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河流記

在地圖上看黃河,形狀像漢字的“幾”,左邊那一瞥,仿佛它的起源:青海巴顏喀拉山北麓各恣各雅山下的卡日曲;右邊那一勾,是它的歸宿入海處。我的祖籍地在河南,是黃河的下遊。第一次過黃河,是六歲那年,我跟父親回老家。是個黑夜,我看不見河水的模樣。擠在一艘木船上,我聽見了它的咆哮聲,牽動著我恐怖的心跳。艄公在唱,似後來聽到的曲牌中的某一首。詞意模糊了,韻律依然暢享在身體裏。

後來,我學會了比喻,黃河便成了我生命的源頭。我的老家是一個叫大金香的村子,歸溫縣管轄。父親十歲那年,在兵荒馬亂,災荒不斷的背景下,祖父領著全家人來到關中。父親向我描述著過黃河的情景:在孟津縣的一個渡口,全家人被困在河灘上。渡口的名字父親記不起了,它張開胸脯,接納著逃難的人潮。渡河的船隻很少,等待過河的人隻能翹首相望,一旦過來一條船,人潮便沸騰起來,蜂擁著朝船隻抵岸的地方滾流。有國民黨的兵在河邊把守著,於是朝天鳴槍示警,這才阻止了人潮的簇動。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全家人才上了船。過了黃河,一路走到西安,最後在秦嶺腳下的秦渡鎮落了根。在我生命的曆程中,我有過十幾次過黃河回老家的經曆。起初是坐船,後來是坐車。坐車的感覺遠沒有乘船那麽真實,但我還是會隔著車窗的玻璃凝視它,直到它的影子從視野裏消失。視野的遼闊與胸襟的博大,在那一刻相映生輝。

對父親來說,黃河就是他的原鄉,是他生命的根。在陝西的大半輩子,他一直都在戀著老家,戀著黃河。他的這種情緒傳染給了我,讓我對黃河也有了異樣的感情。除了回老家,我還去過黃河的許多地方。豫陝晉交界的風陵渡,我去太原,去北京,如果坐車,那是必經之地。關於風陵渡,金人趙子貞曾這樣描述:“一水分南北,中原氣自全。雲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 可見是個好地方。車子每到那兒,我都會借著理由讓車停下來。那兒風大,站在岸邊讓風吹著,俯視黃河的流水、河灘的草木,心裏就充滿不僅僅是溫馨的感覺。感覺很多,一下子用文字真的不好表述。也許,無論怎樣的表述都不能滿足我。還有山西芮城境內的黃河古渡,晉陝交界的壺口,濟南的黃河大橋,內蒙古境內的黃河烏海段,我的足跡都到過。前些年聽說作家於堅在青藏高原探索瀾滄江的源頭,時隔四五年,他拿出了一本沉甸甸的《眾神之河》。看過書我明白了,於堅在為一條河撰寫精神傳記。這打動了我的心思。我的人生夢想之一,就是在有生之年徒步走完黃河,是從源頭開始,一直走到它的入海處,為它寫一部精神傳記,記述它的前世今生。這個夢想,以我有限的人生可能無法實現了,心中總是有無盡的遺憾。

河流是原鄉的標記,是一個人生命的根係。時空的轉換無法隔絕一個人對故園和母語的記憶與牽係,文學的家園時常被視為作家精神之河的發祥地。河流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自然物,經過作家審美情感的觀照和藝術心理的同化,提升為具有生命形態的藝術實體。作家蘇童是寫小說的,竟也寫出了一篇好散文《河流的秘密》,文章裏寫到他的母親在很脆很薄的冰層上行走,聽見腳下發出危險的碎冰聲。她畏縮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險,於是她祈求著河水順利地過了河。蘇童以為是天方夜譚,問母親當時是怎麽祈求的,母親笑著說,能怎麽祈求?我求河水,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河水就讓我過去了。文章是這樣結尾的:河流的心靈漂浮在水中,無論你編織出什麽樣的網,也無法打撈河流的心靈,這是關於河流最大的秘密。蘇童筆下的河流意象,是物象與心象的融合,攜帶著作家的生命信息和藝術趣味,負載著文化內涵和隱喻意旨,成為敘事與言說的支點。這讓我想起榮格說過一段話:“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曆史中重複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殘餘,並且總的說來始終遵循著同樣的路線。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開鑿過的河床,生命之流在這條河床中突然奔湧成一條大江,而不是像生前那樣在寬闊而清淺的溪流中漫淌。”

