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泥土頌

碾兒莊的地形有點奇特,三麵環山,一麵向原,宛若母親懷抱裏的嬰兒。

碾兒莊是泥土做的,雖說它靠近秦嶺,坡上少不了石頭,但它更多的成分還是泥土,老屋的牆壁是土做的,簷頭的磚、房頂的瓦都是土做的,就連屋頂的蒿草,也是從瓦縫裏的土裏長出來的,街道是泥土的,樹木的根紮在泥土裏。是啊,碾兒莊的一切都在泥土之上。古代的莊子說:“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就說碾兒莊的人吧,也何嚐不是泥土變的。《聖經》上說:“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淮南子》裏也說:“天地初開,女媧摶黃土為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橫泥中,舉以為人。”古人是從亡者一律歸於泥土這一事實,推斷出人類必是來自泥土。

碾兒莊的人不知道莊子,也很少讀《淮南子》和《聖經》。他們隻知道自己一輩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裏找水,土裏刨食,最後回歸於泥土中。

碾兒莊人喜歡泥土,因為他們明白吃的穿的用的都離不開泥土。

先說吃。要活下去自然離不開水。早些年沒有井,村子的人是在蚰蜒河裏挑水吃。蚰蜒河出山後曲裏拐彎的,繞著村子流過。農閑的日子,村裏人去深山裏挖草藥,發現蚰蜒河的水源是從山坡上的泥土裏、石縫裏滲出來的,一絲絲、一縷縷,最後形成河。村子人吃的主食是小麥、包穀、穀子。這些是從山坡上、塬下的土地裏長出來的。給土裏撒了種子,過些天就會長出苗來。泥土不會虧待人。主食還有一種:洋芋,也叫馬鈴薯,碾兒莊人喜歡叫它土豆。土豆性喜冷涼,大多種在山坡的陰處。土豆做主食的簡單做法是切成塊放進麵鍋裏煮,還有一種吃法是糍粑,將土豆洗淨煮熟,然後剝皮,在石槽裏用搗蒜錘搗成粘稠性很強的糊狀物,熬一鍋酸菜湯,在湯內放入蒜泥、蔥花等調料,把糍粑放入湯內煮熟。主食外還有蔬菜。碾兒莊家家戶戶都有菜地,在院子或者房前屋後挖塊地,種蘿卜青菜、韭菜蒜苗、豇豆黃瓜。不過,村裏人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挖野菜吃。野菜的名堂多著咧,馬齒莧、薺薺菜、婆婆丁、苦苣菜、龍頭菜、明葉菜、烏刺菜、野蘿卜、豬腸子、灰灰菜……還有一種俗名羊奶奶的植物,葉子不能吃,根是黑黃色的,長圓狀,剝開皮,裏邊的肉鮮白,流著白汁,我們孩子們玩夠了,就拿個小鏟子挖它的根吃。坡上的泥土裏長著槐樹、杏樹、核桃、柿子樹。春天的槐花可以生吃,也可以和麵和在一起蒸麥飯,杏樹夏天就熟了,桃和柿子是秋天大人們的盛宴。孩子們喜歡吃低矮的酸棗樹上球狀的酸棗果,因為酸中帶甜,很對孩子們的胃口。還有一種可以和吃聯係起來的東西,就是煙葉。吃煙,是碾兒莊男人的事情。城裏人說的吸煙或者抽煙,村子人不說“吸”,也不說“抽”。在他們的意識裏,“吸”是初學者的吃法,吸進去吐出來,上不了癮。“抽”煙是要進咽喉的,經過胃排泄掉。而“吃”煙是要進五髒六腑的,像飯一樣吃進肚子,是身體裏不可缺少的。男人們幹活累了,吃煙解乏氣,飯吃飽了,吃煙助消化,瞌睡來了,吃煙提精神……忙了吃,閑了也吃,幾個漢子歇涼曬暖在一起吃煙,年輕人用紙卷,老年人用煙鍋,冒起的煙像個煙囪。他們把商店賣的香煙叫紙煙,他們不吃紙煙,嫌太貴,也不過癮。旱煙葉是種在華崗那麵坡上的。旱煙耐旱,華崗是陽坡,土質疏鬆,適宜種旱煙。

