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出自《詩經·小雅·車轄》。這是用作比喻的,將高山譽為品德高尚的人。我這裏不想引申一個詞的含義。古人想象總是非常豐富的,喜歡將客觀的事物與人的品行聯係起來,一副故作高深的姿態。其實,把詞語想得簡單些,更原始一點也許更好。返璞歸真。我欣賞這樣的表述。

我敬仰高山。我所生活的小城不遠處是一座山:秦嶺。它不止一座山峰,而是一座山脈,由千千萬萬個山峰構成。這是一派大氣象,一座大氣場。我隻要一進去,肯定會被它征服。征服的不僅是肢體,還有心靈和精神。每每仰望著一座山峰,我就會有由衷的敬意。

秦嶺是中國南方和北方氣候的分水嶺。家庭、工作、心境相對固定以後,我常常會和朋友登上秦嶺梁。每次登上秦嶺,我就知道,它注定和我有著某種緣分。

我們常去的地方叫牛背梁,屬於陝西柞水縣營盤鎮朱家灣村的地盤,最高處的海拔在3000米左右。那兒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迷人的潭溪瀑布,獨特的峽穀風光,罕見的石林景觀,以及秦嶺冷杉、杜鵑林帶、高山草甸、以及第四紀冰川遺跡所構成的特有景觀。那兒豎立著一塊界碑:秦嶺。手摸摸這邊,有點涼;摸摸那邊,有點熱。其實也明白,那純粹是心理的作用。如果沒有一點差異,好像枉費此行似的。我們擁著那塊碑留影,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讀《史記》,偶遇這麽一句:“秦嶺天下之大阻也。”這也許是秦嶺得名的由來。因為高,所以難以逾越,因此有九州之險的稱號。自古以來,秦嶺就是著名的修道聖地,吸引了眾多隱士來此隱身修道,成為隱士的天堂。

我一直以為,大凡隱士者絕非常人。常人向往宮殿、城闕、金銀、美女,而隱士崇尚著精神的修煉。他們仰望著高山,胸懷著天空雲彩,雖生活艱苦至極,但精神無比豐富,也才有了不同凡響的人生。

忽然想到了漢時的張良。二十年前我經寶雞去漢中,穿越秦嶺柴關嶺南麓,在316國道途經留壩縣境內的紫柏山下下了車,瞻仰了張良當年的隱居之地。僅就張良而言,史學家說,沒有他,就沒有大漢王朝。漢朝建立後,開國功臣蕭何、韓信、彭越等,皆不得善終。“高鳥散,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開國殺功臣,幾成定律。這樣結局,究其原因其實很簡單,無非是世俗功名富貴的**。張良偏偏洞穿了世相,不受三萬戶齊王的**,辭去丞相之職,“辟穀”於秦嶺紫柏山,得以全身而終,成為後人頌揚的典範。佇立在留候祠張良廟前,我的胸中忽然掠過一種煙雲,仿佛超越了世間進入另一種境界。我沒有進廟,因為進廟勢必會阻礙我的視野。一座廟,它四周的環境氛圍會更令我感興趣。

在留侯祠前仰望高山,紫柏山也就成了張良的影像。究竟是紫柏山在仰望張良,還是張良在仰望紫柏山,我不知其解。有人會說,紫柏山在高處,留侯祠在低處,怎麽會是仰望?我想說的是,在精神的層麵,仰望是不受地理環境製約的。

隱士精神,是紫柏山生命的進行曲。

秦嶺又稱終南山。因為隱士文化,它為世人所矚目。終南山自古就有隱逸的傳統。除張良外,中國曆史上的不少名人也曾做過“終南隱士”。西周的開國元勳薑子牙,入朝前就曾在終南山的磻溪穀中隱居,他用一個無鉤之釣,引起周文王的注意,後以八十高齡出山,輔佐武王伐紂,成為一代名相。秦末漢初,東園公、夏黃公、綺裏季、角裏四位先生,年皆八旬有餘,須眉全白,時稱“四皓”,先隱居商山,後隱居終南,終成大業。晉時的王嘉、南朝宋時的李和、隋唐五代的新羅人金可記、藥王孫思邈、仙家鍾離權、呂洞賓、劉海蟾、金元時全真道創始人王重陽、明清時江本實等都曾隱居終南山。

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無數的名人隱士為一座山蘊含了豐富的人文色彩。那些隱士們,在高山上曆練了精神之後,也就成為人類曆史進程中的一座座高山。

秦嶺的北麓中段,我少年時的足跡就常常光臨它。那是因為生活,我和夥伴們進山砍柴,用來燒火做飯、冬天燒炕。這是無意識地進入。剛步入青年,我的雙足就迫不及待的登上了華山。這是人生第一次有意識的進入。進入它,是為了瞻仰其高聳、其險峻,為生命塗抹上壯麗的色彩。那時尚無纜車,要登上山頂,全憑腳步一寸寸的丈量。從玉泉院出發上北峰,我登完盤旋於懸崖峭壁上的370多個石梯,才艱難地通過了千尺幢。那是一種怎樣的艱難啊:手握鐵索,手足並用,朝著隻有一線光亮的地方行進。那一線天光,仿佛生命裏的佛念。出了千尺幢,又過百尺峽、仙人橋、俯渭崖、黑虎嶺、老君犁溝。老君犁溝是夾在陡峭石壁之間的一條溝狀險道,走上去難免顫顫巍巍,擔心著一步不慎便會葬身於兩旁深不可測的山穀。傳說太上老君見此處無路可通,就牽來青牛一夜間犁成這條山溝。