說到原鄉,我想到了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在異鄉,她沿著記憶之流回溯釋放著故園之思。長江、嘉陵江是她的原鄉,河流的延伸和流動不拘的特性激活了她的記憶和豐富的想象力觸動了她的離鄉情懷,故鄉之河化為她奔波於異域的原動力,她在雙重文化背景中的書寫大都與河流有關。在《失去的金鈴子》中,苓子沿長江逃難而來,又順長江而去漂泊,生命成長的印痕銘刻在心底。在她看來,“江水有很多象征意義,因為江水象征流動的曆史——像江水一樣不停的流,不停地變換。人生也是流動的。這對曆史、對人生都有象征的意義,對我自己來講也有意義,我從長江一直流到愛荷華河,流了這麽遠,也有流浪的意思,浪也與水有關。”正是基於這樣一種生命體驗,聶華苓把江水化作與人生曆史以及女性意識水乳相融的意象貫穿於作品。她運用東方人睿智的凝視與發現,創造出了河流意象,體現出“被放逐的中國人”獨特的心路曆程。我在年輕時,有時懼怕和父親呆在一起,因為他總是訴說著老家的回憶,讓我有點厭煩。我每出版一部書,都要先送給父親。他戴上老花鏡,撫摸著封麵歎息著說:我要是會寫,把老家的事情能寫成厚厚的一部書。

我不喜歡山之永恒,喜歡的是水之漂流。雖然山也是偉大的,但我的審美傾向在於水。柔弱,卻有穿透的力量,無形,卻有變化的魅力。老子將水人格化:上善若水。他也許是第一個悟出了水之魅力的哲人。古語又說:水滴穿石。它用的是柔功。我的家鄉高冠河上遊有一瀑布,瀑布下遊是高冠潭。瀑布下衝時在一塊巨石上衝刷出一道凹槽。所有的河流在源頭時都是不起眼的,以至於人們往往不相信這是一條河的開始。從高冠峪口進去,順著河流,四五個小時就到了高冠河在的源頭雞窩子村。房屋散亂在山坡上,白雲飄**在山巒間,石縫裏滲出一滴滴水,匯聚成條條小溪。那是些不起眼的小溪,一把手掌就可以止住它的水流,心裏還在想著這些小溪怎麽可能是灃河的發源地呢。但河流的偉大恰恰就在於它們從不起眼的地方開始,最後匯聚成波瀾壯闊的大河。我在想,河流便是大地的血管。很難想象,沒有了河流,地球怎樣生存?

有段時間,我因為忙於生活,會離開河流很久。那段時間就覺得大腦幹巴巴的,內心裏有一種流水的焦渴,就連身體的皮膚也皺巴巴的缺失了水分一般的幹枯。把生命的支點架設在河流上,這是別具一格的人生。很多時候,我的潛意識裏感覺到自己就是那滾動的河水,哪裏有河床,我就奔向那裏。每每看見一條河流,哪怕是細瘦的小溪,我也會抑製不住心靈的顫動,有種相見戀人的喜悅,向它傾情。隻要有河流,無論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異鄉的感覺。

別人旅遊,是看城市,看風景,購物,而我純粹是為了看河。每當我的足跡涉入一片陌生的地域時,總是期待一條河的出現,那樣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旅行者。雖然河流也是風景,但是導遊不給你看河的時間,大多的導遊心思在購物上,因此我對組團旅遊是排斥的。我喜歡自駕遊,不會開車的我隻有在朋友有興致時一同前往某一條河流。遠途的跋涉,我見到了無數條河流。同人一樣,它們沒有完全相同的模樣。每一條河都張揚著個性,演繹著屬於自己的故事。閱讀一條河,是我的一次精神巡遊。一個人總得有些精神生活的方式,漂泊的身影與川流不息的河水作伴,這是不錯的選擇。我堅信,每一條河都是上帝造的,都記載著許多關於人類的情節和細節,演繹著人類的情感故事。細想,我對河流的偏愛完全是一種孤獨的自救方式。擁有了河流的情感,我對生活自然是心存感恩。