這世上所有吃的東西都離不開泥土啊。碾兒莊人於是感歎著。

再說穿。人的生計除了吃,就是穿。坡下的地裏種著棉花。收獲了棉花,女人們開始紡線織布,做成衣裳、被子、帽子、鞋,還有襪子。如果不是冬天,碾兒莊人喜歡穿草鞋。草鞋有著泥土的味道,穿在腳上透氣,不生腳氣。做草鞋用的是稻草。蚰蜒河在坡下一個叫草圍子的地方拐了一個大彎,形成了一片水麵,村子人就在那兒的泥水裏種水稻。麵積不大,就二十來畝,可是水稻收割後的稻草足夠做草鞋了。

後說用。農人離不開農具,鍁、鋤、鐮、耙的把兒是木棍,鬥啊升啊用的是木板,篩子、簸箕、背簍用的是藤條,這些都是泥土裏長出來的東西。坡下那個叫華崗的地方開著一口土窯,早先是村上的,後來讓麻老五承包了。窯裏燒製著水缸、罐罐,還有碗碗盤盤。華崗的土質應當是碾兒莊最好的泥土,燒製出來的器具清亮、結實。碾兒莊人把凳兒不叫凳子,叫馬紮,兩根木棍交叉做成支架,上麵繃著藤條。馬紮的好處是輕巧,攜帶方便。村子人到坡上砍四根木棍,割幾把藤條回來就做成一個馬紮。村裏人的臉盆不用到商店裏買,挖下一塊大樹根,用斧頭劈成一個凹槽,用刀削得光滑,一個臉盆就做成了。也有人家用小樹根做碗做盤的,用一根木頭做枕頭的。泥土裏長出來的東西隻要動腦筋,就可以做成人使用的東西。這是碾兒莊人的智慧。

命運之手,穿越泥土,創造著碾兒莊人的生活。他們明白,泥土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沒有了泥土,就沒有了他們的一切。

從牛頭山下來一條泥土路,旁邊就是小張坡,我家的地就在這麵坡上。這是坡上最好的一塊地,隻要播下種子,不管有墒沒墒,隔幾天就會從泥土裏蹦出苗苗來。蹦,這個詞父親用得恰當極了。他當然不懂這是擬人的修辭手法,一邊吐出這個詞,一邊肩膀一聳一聳的。

父親年輕時有當兵的願望,但被爺爺扼殺了。爺爺說你這輩子就別想離開碾兒莊,你走遠了我不放心。父親是個孝子,從此就斷絕了一切念想,把雙腳捆綁在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為息。他的腳步每天從田埂上踩過,留下一串串堅實的腳印。我家有三塊地,分別在小張坡、華崗和牛脖子那三麵坡上。這些名字都很怪,除了牛脖子還有點象形外,其他兩個至今我也沒弄明白。父親也從不解釋,輪番著去這三塊地裏耕作。父親歪斜著身子繞過田埂,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腳印。有時,我跟著父親去地裏幹活,也不自覺學他走路的樣子,父親回過頭滿意的笑著說:這就對了,腳印要印在泥土裏,麥子包穀才都會從腳印處長出來。他又歎息一聲說:人活著為了啥?不就是為了吃飽肚子。他說得斬釘截鐵,絲毫不容我反駁。

冬天裏父親也不閑。他把茅坑裏的土糞起出來,用背簍背到坡上的地裏,這是對泥土的滋補。泥土勞累了一年,到了該歇息的時候,就如女人產後要吃紅皮雞蛋喝紅糖水。把土糞撒到泥土上,父親彎下腰撿拾泥土裏的小石子、瓦塊、磚頭,扔到溝壑裏。他是怕這些骨頭硌著睡眠著的泥土,怕來年開春撞壞了犁耙,怕麥苗出土時不順當。父親心裏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對土地好也是對自己好。從地裏回來時,父親的身上總會帶著一些泥土,母親想用手摳,父親一歪頭避開了母親的手,說道:泥土不髒。吃飯時如果不小心米粒和碎饃掉到地上,父親拾起用嘴吹一下,或者用衣襟擦一下,毫不含糊的就塞進嘴裏。那速度之快,生怕別人會阻攔他。

