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關於麻雀

早晨,從家裏出發去我寫作的工作間,在一家電器店的門前,我看見一群麻雀在地麵上跳躍。隻是跳躍,看不出什麽別的目的。

我不由止住了腳步,怕驚動了它們。我知道,像我這樣關愛麻雀的人,這個世界上肯定還有許多。鳥的生命,也是生命。是生命,就要尊重。哪怕是自然界最卑微的鳥——麻雀。

麻雀是與人類伴生的鳥類。無論是生活還是情感,麻雀都是人類最貼近的朋友。沒有那一類鳥能夠隨時隨處呈現在人的眼前,這就讓人類的生活充滿情趣。在鄉下,碾過穀,收過麥之後,麻雀們就來撿拾遺落在田間、院落和穀場上的穀粒、麥粒。撿拾,這個詞好像不適合它們,用叼或鵮來形容更貼切。這時,它們就成了孩子們偷襲的目標,用彈弓瞄著它們的身體。那隻是孩子們,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叔叔、伯伯們對麻雀有過襲擊的動作。對孩子們的惡作劇,他們也很漠然。現在的我,當然是學會思想了。我在想,從情感上說,他們的後代自然比一隻麻雀重要得多。如果要是一隻鷹從空中俯衝下來對麻雀進行襲擊呢?他們難道也會無動於衷麽?

忽然想起塵封多年的一件事。如果不是這篇文章的緣故,那件事也許永遠沉沒。現在,它居然成為記憶裏的一個過客,而且,那麽執拗地渴望我牽住它的影子。

村子東頭住著的七爺,印象裏有一把發白的胡須。刮風的時候,或者他憤怒的時候,那把胡須就抖個不停。每當我看見他,就注視著他的胡須,以至於他的臉型現在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這裏說到他,當然和麻雀有關。好像是個冬天,我和幾個孩子在他家的門前舉著彈弓瞄著柿子樹上的一隻麻雀。樹葉早已落光,光禿禿的樹枝在風聲裏哀鳴。那隻麻雀似乎是遇到什麽傷心事,在樹枝上垂著頭一動不動。犀利的風聲,宛若它心底的憂傷。按道理,這樣的情景,射殺它是非常容易的。然而,幾個孩子的射擊技術都太差,從彈弓裏發出的小石子總是繞開它。我們惡毒的、氣極敗壞地咒罵著它,讓一個夥伴到村子去請“神射手”虎群。總之,我們想享受一頓烤熟了的麻雀肉,更是為了一解心頭的鬱悶。這當兒,太陽露出了紅紅的臉,七爺從家裏抱出了一片席子,把淘洗過的麥子晾曬在上麵。晾曬幹了,他就要為過年準備蒸白饃、吃長麵的麥麵了。

虎群哥趕來時,那隻麻雀卻飛下了樹枝,落在了七爺家晾曬的麥子上。這自然是最佳的時機了。虎群哥沒怎麽瞄,一彈弓過去,那隻麻雀就被擊斃了。正當我們歡呼雀躍時,七爺出來了。他看見我們在撿拾麻雀的屍體,胡須便抖起來,高聲罵道:“一隻雀兒招惹你們什麽了,非要往死裏打?嫌它吃麥子,吆走不就行了,非要害死一條命!”說著他舉起攪麥子的竹筢朝我們奔來。恐慌中,我們一哄而散。

那一刻七爺抖動的胡須就成為我解不開的謎。我個兒小,是跑在最後的。偶然一回頭,看見七爺拾起那隻麻雀的屍體,雙手捧著,晶瑩的陽光下,我仿佛看見了他眼角的一滴淚水。仿佛,這隻能是我的意念,屬於一個孩子的意念。

從此,我就遠離了打麻雀的遊戲。屬於我的彈弓,被我收藏起來。雖然,心頭結著一個疙瘩:死了一隻麻雀,為何值得七爺如此憤怒?但是潛意識告訴我,一隻鳥,它是與人的情感有關的。

尊重麻雀,是一種禪的境界。七爺做到了。

一隻麻雀,有沒有精神世界?四十多年前的那隻麻雀,在我的意念裏,為何久久佇立在柿子樹的枝幹上?它的佇立,難道和思想有關?這樣的想法,是我活過五十歲以後才滋生出來的。我喜歡孤獨,孤獨時想著一些和物質無關的問題,也是一種樂趣——屬於自我的樂趣。在此之前,我已經看過了許多人寫鳥的書,像加拿大歐內斯特?西頓的《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英國威廉?亨利?赫德遜的《英國鳥類》,英國愛德華?格雷《鳥的魅力》。這些作家,都給了鳥類以人文的關懷。被譽為動物小說之父的西頓甚至為一隻麻雀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蘭迪。蘭迪的一生同人類一樣,有快樂也有憂傷,但它始終沒有忘記歌唱。歌唱,便是它的精神世界。