在南疆,我看見了塔裏木河。在我的印象裏,它是一條極具神秘色彩的河。最初關注它,是科學家彭加木神秘失蹤的事件。這就牽扯出來一條河:塔裏木河。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發源於高山,歸宿都是大海,並且鄭重其事的寫進了我的文章裏。是聽別人說的呢,還是我的想當然呢,總之一直是個誤區。塔裏木河糾正了我的這個誤區,它沒有歸入大海,而是注入了羅布泊。彭加木是去考察羅布泊的。羅布泊:神秘的、令人恐懼的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沒有一棵草,一條溪,夏季氣溫高達70°,沒有任何飛禽敢於穿越。2007年秋天,我有了一次赴新疆的機會,於是約了一個同伴去南疆看塔河。我不是科學家,不具備考察羅布泊的資格,因此就去了塔河的上遊。一條河,總會有它感人的地方。塔裏木河感動我的是與它相鄰的沙漠。它的廣大自然是無法描述的,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山脊、山穀、山坡。山脊巍峨壯麗,山穀神秘莫測,山坡更美,若圖騰的標記。我俯臥在沙上,感受著它的心跳,以及不遠處一條河的呼吸。站在河邊,我的激動和興奮在逐漸沉澱:這就是我魂牽夢繞的塔裏木河嗎?這就是養育了南疆800萬人口的母親河嗎?這清淺如溪水的河流真的澆灌出了漫漫駝鈴的古絲綢之路嗎?這溫吞嫻靜的河水真的孕育了創造古樓蘭文明的遊牧民族嗎?在我看來,一條河流與沙漠相鄰為伴是一種命運的默契。沙漠是它的河岸,造就了它橫衝直撞、居無定所的性格,像一匹“無疆的野馬”奔騰穿行在萬裏荒漠上。在我的眼裏,塔河渲染出**的恢弘氣勢,溫馨、明媚,寧靜,祥和,與沙漠的死亡氣息形成鮮明的反差。製造這種格調的,是一種樹:胡楊。“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胡楊長達三千年的存在方式,在塔河流域的植物種類中獨樹一幟。沙漠上的行走,像是走在耕牛剛剛犁過的、被陽光暴曬的土地上。站在沙脊上遠望,一片胡楊林掩映在黃綠錯綜的綠洲裏。在藍得純淨而莊嚴的天空背景下,霜染的胡楊林一片金黃,這是一種成熟生命的本色。我不願走近它,遠處的眺望更具備審美的意義。我恍惚聽見了胡楊樹在風中為一條河歌唱,那是人們不易感受到的禪音,悠揚的旋律裏彰顯著雄奇和激越,為一條河的存在而吟誦。很多時候,我們聽不到卻能感應到禪音。化聲音為虛無,化靜物為聲音,這是人生的大境界。秋光下,我眼皮底下的一棵胡楊孤獨的傾斜著身子,誇張的樣子像是給一條河低頭哈腰。沙漠上長出一棵樹,這就好比熱鍋裏蒸出了一株青苗。這是我的想象。事實上,它老了,像一個老人,腿腳支撐不住身子,隻好彎下要。一種樹,守望著一條河,在我看來這是精神的寫照。

一片蘆葦,這是塔裏木湖令我最為感動的細節。張揚和安靜,是需要用心去選擇的。蘆葦生長在塔裏木湖的水邊,莖杆中空,葉子翠綠,在風裏歌唱,並開出美麗的蘆花……這是禪音的表述。一條河、一個人、一片蘆葦。寧靜,一種攝魂奪魄的寧靜,帶我進入一種充滿禪意的境界。好的景物,是需要禪的目光,禪的聽覺,禪的心境。在河邊,我撿到了一隻貝殼,這古老的軟體動物化石記錄了這條河曾經生機勃勃的曆史。這是一條孤獨的河流,孤獨到隻有沙與風在蒼天下舞蹈。風,這孤獨的鬥士,經曆了大自然最殘酷的折疊,鑄就了桀驁不馴的品格。它的吼聲讓河畔的每一道沙脊,每一座沙梁都曆經了最狂怒的遷移。我疑心自己穿越了時空進入了洪蒙開僻的時刻,咫尺、天涯、洪荒,誰也無法真正停留在這肆虐而死寂的世界,塔克拉瑪幹拒絕一切**,它隻堅守自己的冷漠與倔強。聆聽著塔裏木湖的風聲,我的胸襟在擴張,身上的毛細血管在膨脹,仿佛禪音灌輸進了我的身心。

麵對著塔裏木湖,我如一個朝聖者般的虔誠。麵水靜坐凝思,宛若入禪。禪,代表著身心中澄澈的情感、智慧和覺醒。禪門的教旨是:一法不生,萬水千山。於是,我穩住心跳,紋絲不動地坐在河邊,聆聽著一條河的心聲。時至中年,我已經沒有了年少時的狂熱與**,學會了用一種理性的眼光審視自然,審視人生。雖然如此,我還是要為它感動,因為在它的身邊,我一次次聆聽到禪音。禪音,我生命的向往,被一條河占有的時候,我如何能無動於衷呢?

有專家認為,讓羅布泊幹涸的就是塔裏木河的斷流。生命與死亡在一條神秘的河流裏交替交融。說到底,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存在著生命的密碼。彭加木是如何消失的,成為上世紀80年代羅布泊科考之謎。關於河流的秘密還有多少,人類真的不知道。