泥土不髒。小時,這句話並沒有走進我的心裏,許多年後,當我一次次走進碾兒莊的土地,忽然想起父親的這句話,才領悟了它的深刻含義。這是哲學家一般的句子,卻被隻讀過三年私塾的父親說出來。這句話,足夠我銘記一輩子。後來,我還看見了詩人雅姆說過的一句話: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麵走來,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仿佛,雅姆是說給父親聽的。

父親常常在草圍子那片稻田裏幹活,種稻,打藥,除草,收獲。那兒我家隻有不到三分地,但父親用的功夫最多。稻子收獲後可以吃米飯,還可以釀黃酒。父親喜歡喝黃酒,就把心思用在稻田裏。在岸上,他脫了鞋子,卷高褲管,光著腳走進泥水裏。父親隻要一下去,和泥土至少有半天的交道,有時甚至是一整天。稻田的泥土是黝黑的,和父親一樣的膚色,泥巴粘在他的腿上,絲毫看不出來。稻地離村子有五六裏路,中午母親或者我便送飯到草圍子,吃過飯,碗筷就會落下泥巴。我很喜歡看父親在稻田裏犁地,黃牛在前邊拉著犁,父親一手扶著犁,一腳一腳地踩進泥土,然後慢慢拔起。犁在父親的操縱下翻攪著田裏的土,泥巴隨著犁齒跳到父親的身上,極像一對知音在談論著樂曲的高妙。傍晚,父親上到岸上,把腳放在水裏稍稍晃**一下,便穿上鞋,帶著滿身泥巴回家。

在家裏我很少凝視父親的背影,因為那個背影總是佝僂著,沒有一點精神。但是隻要一到了田地裏,他的腰杆就挺起來。常常,我看到父親在田埂上扛著鋤頭走,幹活前先要坐下來,抓起一塊土坷垃,掌心對在一起搓,搓散了胳膊一揚,把土撒進田裏才開始起身幹活。很長的時光裏,我都在思索父親這個動作的含義,直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世上很多事,是不需要明白的。

父親的手,粗糙得跟泥土一樣,是被泥土傳染的,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手心的老繭若樹皮。我童年的時候,父親常常會用他的手掌撫摸我的臉蛋,我卻常常躲避。到我上中學以後,父親就不再有那樣的動作了,可是我卻渴望他用那粗造的手掌撫摸我。後來我意識到,雖然粗糙,但父親的手掌是熱的,帶著如夏天泥土一般的溫暖,像莊稼的汁液傳到我的血管。父親的手,是泥土的溫度。

這幾年,我在縣城裏有了大房子,好多次讓父母親來長住,父親卻總是搖頭。我家的陽台上養著幾盆花,總是不到一年,花盆裏就要更換主人。我自責不會伺候花草,父親有次來了,說你這土不行。過了段時間,他用塑料袋裝了牛脖子那麵坡上的土,親手給花盆裏換了土。牛脖子那麵坡上的泥土摻雜著細沙,不知含有什麽成分,草長得特別旺勢,牛和羊一到那麵坡就歡喜的叫喚。也怪了,自從花盆換了牛脖子的土,那些過段時間就發蔫綣縮發黃的花葉綠生生的伸展著,綻放著生命力的旺盛。我這才服了碾兒莊的泥土。父親以後再來,看著盆裏的花草,很得意的說:咋樣,我說對了吧。碾兒莊的泥土不但養莊稼養人,也養花草呢。我才不住你這樓房呢,一天見不到泥土,我心裏就憋得慌。沒有泥土,哪來的脈氣啊。城裏的房子不接地氣,人住在裏麵氣血不通。沒有地氣的滋養,人走路輕飄飄的,還會得怪病。人要住在鄉下,鄉下有雞鳴狗叫,有泥土的味道,滋潤人呢……三

春天是從泥土中來到碾兒莊的。氣候漸暖,清晨或者傍晚,坡上的泥土就會冒出熱氣,像是從睡眠中醒來,打著長長的哈欠。這時候最忙碌的是燕子了。我家的屋簷下有燕子的窩。春天一到,燕子飛來飛去,去坡上銜來泥土做窩。燕子知道坡上的泥土有粘性,做出的窩結實。

