卻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樹,耳邊就響起音樂,還有,樹下的一個老人,一把胡須,一個蒲扇。

常常,在中藥鋪子裏看見水曲柳的名字。皂角樹的可貴之處,在於渾身上下都是藥。皂角的果能殺蟲,治祛風痰,除濕毒。中風、咳嗽痰喘、腸風便血、下痢噤口、痛腫便毒、瘡癬疥癩這些疾病,中醫也用它來對付。皂角刺呢,可以拔毒,消腫,排膿,治療痛腫、瘡毒、癘風、癬瘡、胎衣不下。皂角的葉、根、皮用來治療高血壓、支氣管哮喘、消化性潰瘍及慢性膽囊炎。皂角的籽,潤燥,通便,祛風消腫。好像,它天生就是為了人類的健康而生存的,充滿著對於人生的關愛。對於它,我隻有懷著敬佩之情。

鄉下的人,很少有美食家,從沒想過皂角仁是可以吃的。後來,我讀汪曾祺的《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才知道在昆明,“皂角仁賣得很貴,比蓮子、桂圓、西米都貴,隻有賣幹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賣,普通的副食店裏是買不到的。”昆明人的筵席上有一道甜菜,叫冰糖皂角米。“蒸熟後晶瑩透明,嚼起來有韌勁,好吃。”吃皂角仁,是我未曾有過的口福。有時我想,皂角仁真的就是佳肴美味麽?往往,人覺得某個東西好吃,感覺的成分比味覺占更大的比重。

現在,鄉下的皂角樹極其罕見了。南正村的舊戲樓,三十年前就拆毀了。森虎爺那年也死了。離開了他的嗬護,那棵皂角樹,也許被村子的人們當柴燒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道還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從人們的記憶中死亡。

拐棗樹

看到拐棗這兩個字,就會滋生醇香甘甜的感覺。那個“拐”字,無疑是因為它的果柄彎曲而得名。徐鍇《注說文》雲:拐棗“稱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樹多枝而曲,其子亦彎曲,故以此名之。”可是,就因為這個聽起來別別扭扭的“拐”字,我喜歡上了它。在鄉下,它還有一個名字:雞爪樹。它的樹冠,形似雞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攬著天上的紫氣和陽光。

物以稀為貴。這種樹在鄉下並不多見。如果,村子有那麽一棵,即使上了歲數的人也說不出它的年齡。前蘇聯一位學者,認為拐棗樹在地球上已有500年至1000萬年的曆史,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果樹之一。

記憶的倉庫裏,拐棗樹儲藏在龐光鎮高山廟的院子。那時,廟是寂寞的。從春天發芽,開花,到深秋果實成熟,整個過程都在隱忍的期盼裏。想要將那一串串香甜的果實吃到嘴裏,需要漫長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場霜降之後,那些飽滿的果實才在風霜的欺淩下漸漸風幹,生澀的果實濃縮了精華,最終成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講萬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講無牽無掛,追求避世。拐棗的成熟過程,全在塵世之外的寧靜和安詳。

廟牆,遮掩著樹的身子,卻無法抵禦果子的**。拐棗的果子,像彎彎曲曲的棒狀物,有如禽類的腳爪,關節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棗原本謂之“拐爪”。沒吃過它的人,看見它的樣子,猶如麵對一個臉上布滿皺褶的老婦,大約要皺眉。可是,當你放在嘴裏細嚼,才覺得它醇香,甜蜜,有點像葡萄幹的味。秋天的夜晚,我們翻過廟牆,爬上樹,裝滿一口袋。生摘下來的拐棗,要拿到火裏炮一炮,使其變得熟軟且有粘手的糖分,吃著就香甜了。初冬時節,自然有熟透的拐棗自然落地。不過,撿拾,那樣的過程,對孩子們來說,就少了愉悅。

拐棗有一個奇特的功能:解醉。古書中對其解酒毒,有很多趣聞記載。陸璣《疏義》雲:“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誤落一片入酒甕中,酒化為水也”。《本草衍義補遺》舉出一個例證,說是一個三十餘歲的男子飲酒發熱,又兼房勞虛乏。服用拐棗煎藥,解其毒,乃愈。

在我整理的資料中,拐棗樹的名字最多,可以列一長串:枳犋、蜜屈律、木蜜、木珊瑚、雞距子、雞爪子、萬壽果、金鉤子、梨棗、枸、雞爪梨、臭杞子等。每個名字,都具備著一種品相,給人以審美的空間。在家鄉,它的名字還有紅拐棗、綠拐棗、白拐棗、胖娃娃拐棗、柴拐棗。在有文獻記載的樹種裏,它同樣享受著優厚的禮遇。《詩經·小雅》中就有“南山有枸”的詩句。《陸疏》中說:“曰蜜、曰錫,因其味也。曰珊瑚、曰雞距,曰雞爪、象其形也。”無論形與味,它都別具一格。

一位朋友患上了糖尿病。一個中醫建議他找拐棗的果吃。《本草綱目》說它“味甘、性平、無毒,有止渴除煩,去膈上熱,潤五髒,利大小便,功同蜂蜜”。民間常用拐棗酒泡藥或用來醫治風濕麻木。其果梗、果實、種子、葉及根均可入藥。中藥稱其果實為枳棋子。前幾天,我去了縣城的“人人家”超市,意外的發現了貨架上擺著一種飲料:拐棗晶。它占據著貨架的醒目位置,鮮黃的顆粒,透過包裝袋,呈現出紳士的風度。

久違了,拐棗樹。幾十年沒有見過它了。前幾天,去漢中出差,在鎮巴的街頭,無意中發現了拐棗的果子。因為幾十年的滄桑,它褪去了青春的紅顏。像人生的曆程,一路疙疙瘩瘩走來,直至枯幹。我不是喜歡吃零食的人,但還是買了一斤。對我來說,它已經不屬於商品,而是一種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