四十歲那年,我忽然厭倦了所從事的工作,甚至連生活也厭倦了,被孤獨拋棄在一座孤島上。這年秋天,我一個人去南京出差,辦完事獨自去看秦淮河。在我的印象裏,秦淮河是條關於女人的河。沒有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陳圓圓一類的女人,它不過是一條普通的河。因了那些姿色出眾的女人,一條河才讓男人們想入非非。那是個雨天,細密的雨點灑落在秦淮河的水麵。我走進一家茶樓,要了一壺紅茶,坐在靠窗的位置。茶樓裏很靜,就我一個客人,我品著茶,看著斷線般落在河麵上的雨點,解脫著孤獨的心境。供茶的女子清瘦美麗,坐在我身後翻閱著當天的《揚子晚報》不時發出低歎,不知是無奈這雨天茶客寂寥,還是為報上的某一則報道中的主人公傷感。我回過頭打量著她。也許是偶然,她也抬眼看我,細眯的眸子閃著亮光,消瘦的臉頰彌漫著詩一般的韻致。很快她埋下了頭,我也回過頭隔窗而望。雨點刹那間大了起來,水麵密匝匝一片。我在想,那些昔日的“秦淮八豔”身材是胖呢還是瘦呢?遐想間,茶樓女子過來為我續茶,細長的手指在我的眼前滑過一道顫栗。她用披肩的秀發遮著眼睛,我無法看清那眸子中的亮光和神韻,卻感覺到她是有意用秀發遮住眼睛,卻能從秀發的縫隙裏觀察到我。我的心跳著,真想捉住她那隻小巧玲瓏的手。當我明白自己走神了時,她卻輕盈地走向茶樓那頭放響了音樂。我對音樂沒有研究,但能聽出那是一首古典樂曲,韻律低沉、哀怨如泣。我閉上雙眼,沉浸在由樂曲和雨絲交織的淒清氛圍中。很久很久,仿佛度過一段漫長的曆史歲月。從三國東吳孫權的叱吒風雲到東晉書法家王獻之與妻桃葉的纏纏綿綿,從董小宛與冒辟疆的生死相戀到李香君的失望遁入空門……那些回憶有激揚、有悲淒,也有哀歎。這些交織在一起的情緒令我溫馨。一曲完了,我走出茶樓,想感受在秦淮河的橋上被雨淋濕的滋味。我倚在橋欄上,望著孤寂的船舫和河麵上跳**的雨點,腦子裏卻是茶樓女子的麵影和細長白哲的手指……讓我意料不到的是,那女子撐了把綠傘也走出來,站在我身旁用傘罩住了我的頭頂。此刻我的臉頰上已有了從頭發上滑下的雨水。遠遠近近的河邊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孤寂的船舫和冷落的樓閣,以及水麵和樓閣接連處的綠藤,還有兩個陌不相識的男女。靜靜的,她站在我身邊,呼吸勻稱而細長,我的心迷離而陶醉……大約有五六分鍾吧,雨點住了,她離開我進了茶樓。等我回到茶樓時,那女子卻不見了身影,一位胖胖乎乎的的女孩接替了她。胖女孩坐在茶桌旁嗑著瓜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又坐了一個多小時,還是不見她的身影。於是我悵然若失的結了茶費,消失在細雨之中。

那個雨天,永遠過去了。我的孤獨,也奇怪的失蹤了。

我的思緒不可抑製地流向童年的河流。我若不描寫它們,就會應了那句“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的告誡。

灃河是有曆史的。我所說的曆史,是有文字記載的。周文王、周武王建立的豐鎬二京,就在灃河的東西兩岸。曆史上有八水繞長安之說,其中就有灃水的影子。1945年,祖父帶著全家人逃難到陝西,先在西安呆了幾年,後來就定居在秦渡鎮。灃水就從鎮子的身旁流過。在那兒出生不久,我就被母親抱到了奶媽家。奶媽家在距離秦渡鎮以北三華裏的阿底村,也在灃河邊。母親當時在鎮上的照相館上班,那時她還年輕,剛剛過了二十歲,剛剛參加工作,那時單位不允許女職工請假奶孩子,那時婦女兒童的權益無法像現在這樣受到重視和保護。奶媽比母親大兩歲,懷裏還有一個孩子,是她的大兒子。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奶媽的奶水達不到奶養兩個孩子的條件。她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村婦女,要她把一碗水端平,完全平等的對待親兒和奶兒,對她來說實在是難為了。於是,她就隻能喂飽了自己的兒子,再回過頭來用奶水喂我。這樣,我常常處於饑餓的狀態。在我張開小嘴啼哭時,奶媽便把蘸了水的棉球塞進我的嘴裏——這是母親反複向我敘述過的一個細節。這個細節,她也是在我即將離開奶媽家時才聽到的。不知是哪個奶媽村裏的長舌婦向母親透露了這一點。為此,母親對奶媽存有嫉恨。

我是吸著棉球的水,外加一點微不足道的奶水活下來的。這一點我完全沒有記憶。我的記憶裏隻有灃河。奶媽的後牆有道門,是那種低矮的木門。推開木門,就可以下到灃河。奶媽在河水裏洗衣,淘菜,盤腿坐在細軟的沙灘上捶布。“梆——梆——梆!”布是疊起來鋪在石頭上。那石頭光滑,棒槌和布接觸的一霎那就產生了一串串的“梆梆”聲,很單調,卻很響亮。河裏的蛙就隨著捶布聲鳴叫著:“咯哇——咯哇——”