泥土是春天的母親,春天是泥土的孩子。這樣的比喻絲毫不過分。隻要有一點泥土,就會有綠芽長出來,這就是泥土的偉大。誰有再大的本事,也沒法讓石頭上長出一棵樹。當然,也有從石縫裏伸出來的草或者樹,那是因為石縫裏有泥土。開春了,花開了,人人都在欣賞花的好看,可很少有人想到這是泥土的功勞。花草是懂得感恩的,在它枯竭之後,要把屍體留給泥土做了肥料。

早上醒來,我喜歡到山坡上跑步。跑累了蹲下身子,順手撿起一個小棍在泥土裏刨,刨著刨著,就刨出了蚯蚓。紅紅的,嫩嫩的蠕動著,泥土裏最辛勤的耕耘者最早蘇醒了,那麽冷的冬天還沒凍死它啊,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童年時,我剛學會走路,祖母就牽著我在院子、渠岸的泥土裏尋找蚯蚓。發現了一條蚯蚓,她便歡叫一聲,用一根樹枝將一條條蚯蚓蜷曲著的身子撥直。蚯蚓展開了身子。那一刹那,我仿佛感覺到蚯蚓的呻吟,於是也陶醉在蚯蚓的呻吟之中。這是春天裏的回憶了。過罷農曆二月二,吃過炒豆,一場雨剛過,奶奶就從炕上爬起來,去泥土裏尋找蚯蚓。我對春天的感覺不是樹上的嫩芽,不是溫暖的春風,也不是蘇醒了的蛇,而是蚯蚓。蚯蚓是從泥土裏爬出來的,宛若春天的使者。

喜歡蚯蚓的還有母親。和大多數鄉下女人一樣,母親也是那種嫁雞隨雞的人,對祖母是百般的孝順。生下我坐月子的時候,她不忌冷水,手指得了風寒不太靈便。有一年驚蟄後,她在菜園鬆土的時候,不小心把泥土裏蚯蚓的身子弄斷了,她像做了錯事似的喃喃著:這咋辦啊,咋辦啊。她把斷了身子的兩截蚯蚓放在手心裏,想用溫度讓蚯蚓的身子接起來。她閉上眼睛,說出了令我吃驚的話:我該死呀我。多年之後,我回憶著那個細節,似乎得到了一個啟示:喜歡泥土的人,也就會喜歡蚯蚓。蚯蚓的身子和泥土完全一樣的顏色,仿佛泥土的孩子。

農諺說的“春雨貴如油”是說給麥苗聽的。冬日裏,麥苗俯臥在碾兒莊的泥土上,而在“雨水”的節氣裏,一場雨就可以讓麥苗起身。我觀察過,“驚蟄”一過,泥土裏的蟲子才會爬出來,而在“雨水”的節氣裏,麥苗就起身了,散發出芳香的味道。

碾兒莊正對著的那座山叫牛頭山。碾兒莊人有句民謠:牛頭山,緊挨天。山上出猛虎,山下出狀元。三麵的山聚攏了碾兒莊的風水,養莊稼,養牛羊,養人,可是數來數去,村子的曆史上也沒有出過一個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子的宋家倒是出過一個舉人,叫宋英奎。那時是通過鄉試中舉的,可他在第一次參加吏部會試時,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沒有做過不說,連命也搭上了。

碾兒莊沒出過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別的沿山村子的人要麽長著大脖子,當地人叫“銀瓜瓜”;要麽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頭還塞進嘴裏;要麽見人就傻傻的笑,不會說話。碾兒莊這些年出了十幾個大學生,有的後來還讀了研究生,專家說這是水質的問題。碾兒莊的人卻認為是泥土的功勞。人是土捏出來的。土質好,所以人才精靈。

泥土的芬芳攪亂了空氣中的寒流,一抬頭,院子一簇簇四個瓣兒的山桃花,在一個清晨紛紛綻開。我便知道,春天來到了碾兒莊。我來到田野,雙足站在小張坡的泥土上,須臾間,泥土便通過我的腳掌向我播放著芬芳,灌注著清氣。我忽發奇想:隻要在泥土裏久久凝神佇立,當會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促我成長。那是地氣,順著翠綠的葦叢潛聚到我的腳下,通過經絡慢慢地升騰到我的胸間、發際,遍布全身。