這一路上的驚心動魄,方可陸續登上東、西、南、北、中五峰,方可領略“落雁”、“朝陽”、“蓮花”等諸多山峰景象。如若晨曦到達峰頂,便可於東峰觀日出。華山也是高人現身之處,《尚書》載軒轅皇帝在此會群仙,《史記》載黃帝、虞舜到此巡狩,陳摶、郝大通、賀元希等道教高人居此傳道。中國曆史上,曾有秦始皇、漢武帝、武則天、唐玄宗等56位皇帝曾到此山巡遊或舉行祭祀活動。隋唐以來,李白、杜甫等文人墨客詠華山的詩歌、碑記和遊記不下千餘篇,摩岩石刻多達上千處。自漢楊寶、楊震到明清馮從吾、顧炎武等不少學者,隱居華山諸峪,開館授徒,蔚為大觀。而建於漢武帝在位時的西嶽廟,有著“陝西故宮”和“五嶽第一廟”之稱譽,這是五嶽中建製最早和麵積最大的廟宇。到了現代,因金庸的一部《射雕英雄傳》聞名遐邇。

秦嶺是大地的坐標。其實,把眼光放得更開闊一點,哪一座山不是大地的坐標呢?河流是動態的,人是一茬茬的來了又去了,鳥和動物在不斷的遷徙、甚或滅絕。而哪一座山能移動呢,千萬年、數億年的巍立不動,上古的猿人在敬仰它,神仙在敬仰它,現代的人依然在敬仰它。高山仰止。這話說得好極了。除了高山,你還有什麽需要仰望呢?藍天、白雲你可以眺望,但無需仰望。仰望是一種精神需要,是一種心理崇拜。

一座山穀,容納了天界的仙氣,身臨其境,既有博大浩渺的人生波瀾,也有波瀾不驚的精神境界。這便是秦嶺給與人類的傑作。

說到高山,不能不提到泰山。泰山因其氣勢之磅礴為五嶽之首,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崇拜泰山,有“泰山安,四海皆 安”的說法。如果說秦嶺是文人之山,那麽泰山就是皇帝之山,是曆代皇帝登基的必拜之山,仰望之山。泰山,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現象,令天下至尊的皇帝為之稱臣?這不能不想到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據說盤古死後,頭部化為泰山。古代傳統文化認為,東方為萬物交替、初春發生之地,故泰山有“五嶽之長”、“五嶽獨尊”的稱譽。秦漢之後,泰山逐漸成為政權的象征,古代曆朝曆代不斷在泰山封禪和祭祀,在泰山上下建廟塑神,刻石題字。

十年前的一個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在泰山的天街上徘徊踱步。我明明知道,這不過是一座山的一處平地。就這樣簡單。但風吹之後,我還是身子哆嗦了一下。這是天風,不同於我生命曆程裏的任何一種風。此刻,我不能不麵對著一座山起了一種神聖之心。我不是“高山仰止”中的那個品德高尚的人,我隻是一個庸人。麵對著一座神聖的山,我無法改變自己的渺小。

對一座座山,我向來是懷有敬仰之心的。每座山的形成,都是曆經了艱難的痛苦。是的,一種陣痛。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山脈的形成都是經曆了陣痛:火山爆發、地震和水、風等的浸蝕。凡成大器者,無不仰慕它的雄姿,它的穩固。就像古語說得那樣:仁者樂山。曾經以為,自己是個仁者,但活來活去,總也成不了大器。我知道,這是命。

秦嶺之外,我去過次數最多的山,是太行山。千峰聳立,巍然聳立,五嶽見之而俯伏,昆侖比之而無色。這便是太行山的本色,這便是一個大丈夫的氣概。

太行八陘,為一座山脈詮釋著陽剛的意義。山嶺逶迤之間,忽然閃出一條橫穀,巨澗中流,奇險天開。舍去軍事上的意義,它更像北方大漢雄偉的肋骨。軍都陘、薄陽陘、飛狐陘、井陘、滏口陘、白陘、太行陘、幟關陘,是古代晉冀豫三省穿越延袤千裏、百嶺互連的的八條咽喉通道。每一處都是軍事家青睞的關隘,每一處都曾演繹出經典的曆史故事。

巍巍太行,崢嶸歲月。從春秋戰國延伸到明清,兩千多年來,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字來證明曾經飄逝在太行山的戰爭煙雲。齊桓公、劉邦、漢安帝、曹操、袁紹、李世民、竇建德、劉福通……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胸懷韜略、大智大勇的英雄豪傑?一座山,將他們的名字鐫刻於山壁之間。一座山脈,是一部英雄的史詩,一麵麵山壁,便是豪傑的紀念碑。