奶媽拉著我跟著河水走,教我念童謠。那句子是這樣的:

灃河灃河羅羅/裏頭坐著哥哥/哥哥出來買菜/裏頭坐著妖怪/妖怪出來燒香/裏頭坐著姑娘/姑娘出來磕頭/裏頭坐著孫猴/孫猴出來掄棒/裏頭坐著皇上……下來的句子記不起來了,總之是沒完沒了。念完,奶媽把我抱進河水裏前後搖晃。她是把河水當成一個搖籃,搖著我成長。這種待遇,奶哥是享受不到的,他可憐巴巴的站在河灘上看,有時就哭。他哭他的,奶媽不管。河水清澈得像麵鏡子,瞅瞅四周沒人,奶媽就脫了衣裳洗身子。有時,我就朝河水裏小便,奶媽就訓斥我,讓我把小便撒到河岸下的田地裏。後來我想,奶媽的心裏一定深藏著對河流的虔誠,宛若她的神靈之水。而我後來對河流的潔癖也正是從奶媽而來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河流情結的人。

灃河是大地的傷口,記載著我的疼痛。1962年,因為父母調動了工作,我家離開秦渡鎮到了龐光鎮,可我依然懷念著灃河,懷念著奶媽,想著童謠,想著蛙聲,總之是有著太多的念想。可是母親對奶媽耿耿於懷,我的那些念想也就化為泡影。1977年,我的小妹患淋巴癌死了,父親讓我去認奶媽,說是多個人保佑,會讓我無災無難。去奶媽家的路非常陌生,但憑著一個村名,還有奶父姓童的印象,我找到了奶媽的家。我推開了兩扇漆皮斑駁的門,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驚疑地盯著我。俗話說吃誰的奶像誰,僅憑她的眼睛,我就斷定她就是我的奶媽了,於是毫不遲疑地叫了聲。奶媽的手裏端著簸萁,裏麵盛著黑豆。她一愣,簸萁落地了,黑豆在地上跳躍翻滾。她說了句:你是狗娃?在我點頭的那個瞬間,奶媽哭了。在奶哥的敘述中,我知道了十幾年來奶媽一直愧疚著。我走了以後奶媽就改了奶哥的名字,換成我的小名:狗娃。她甚至幻想著再有一次給我喂奶的機會,因此就多生了兩個兒子,並由此帶來了貧困潦倒的現實……奶哥是在灃河岸上岸上向我敘述的,岸上掠過的風訴說著一段逝去的歲月。“咯哇——咯哇——”灃河裏起了蛙聲,比我童年時聽到的蒼老了許多。那叫聲像在呼喚我:狗娃——狗娃——二十年後,奶媽在愧疚和懺悔中死去。而我隻去了那一次,就再也沒有勇氣走進奶媽的家門,這也鑄就了我終生的遺憾和愧疚。每次看見灃河,我就向它懺悔。

有河流,就會有蛙聲。最早的蛙聲是從灃河裏響起的,再後來出現在曲峪河。曲峪河很普通,無絲毫的人工痕跡,像一個山野村姑的素描畫。曲峪河扭曲著身子著從龐光鎮的南邊流過。我赤著腳丫,在拐彎處的一窪水邊玩耍。水麵浮著好看的花,配襯著綠的葉子,幾隻蜻蜓暢開翅膀在花葉上叼食陽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聲,起初是一聲,其後是相連的數聲,再後來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葉都有節奏的顫動,遮掩了間隙的水麵。蛙聲讓風也匆匆趕來,池塘的陽光就拚命地搖**。

春天的時候,我見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裏傻乎乎地搖擺。那時,我無法把它和青蛙聯係起來。外婆那年從河南老家來到龐光鎮。外婆四十歲那年和外公吵架,外公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說是住廟當和尚呀。這一走就再也沒了蹤影。從那以後,外婆就有點不正常了。記憶裏她總是穿著一身黑衣,裹著腳,在院子裏晃悠。她很少說話,一旦開口便讓人沒頭沒腦。肚子餓了,她便嘮嘮叨叨:神仙才不吃飯呢。人不吃飯就成神了。街上來了收破爛的,她就自言自語:嫌我老了,把我這身子拿去賣了……她帶我去河邊看水裏的蝌蚪,說蝌蚪是青蛙。就這麽五個字,簡潔明了,我卻疑惑著,蝌蚪怎麽會是青蛙?青蛙的頭呢,腿呢,哪兒去了?蝌蚪那傻呼呼的樣子怎麽可能是美麗的青蛙?可是外婆懶得解釋。她如果這樣說:青蛙是蝌蚪變的,一切就都明了了。她那麽瘦小,腦子裏怎麽就裝著那麽多古怪的東西?母親也納悶。有一次她對我說,怪了,你外公沒死前她還好好的,怎麽現在就成了這樣子?童年的我不理解蝌蚪是青蛙的事實,外婆表達得也很模糊。我在想,如果把那個“是”換成“變”那不就明確了嗎?可是外婆偏不這麽表達。受外婆的影響,我小時常生出一些怪念頭。譬如坐在池塘邊,我在想:水裏的蝌蚪整天想什麽?岸邊伏著的身體是我自己的麽?