這是心靈的回歸,像一位至今查不到名字的俄國詩人所詠讚的:心靈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循環,看,我又回到童年的夢幻。

我常常這樣想象我的出生:在碾兒莊山坡的震痛中,一團泥土撥開草叢、莊稼和石塊,緩緩拱出地麵,在拱起的過程中長出頭發、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四肢。陽光流水般汩汩的注入我的軀體,成為鮮紅的血液。

碾兒莊的村口有一道老牆,七八米長,像是碾兒莊收藏泥土的匣子。老人們回憶說,村子是有過城牆的,他們小時見過。隻不過村莊三麵環山,這城牆就隻有北麵一道,還有城門。這應該是碾兒莊人為的、年代最久的泥土了。常常,我站在那道老牆前,想著我怎樣才能走出生下我的這片泥土,成為一個城裏人。有時我坐在老牆聆聽秋蟲的叫聲,想著我會永遠是碾兒莊的一片泥土、一隻蟲子麽。想著想著就起了秋風,貼著老牆發瘋,老牆上就被風撕下一片片泥土。這泥土太古老了,表層裂開了層層皺褶。這是泥土的老臉,經不起風的**,被歲月打得皴裂。燕子和麻雀喜歡在老牆上做窩,它們知道老牆的泥土堅實。可是再堅實的泥土,也經不起風化。每當它們的窩露出原形的時候,它們不舍得搬家,而是繼續向老牆的深處築窩。也許,它們也具備著強烈的懷舊意識。堅守著這古老的泥土,是它們靈魂裏苦苦的執著。

在碾兒莊,老牆是泥土最恒久的堅持者了。但它並沒有給我在碾兒莊堅持下去的信念。那個夏天,那棵距離老牆四五米遠的老槐在被雷電劈裂,我便匆匆逃離了碾兒莊,到地區的一所師範學校讀書。記得我去考試那天,父親正在牛脖子那塊地裏光著腳給秋苗澆水,我去參加考試,必須經過那兒不可。看見我,父親滿腿泥巴從地裏出來,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那麽多人呢,你能考上?我明白他的心思,既想讓我出人頭地,又怕我長了翅膀離開碾兒莊這片泥土。

我小時和祖父睡一個炕。祖父在碾兒莊呆了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安,因此他的夢幾乎都和泥土有關。早上一醒來,他就對我敘述他的夢。記憶最深的是這樣一個夢:他在泥土裏拾銀元,那麽多的銀元躺在泥土上,他的手裏捧不下了,就脫了褲子,用腰帶紮了褲腳裝……祖母提著瓦罐來了,村子更多的人挎著竹籃,背著背簍來了……祖父低頭一看,自己竟然光著屁股,驚慌中泥土裂開一條縫……夢到這兒就中斷了,祖父說他這會兒醒了,連聲歎息自己沒有鑽進那條裂開的縫。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揣摩這個夢的象征意義。現在想來,夢是人的潛意識,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清醒生活的繼續。”依照這樣的觀點,在祖父的意識裏,泥土就是銀元。

碾兒莊是泥土做的,泥土是碾兒莊的靈魂。碾兒莊人都懂得這樣的道理:一切都是泥土給的,泥土是上蒼送給碾兒莊最好的禮物。泥土喂養著碾兒莊的人,碾兒莊的人離不開泥土。泥土與莊稼,泥土與人,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誰也離不開誰。一團泥土,就是一部百讀不厭的《聖經》。多少輩子的人都讀過了,子子孫孫要繼續接著讀下去。

碾兒莊是一抔蒼老的泥土,一茬茬人都是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的古樹。他們手執蒲扇,揮去浮世的雲煙,靜撫雞犬牛羊溫潤的呼吸,以一種世俗無法擾攘的淡然守望著生命,回味泥土上的人生。他們一個個在泥土裏摸爬打滾,直到連泥土也摸不動的時候,這個生命就該被泥土撫摸了。