屠格涅夫也寫過關於麻雀的文章,題目就叫《麻雀》。文章這樣寫道:“我順著林蔭路望去,看見一隻小麻雀,嘴角嫩黃,頭頂上有些茸毛。它從窩裏跌下來(風在猛烈搖著路邊的白樺樹),一動不動地坐著,無望地張開兩隻剛剛長出來的小翅膀。我的狗正慢慢地向它走近,忽然,從附近一棵樹上撲下一隻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顆石子似的落在狗的嘴臉眼前——它全身倒豎著羽毛,驚惶萬狀,發出絕望、淒慘的嘰嘰喳喳聲,兩次向露出牙齒、大張著的狗嘴邊跳撲前去。它是猛撲下來救護的,它以自己的軀體掩護著自己的幼兒……可是,由於恐怖,它整個小小的軀體都在顫抖,它那小小的叫聲變得粗暴嘶啞了,它嚇呆了,它在犧牲自己了!”

一隻麻雀為了保護自己的幼兒,奮不顧身的精神,令人感動。正如屠格涅夫接下來寫的:“我急忙喚住驚惶的狗——肅然起敬地走開。”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麻雀飛向高處。我知道,高貴的鳥都飛翔在人們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就像雄鷹,就像大雁。可是,誰能夠進入鷹和雁的內心呢?據說,對自然之美極為敏感的但丁常登高近距離地仰視大雁或欣賞大雁留在藍天白雲上的影子。可是,他望見了什麽呢?他什麽也沒有望見。他隻是借助大雁的飛翔來展開自己的想象,或者說將自己靈魂的影子附著於一群大雁身上。

蒼穹是心靈的影子。但丁深悟其妙。但丁的精神世界太偉大、太崇高了,也太神秘了。作為一個凡人,我無法像他那樣擁有無限的蒼穹。我也常常在無際的蒼穹和遙遠的地平線上探視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是在摸索自己心靈的影子。可是,我感到的卻是更多的茫然。在寧靜、曠達的風景中,我看不到人類的本性,抑或,還有生命的本質。

夕陽、明月、昏鴉、老樹……這些外在的事物,我無法領悟出它們是自己的心靈折射出的影子。如此,我的精神能夠關照的,大概就隻有麻雀這樣的鳥了。我很欣賞作家劉心武這樣的句子:不要指望麻雀會飛得很高。高處的天空,那是鷹的領地。麻雀如果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它照樣會過得很幸福。對了,這兒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詞語:位置。麻雀飛不到高處,它的生命的坐標在地麵上,在樹枝上,在屋簷下。它知道,物質比精神更重要。也許,它是個實用主義者。

把麻雀理解為實用主義者並非是貶義。麻雀懂得生活的重要。如果沒有生活,活著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它在覓食,它在建造更安全的房子,它在談情說愛,它在生兒育女……可是,我還看到了麻雀們生活之外的情形。譬如說,它在一個樹枝上佇立,它在鄉親們的院落裏盤旋,它在陽光下叼琢著自己的羽毛,它在我寫作的窗外啼叫……這些細節,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麻雀們無數次地向我演示著。具備了許多的人生經曆和情感磨礪,我終於知道了,那就是渺小的麻雀們在物質生活之外的禪意追求。

在樹枝上靜靜地佇立,它是在思想。

在鄉親們的院落裏盤旋,它是在感恩。

在陽光下叼啄自己的羽毛,它是在審美。

在我寫作的窗外啼叫,是讓我不要寫得太累了。

我知道,像我這樣如此關愛麻雀的人不在少數。就像七爺,為了一群兒童的惡作劇,他竟然高聲斥罵,胡須亂抖。七爺當然是活過許多歲數了,自然是經曆過無數的情感了。麵對著一隻死去的麻雀,他想到是生命的珍貴,想到的是人性的善惡。七爺雖然沒有但丁那樣遼闊的胸懷,那樣浩瀚的精神世界,但我覺得,他比但丁更具有人性的真實。

還有屠格涅夫筆下奮不顧身保護自己幼兒的那隻麻雀,人類中有誰敢於蔑視它的精神世界?

其實,我對麻雀們的精神世界仍然是一知半解。一種最普通的鳥,無論是生活,還是精神,它遠比人類想象的要豐富得多。夕陽、明月、昏鴉、老樹……這些自然的景物,在麻雀們的視野裏又會是怎樣的感受?它們的精神,會不會穿透這些景物,上升到一個別致的境界?這些,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