正午時分,我坐在河邊的樹下,樹蔭罩著我。一隻青蛙跳上了岸。那家夥碧綠的身體上布滿了墨綠色的斑點,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氣,一鼓一鼓的,圓鼓鼓的眼閃著晶瑩的光。奇怪,它不怕我?我瞪大眼珠,和它進行著精神的對峙。我想捉住它回去用水養起來。突然它做了一個跳躍的姿勢,水麵上就起了一陣漣漪。那一瞬間,我的心就如那一圈圈的漣漪**漾開來。那幅畫麵後來就在我生命的長河中揮之不去。人一生積存著諸多煩惱、孤獨和沙漠般的空曠,影響著生命的進程。這時我就躺在某個幽暗的角落,任思維自然流淌。不經意間,童年那幅畫麵就從腦海裏掠過,蜻蜓、蛙聲、清風、陽光、間隙的水麵,這些都在慰籍著結滿傷疤的心靈。

幼年、童年,我的眼目和意識裏接觸的是河流的影子。帕斯卡爾這樣說:智慧帶我們進入童年。我一直認為,我的童年談不智慧,因為它填充著貧窮和饑餓。可是後來又產生了新的想法。雖然貧窮,雖然饑餓,但因為有了黃河、灃河、曲峪河,有了與水親密觸摸的經曆,我擁有了智慧。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可見智慧是與水相互關聯的。

最早去河流邊,是去看自然的風景。及至把它視為精神的旅行時,我已經耗過了生命的大多半。這彌足珍貴的人生感悟,我卻總疑心小妹從小就獲得了。小妹長著橢圓形的臉,好動不好靜,完全是男孩子的性格。她是在龐光鎮出生的。那時的孩子沒地方玩,五六歲的時候她就常常一個人跑去曲峪河玩。好在我家距離河邊不到一華裏,父母親很容易就找到她了。不到秋天的雨季,河水是不會漲的,平時也就漫不過大腿,因此不用太擔心。她在河裏瘋,周圍是許多和她一樣年齡的男孩子。她摸魚,逮螃蟹,捉黃鱔,捉青蛙,一些男孩子不敢動的東西她都敢摸。很快她就上一年級了,教室拴住了她,可是畢竟還有暑假。要是不下雨,屋裏沒有了她的身影,那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在河裏。河裏的水草和浮萍、魚和蝦、青蛙和螃蟹,仿佛都銜接著她生命的鏈扣。1969年,作為下放居民,我家來到了南正村,曲峪河沿著村子東邊流過。成了少女的小妹忽然間變得文靜了,但還是喜歡往河邊跑,洗衣裳、淘菜,那些與河水相關的活兒她都搶著去幹。有時遇到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她就跑到河邊發呆。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她被檢查出淋巴癌,先在四醫大住了幾個月院,後來醫生建議不要治了,回家後父親到處找土方子,履行最後做家長的責任。漸漸入冬了,小妹一動不動地坐在河底冰涼的石頭上,瞧著浮冰下的石頭、浮萍,還有水草,有時她仿佛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咯咯笑了起來。她的肌肉萎縮下去,體重隻剩下二十八公斤。那個陽光很好的中午。她哼著歌兒讓我背她去河邊——她已經無力行走了。那一刻,河流在我的眼前拐了個彎。河流拐彎的地方,也許就是生命拐彎的地方。小妹凝視著幹涸的河床,久違了的笑容掛在臉上……隻有幾分鍾,她就垂下了頭,雙手垂落在我的腰間,體溫漸漸冰涼……童年時的黃河給我留下了恐懼,也因此導致了我初戀的失敗。女友也是下放居民的子女,家在姚家河,也在曲峪河邊,離南正村不到二裏路。共同的遭遇讓我們溝通了情感。一開始是我去找她,在河邊交流著理想和苦惱。那都是白天,河水靜靜地流淌著,我們牽著手下到河床裏。淋雨的季節來了,河水開始上漲。一天傍晚,她卻主動約我出來在河岸上行走。剛住了雨,月光猙獰著,河水咆哮著,讓我想起童年時過黃河的情景。女友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溫熱,喘息急促。我卻縮回手說聲冷。女友脫下棉襖披在我的肩上——一件花棉襖,花的形狀恍如岸上楊樹的葉子。我不知所措,推開了她的棉襖。女友愣住了,眼神在月光裏黯淡下去。她的手心冰涼了,尷尬地穿上棉襖,喃喃了句:你真沒出息。那個晚上,在咆哮的河水旁,我的心裏有團陰影,行為有點失常。之後女友開始回避我,即使見了麵,臉上也是一片冰冷。最終,她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是否與那個夜晚有關。總之是,我不願意解釋自己那天晚上的態度,不想乞求她的諒解。