總是有人要背叛泥土,碾兒莊也不例外。老人們看著無數年輕人長大後,像鳥兒飛走了,變成一縷遠去的風,成為一株在異鄉遊走的植物。老人們知道,再好的泥土也留不住心野的後生,因此惋惜歸惋惜,還得讓開路讓他們飛走。當我離開村莊去尋夢時,我和那些人一樣忘了我是村莊的一隻鳥,有一半的翅膀落在了村莊的泥土上,而隻用另一半飛翔。

漸漸的,碾兒莊就隻剩下村莊和老人,在恬然的黃昏,用心聽那晚風與炊煙,莊稼與土地輕輕的私語。

泥土會撫平所有的創傷和記憶,把所有的生命都收藏在它的名義之下,給每個人提供安寧的靈柩。祖父和祖母早就下世了,葬在小張坡那麵泥土裏。墳墓旁的泥土裏,長出了小樹和茅草,又在運行著生命的輪回。

這幾年,秦嶺北麓開發形成了氣候,沿山公路環線又從碾兒莊腳下穿過,不少西安和外地的客商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動員碾兒莊的人搬到另外平原一處地方,條件非常優惠,仿照城裏的別墅給他們蓋新房,新村還有河流、草坪、幼兒園、健身廣場等等。但村子人聽了隻是搖頭,說祖先住過的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哪能說搬就搬的。一輩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鄉上的幹部、縣裏的幹部來勸說都沒用。他們守著一個非常簡單的觀念,你們看中這地方的泥土,我們一樣是人,難道能拱手讓給你們城裏人?別說了,說再多也沒用,再好的房子我們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如此好的泥土麽,有純淨的河水麽,有土螞蚱的叫聲麽?再說了,我們的老先人都在這塊泥土埋著呢,我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更不能把他們的墳遷到別的地方去。碾兒莊人的執拗勁兒,讓誰也沒辦法,無奈,開發商隻好惋惜著放棄。

泥土,鋪展在碾兒莊的山坡上。

碾兒莊的泥土是肥沃的,踩上一腳就會“滋滋”地往外流油。這是父親的說法。當春風從山頭下來,泥土便睜開朦朧的睡眼,充滿著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天生的母性親和力和生命活力,為碾兒莊人奉獻出糧食和生活的必需品。隻要它不衰老——泥土永遠不會衰老,它就會源源不斷的為碾兒莊人做著奉獻。

擁有了這樣好的泥土,碾兒莊便有了好風水。不過,村子人不叫風水,叫脈氣。他們並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過什麽官,而是比誰家的土地多打糧食,誰家的老人活得時間長。在他們的意識裏,做官是身外之物,長命百歲才是福。相鄰碾兒莊二華裏不到的鞏家坡明清兩朝都出過官,一個是五品,一個是六品。兩個村子的人聚到一起時,鞏家坡就以此炫耀他們的脈氣好,而碾兒莊的人卻拿出不屑一顧的神氣,說你們村有幾個人活到了一百歲?我們村的一個老婆活了一百零九歲,現在還精神著呢,不信你們來瞧瞧。不止一個,活過百歲的老人也有十幾個呢。這時鞏家坡的人就說了,活那麽長有啥用,還不是糟蹋糧食呢。碾兒莊的人不跟鞏家坡的人較真。他們的心態好,不生氣。他們笑笑,岔開話題,又說到天氣,說到莊稼,說到收成。在他們看來,莊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

風水一詞,古人是這樣解釋的:風是元氣和場能,水是流動和變化。風水本為相地之術,即臨場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稱堪輿術。說到底,風水是和泥土有關的。譬如說碾兒莊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它地方的黃,有時在陽光下看,還真是金黃的一片。碾兒莊人老多少輩就沒聽說誰家為糧食發過愁。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時,到處鬧饑荒,餓死人,出門乞討。可是碾兒莊就不一樣了,不但沒餓死人,一個出門乞討的也沒有。說來也怪了,都是呼吸著秦嶺北麓的空氣,都是種一樣的莊稼,碾兒莊的泥土裏打下的糧食就比別的村子多。我就明白了,碾兒莊的地裏比其它地方多打糧食,一定是與這兒的土壤有關。