血染娘子關。那是中華兒女的鮮血。我佇立在那兒的時候,大腦裏忽然閃過元好問《遊承天懸泉》詩中的句子:“娘子關頭更奇崛”。這座萬裏長城的著名關隘,危樓高聳,氣宇軒昂,曆經戰火煙雲的熏陶,彰顯出男子漢的陽剛之氣。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每一處水麵,每一塊石頭,每一枝草木,仿佛都染上了血的風采。麵對著它,我肅然起敬。

有些山景,是需要遙望的,如井岡山的主峰五指峰。綿亙數十公裏,氣勢磅礴,巍峨峻險,至今杳無人跡。自然和人類的融合,很多時候是不可想象的。那五座山峰,並列如人的五根手指。眯著眼,我宛若看見了它的指甲,它的關節,以及,關節處那些橫著的、深深的褶紋。它那樣數萬年的伸展開,是向人類的招手相迎,還是揮手道別?站在觀景台上,遠望其巍峨的雄姿,是那個下午我的一個姿勢。再如我曾走進的太行大峽穀。五指峽、龍泉峽、王莽峽、紫團洞、雲蓋寺、水妖洞、真澤宮……綠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懸崖,千姿百態的山石,如練似銀的瀑布……有“超然雲霧中,不與群山伍”的照壁峰,有生生世世一語不發的樹木,有背陽處潮濕陰柔的苔蘚。超然出眾,這是道家的境界。那是冬天的一個日子,空穀傳響,林鳥交鳴。我聆聽著風的呻吟,欣賞著花的綻放,踩踏著雪的足跡,沐浴著月的柔情,鳥的聲聲啼叫,將我的絲絲戀情,定格在一草一木之間。

有些山景,是需要瞻仰的。如在山東境內招虎山的雲頂竹海,我見到了蘇公竹、板橋竹。一株普通的竹子,也會吸引我瞻仰的目光。這完全是睹竹思人的情懷。蘇東坡,當是出名的文人雅士,當年任登州太守時來過這兒。他一看見蓬生的竹海,猶身於故鄉,便結草廬於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之美譽。鄭板橋在濰縣任縣令時,不懼千裏到此畫竹。他的“千枝萬竿擋不住,隨手擇來都是竹”也許是為招虎山寫下的。蘇東坡、鄭板橋,這些曠世的才子身上具有著禪的風骨,這才為招虎山留下了無數遊客瞻仰的目光。再如武當山老君岩石窟正中的太上老君,超然平靜,凝神諦聽,心若磐石。我模仿著老君的樣子閉目打坐,心靈頓時空明。此刻,人的境界則物我兩忘,超聖脫凡。南岩萬壽宮外的絕崖旁,是一處懸空的雕龍石梁,傳說是玄武大帝的禦騎。淩空的龍頭頂端,有一香爐,被稱為“龍頭香”。燒龍頭香,對眾多遊客來說,是心靈裏渴盼許久的一個儀式。我知道,他們懷揣著希望。希望是精神生活的陽光,它照亮你,溫暖你,並悟出活著的勇氣,完成自我心靈的救贖。恍惚間,佛祖拈花一笑,是釋然,是看透,是舍得,是放開。飛升崖,被譽為武當山的第一仙境。它一峰突起,三麵絕壁。沿著山脊上的小徑直達峰巔,躍頂眺望,勝景盡收眼底。既為仙境,必有仙人的典故。相傳,真武大帝曾在此修煉,麵壁數十年,靜如古井,坐如盤鬆,甚至連鳥兒在他頭上築巢都紋絲不動。

崖上的山風。攪亂了幾位女士的長發。若是仙女,她們飛升的姿態該有何等優美?

愛欲海,我慢山。這是《華嚴經》裏的句子。登山,則情滿於山。因此,我雙腿遲疑,側耳傾聽,慢慢品味它的絕妙,它的禪意。

山頂的風,仿佛從遠古駛來,與我相守著一個契約。萬事萬物,皆無定數。側耳聆聽,鬆濤的怒吼,猶如萬馬奔騰。山泉汩汩,瀑布奔瀉,小溪如訴,宛如維也納交響曲,雄渾、悲壯。萬物無常,正是禪的心聲。

高山仰止。無需引申它的含義,詞麵的意味足夠了。在高山上仰望,或仰望高山,讓身心空靈,讓精神上升,無疑便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

《詩經》裏“高山仰止”的後一句是“景行行止”。漢鄭玄注解說:“古人有高德者則慕仰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他把“高山”比喻崇高的道德,“仰”是慕仰,“景行”是明行,即光明正大的行為,是人們行動的準則。宋朱熹則解釋說:“仰,瞻望也。景行,大道也。高山則可仰,景行則可行。”

高山上,本無大道。不過,隻要你高山上保持著仰望的姿態,大道,便會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