曲峪河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1976年學大寨運動時,為了節約土地,縣上發動群眾將這條河掩埋了,將河水並入了另一條河。這是違反自然規律的行為,自然受到了懲罰。每到雨季,原來的曲峪河下遊的土地裏便聚集著無處排泄的水,成片的玉米倒在了水裏。這條凝結著我情感的河流的消失,對我來說是痛心疾首的事件,然而我卻束手無策。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很難依照我的意誌生存或者繼續下去。

我要寫到澇河了。小時見過澇河的樣子,那時它還在縣城西門外。出了城門,就是一條河,這絕對是美景。女人們出城洗衣裳,孩子們下水打撲騰,簡直就是一座小城的後花園。學大寨運動時它沒有遭遇曲峪河那樣的悲劇,卻被改了道,整體西移一公裏,且不是原來蜿蜒的模樣,直通通向北而去。一條河被人強迫改道,這就如同人類的被遷徙,會缺失根的維係和習慣的磁場。它無法抗拒命運,但它們有表現抗爭的權力,它耍開了脾氣,你改了我千年的古道,我就斷了水流氣死你。也是的,在彎彎曲曲的河床裏,水走一陣歇一陣,看看四周的風景。再說了,河流的自然形成,自有它的規律,叫水脈。它的流域地下水資源豐富,不像改了的河道,地下是個幹窟窿,咋能存住水嗎?人定勝天。過去我們常常為這句話感動,然而我們終究逃脫不了被懲罰的命運。細想想,是先有河流呢,還有先有人類呢?答案自然是前者。既然河流在先,那它的存在就是一種天意。前些年縣上開始重視生態了,在河床裏修了幾道攔水壩,這才使得它四季不斷水。逢到雨季時水量豐盈,水麵覆蓋住七八十米寬的河床。這些年少有女人們洗衣的景象,卻是伸出來無數的釣竿,沿河散開。水裏雖說沒有大魚,但小魚是少不了的。釣魚嗎,不一定就是為了吃魚,多半是圖個心情。

澇河和戶縣一個古代的名人有關。這個人是縣城北街人,叫王九思,明“前七子”之一,官至吏部考工員外郎,有詩、散曲、雜劇傳世,其《賣兒行》的深刻程度不亞於杜甫的《賣炭翁》,43歲時,因受宦官劉瑾一案牽連被迫還鄉。返鄉後,他讀書寫字,種菜養花。原來的西門外河上沒有橋,他自費修了座八米寬的石板橋,在橋頭形成了市場。客居在縣城的河南人開了米麵鋪子,吸引了臨近三縣(周誌、興平、長安)的客商來做生意。米麵鋪外還有酒坊、染坊、藥材鋪、鐵匠鋪、皮坊、零剪行等。年代久了,人們就把這地方叫老橋頭。天寶年間,杜甫曾來戶縣,留下一首《城西陂泛舟》:不有小舟能**漿,百壺那送酒如泉。河裏能行船,可見那時水之豐盛。

黃昏來臨,我步出家門,經過長虹十字向西,過了老橋頭一公裏,就上了澇河岸。其實有更直接的大路通往澇河,可是我偏要繞一個彎,踏上石板橋。這樣的感覺很適宜我。解讀一條河,就要從它的遺跡開始。古老的橋想不起在那一部畫麵發黃的電影中見過。橋麵上石板間呈現出若幹處裂縫,石板上的坑窪注滿了當年車水馬轍的景象。木製的車軲轆不再輪回,帶走了塵世的欲望和如織的腳印。

在對河流的情感表達方式上,鳥比人類更寬泛,可以在水裏嬉戲,可以貼著水麵滑行。一個人的時候,有非常大的自由空間,可以坐在河灘上俯視河水,尤其喜歡水鳥在水麵上空起伏的情境。自從澇河裏儲存了水,鳥就來了。夕陽緩緩墜下,鳥兒翩翩飛過平野田疇,銜來了薄薄的霧靄罩住了水麵,然後是淡淡的一彎弦月升起來,在湛藍的花穹撒下清涼的光輝。水裏當然有魚,有蝌蚪,有青蛙,有螃蟹,有黃鱔,觀察它們的生活習性,也不失為一種沉默的方式。在所有的植物中,我尤其喜歡蘆葦。在澇河的上下遊,凡是被大壩攔住了的地方,水邊都生長著成片的蘆葦。秋天,灰白的蘆花開始到處飄**,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蘆花時,我想到了帕斯卡爾,這片片蘆花是從他的白發裏飄出的嗎?他說:“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在我看來,這是人類最偉大的一個比喻。帕斯卡爾是一個哲人,思想中沒有規範的體係和嚴謹的學說,是個任思緒流淌而不做聚集和匯總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蘆花。他的毫無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羈,直抵生命的最深層次。他關於生命思考的片段動感、跳躍、肆意、熱情,這種從心靈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經過人為加工過的更為真實和可靠。