碾兒莊的人相信風水,婚喪之事一定要請風水先生。這不用愁,自己村就有一個溫半仙。這曹半仙早年是個木匠,出苦力的,五十歲那年卻迷上了風水,專給死人定穴位。碾兒莊的墳頭不像平原人那樣連成片的,而是山坡上這兒一個,那兒一個。曹半仙抽上一袋煙,把煙鍋給腰帶上一別,領著死者的家屬滿山轉,轉夠了就眯著眼,手一指說:就這兒了。在他看來,碾兒莊到處都是好泥土,埋在哪兒都是天堂。他也給人看蓋房子的風水。地基定在那兒,麵南還是麵北,寢室在哪兒,灶房在哪兒,甚至豬舍、羊圈、雞窩在哪兒都有講究。這就很費時。他留著一把長胡子,臉上的毛發也從來不刮,弄得真跟神仙似的。他領著自己養的一條菜狗,背著手,繞著村子的山坡轉圈,末了才用一根棍子在泥土上畫一個圈,也不言語,主人就知道地基定在這兒了。那菜狗摸樣不好看,卻很懂事。主人在泥土上劃圈,它就繞著圈嗅著泥土邊跑邊叫。曹半仙接下來畫圖,確定房子、院子的結構。畫完了,主人就該掏錢了。他的收費開始是十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是生產隊,一個勞動日也就幾毛錢。現在他的收費是一百元。村裏人說一百元不多,活人總比死人重要,把活人安頓好比啥都強。也別說,凡是經他確定的房基,家裏不般都不會出什麽怪事,家裏人也不會得什麽麻煩病。村裏人都說他神,要他把綽號改過來,叫曹大仙。他搖頭拒絕了,嘿嘿笑著說:我就是個半仙。人要成了仙,那就不是人了。外村人蓋房子,也常有來請他的。我有時想,要說溫半仙看風水有什麽科學根據,我是不信的。要說他是在瞎碰吧,但這麽多年卻沒有出過岔子。這裏邊也許有些玄妙的東西。我說不清。有些事往往很怪,科學解釋不了的,但卻在現實中存在著。

華崗那麵坡現在不種旱煙了,換成了葡萄和西瓜。坡上有道斜梁,東邊種著西瓜,西邊種著葡萄。旱煙隻供自己吃,葡萄和西瓜可以賣,換來不菲的經濟效益。葡萄的品種是華崗三號,紫中帶黑,吃起來冰甜爽口,一斤可以賣到八元。華崗三號的葡萄還可以做冰葡萄酒,上了西安星級賓館的餐桌。西瓜的品種是華崗五號,個頭不大但是皮薄,瓤是黃的,吃起來沙甜,城裏人常常在西瓜開園的時候開車來買。他們品嚐了葡萄和西瓜後,免不了在華崗的坡上轉一圈,看看這兒的泥土跟其它地方有什麽區別。泥土這東西,肉眼是看不出什麽名堂的。城裏人隻好迷惘著離去。

一晃我就過了五十歲,父母親也八十好幾了,可是依然精神,還是碾兒莊的泥土養人。知天命的年齡裏,我忽然思念起碾兒莊那片土地。身在鬧市高樓,目光為霓虹燈眩惑著,身心被埃塵和噪聲汙染著,生命在遠離泥土的自我異化中逐漸萎縮,於是就渴望有一座帶院子的房子,把碾兒莊的泥土,最好是牛脖子那麵坡上的泥土搬到院子,像父親那樣光著腳站在泥土裏,養花種菜植樹,春天裏拿根小棍撥弄蚯蚓,秋天裏捧著茶壺聽泥土裏蟲子的鳴叫,從而獲取身心的滋養。“我們回家吧。”每當讀到科普斯這句簡單不過的話,我都覺得無比聖潔,親切。那一刻,我想起艾青的詩句: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還有我所敬仰的巴金,在他黑色頭像的白底座上題下這樣的句子:我唯一的心願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裏。

我在想著,我的血脈在碾兒莊,我的根係在碾兒莊,這是命中注定的。走到哪兒,我都脫不了那片泥土的牽連。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永恒。泥土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終點。要是許多日子沒有回去,我就會做夢,夢見碾兒莊的老牆、老槐、牛羊、蚯蚓,還有泥土下秋蟲的啼叫,以及泥土上父親深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