有了帕斯卡爾的啟示,河流的景觀,一直藏匿於我的內心,隨著血液流淌。我在澇水裏看到了月亮,而且沒有一次是重複的。月亮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這並非我的發現。赫拉克利特這樣說:人不能同時走進同一條河流。他的意思是:河裏的水是不斷流動的,你這次踏進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進河時,流來的又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比照這樣的理論,月亮也是如此。月亮躲進河流裏,我就獲得了寧靜。這天晚上,我做夢了。夢見自己是一條河流,血液是湧動的河水,心髒是圓圓的月亮,頭發是飄曳的蘆葦,一隻水鳥俯衝下來,我上了它的翅膀,向大海那邊去了……從年輕時起,我就有記錄夢的習慣,並若有其事的比照著解夢書思索夢的意義。解夢書上說:河流是水構成的,它表示滋養;河流可以通航,像道路,可以表示生命曆程。我一頭霧水,因為解夢書無法解答我的夢。我想,河流一定隱藏著深藏不透的玄機,這才賦予了我荒誕不羈的夢境。

自從吃上了“皇糧”,我就沒有離開過戶縣。我雖然沒有生在澇河邊,但它卻成了我精神的目的地。不出意外,我會死在它的身邊。我死了,它還會在那裏流淌,宛若我的安魂曲。

我應當有許多故鄉:大金香、秦渡鎮、龐光鎮、南正村。似是故鄉,又非故鄉。聽到故鄉這個詞,我常常就表現出木訥的樣子。我不像別人,一條根就捆綁住了命運。在這個意義上,我甚至不如一條河流,缺失著固定的源頭;我又像那條居無定所的塔裏木河,隨意的改變著生活的軌道。我的生命體糾結著水的情結。童年時對黃河的恐懼成為我生命的汙點,以後隨著閱曆的增長這恐懼漸而消亡,代之的是喜歡上了水的咆哮。比如說多次約朋友去宜川看壺口瀑布,朋友一來戶縣就請他們去看激流飛瀉的高冠瀑布,一聽說澇河漲大水了,便放下手頭的事情樂顛樂顛地去了澇河。這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轉變,是厭倦了日常循規蹈矩的生活的一個例證。由此,我在漫長的歲月裏懷念初戀的女友。她在漆黑裏約我在咆哮的曲峪河見麵,證明了她比我還熱愛河流。這樣的緣分,被我錯過了,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

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鄉的那條河流叫什麽名字,但我清楚我去過的河流:長江、黃河、灃河、澇河、渭河、曲峪河、高冠河、秦淮河、嘉陵江、錢塘江、瀾滄江、大運河、珠江、漢江、漓江、洛河、沂河、塔裏木河。其中有些,我隻見過一次,但依然在我的生命裏留下了印記。它們如一條條絲帶,將我的生命捆綁。

戶縣和興平、鹹陽交界的那條河是渭河,屬黃河的支流。渭河流域被稱為中華民族人文初祖軒轅黃帝和神農炎帝的起源地。秦時的渭河旁是阿房宮,河水裏注滿了妃子們的胭脂。杜牧有首《阿房宮賦》: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那時的渭水是官家運輸的航道,可見當時的水景。逝去的時光同時帶走了渭水的盛景,雖常年不斷流,但難得行船了。近幾年渭河旁建起了許多的農業生態園,兩岸又修了寬闊的大道,讓渭河有了景區的意味。空閑的日子,我騎著電動車風塵仆仆奔向那兒。我不在生態園裏停留,而是直奔河灘欣賞河水。在渭河的許多地方,我仔細觀察過它水麵上的漩渦,幾乎沒有相同的。我在想,如果我也能成為一條河流,旋轉出形態各異的漩渦,那該是多麽幸福的事情。如此想著,卻又恍然大悟。河流也是有語言的,那些旋渦何嚐不是它語言的表現方式啊。河流的語言,人類是聽不懂的,這是它的秘密。要想聽懂河流的聲音,首先你要將自己蛻變成一條河流。

尋找河流的秘密,這是我心靈的命題,需要我付諸艱辛的文字。

有時,我也會在一條河裏洗澡。我是河流的受洗者,仿佛一個基督徒的儀式。用河水洗滌身體上汙垢的同時,也洗去靈魂裏的垃圾。潔淨的身體,清爽的靈魂,這是多麽好的一個人體形象。

思想是什麽?是身體裏的河流。把河流定位為內心的風景,讓河流回到內心,從此岸走到彼岸,從源頭走到歸宿,從曆史走到未來,拒絕作一個簡單的河流旅行者 。這樣的定位,限定了生命的匆忙和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