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三亞:靈魂之旅

三亞,對我這個北方漢子來說,那就是天堂。《聖經》裏說 :天堂,就是有牛奶加蜂蜜的地方。在我的潛意識裏,天堂就是海水加沙灘的地方。我在想,如果有可能,我會選擇在三亞定居,將靈魂匍匐於海水和沙灘上。

我去三亞,是1994年的冬天。那時我還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與縣農牧局、財政局的幾位領導一起陪同縣長去慰問在那裏育種的縣農科所的職工。這樣的慰問縣上每年組織一次,慣例是在農曆臘月。在覆蓋關中的一場鵝毛大雪中,我們登上了從鹹陽機場直抵海口的班機。早上八時飛機起飛,十時許降落在海口機場。下了飛機,脫掉毛衣毛褲,我們乘一輛中巴車去距離三亞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叫古正頭的村子。中巴車的窗戶寬大透明,島上的風光便一覽無餘。在北方,此刻遍地是“窩冬”的小麥,而島上卻是茂盛的草木和稻子、玉米、椰子樹、芭蕉樹、香蕉樹還有不知名的樹木和紫藤,以及紫藤中掩藏不住的相思豆。

我是懼怕寒冷的,一入冬就萎縮。三亞這炎熱的天氣同北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路上,我手舞足蹈。同行的幾個人也一樣,欣賞風光,談笑風生。就這樣,三華裏的路程我們走了一個小時。走進古正頭村,隻見樹木很少見房子,遍地都是和牛糞攪和在一起的沙子。沒有路,我們就在紫藤的間隙繞來繞去,繞過一座房又一座房,才到了育種隊住宿的村支書老陳家裏。老陳隻穿背心褲頭,精瘦黝黑。受島上強烈的紫外線影響,島上人絕大多數黑瘦,戴著鬥笠,但依然無法阻擋陽光的曝曬。男人們則一年四季穿背心褲頭,有的索性連背心都不穿。

老陳的住房比較寬敞,院子也用水泥打了地麵。老陳從自己院子的椰子樹上砍下椰子,用刀劈開讓我們喝椰子汁。我們邊喝邊聽著育種隊負責人小張的匯報。老陳的女人在院中的一口大鍋裏做飯。她的眼睛很深,看你時你會覺得是在被她審視。但她看你隻是短暫的一瞬間,隻那麽急促的一瞥就低下頭去。

晚飯後,我到村外的榛樹林揀拾榛子,榛子的殼很硬,形狀卻規則。撿著榛子時和老陳的一個女兒相遇了。她看上去有十六七歲,消瘦,黝黑。看見我在撿拾榛子,她驚叫了一聲。她正在貓著腰采相思豆,咧著嘴笑了笑,用火辣辣的目光望著我。在異鄉,我感受了一種溫暖。她跑過來,塞給我三顆相思豆,燦爛的笑容宛如一朵黑牡丹。之後,她向遠處跑去。不遠處就是大海,在晚霞的映照下,海麵上空呈現出一抹紅暈。

在古正頭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去了三亞。這是我第一次零距離接近大海,我驚異著這地球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多的水聚集在一起。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個詞:野心。人是有野心的,水也是有野心的,仿佛要吞噬掉整個地球。海水卷著波浪,自遠而近向我咆哮而來。我沒有後退,反而迎著它挪動了腳步。在很長的歲月裏,我都驚疑著自己初次麵對海水時的那種從容。

三亞海闊天高,空氣中不雜半點塵埃,宛若仙境。僅僅用清新宜人來形容三亞實在是委屈了它。我的感覺是嬰兒脫離母體,呈現在一個全新、明亮的境界之中。踩著軟沙,來到刻有"天涯"和"海角"的立石和臥石前。天涯海角,這個神秘的麵紗終於讓我揭開了。“天涯望京華,過眼雲煙去,海角夢魂牽,生死總由之。”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詩句。麵朝茫茫大海,背靠密密的椰林和山岩,這不是路的盡頭是什麽?唐、宋兩代曾有多少卿、相大官被貶到此地,留下憂憤惆悵的詩句。其實,按照範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觀,天涯海角倒是修煉人生的佳境。

此時此刻,濤聲依舊,人生的感悟卻上升到一個新的境界。在“天涯”“海角”石旁,我們一行留影,或合影,或個人照。幾個人坐在沙灘上看海,我卻從包裏掏出了筆記本和筆。這是我旅行的習慣,或記錄下景物的奇異,或抒寫心靈裏的感受。那天,我寫下這樣的文字:“我沉湎在海邊,寧願被海水充盈,又被海水放逐。”我是在灃河邊出生的,水的印記一直灌輸在生命的進程裏。每次遠行,看見水,看見河流,靈魂裏便溢滿衝動。然而,是三亞的海水,將我對水的欲望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境地。這年我三十八歲。此前對水的渴望隻是生命的需求,而目睹了三亞的海水,我將它和靈魂的需求聯係在一起了。是誰說過,解讀一條河就是解讀一個人的心靈史。那麽,解讀浩瀚無邊的大海呢?宇宙是心靈的偉大,人是微縮的宇宙。那麽,人與大海,是否都是神秘的生命意誌,外化於大地的表象。我的靈魂之行是從三亞開始的,從此我的生命便充滿浩浩湯湯的靈魂書寫。這是天邊邊,這是海角角。自然界到此終結,人的生命在此圓滿。

海鷗貼著海麵飛翔,白白的肚皮,一會翻轉過來,灰白的翅膀又迎麵而來,一愣神,它已展翅回旋到海的上空,鳴叫著呼喚人們投身大海。有人身著浴衣下水了。我不會遊水,雖是羨慕,卻隻能在水邊遐想,用心靈泅渡著大海的深處。心靈的泅渡,這是精神的超越。海水絲絲縷縷,糾結著我的情感;海浪此起彼伏,聚集著我的心潮。我獨坐在沙灘,享受著大海昭示的宇宙本相,陽光下的每一朵浪花濺起生命的光芒穿透心靈,從而獲取生命由此岸抵達彼岸的密碼。

三亞的氣候是神秘的,眨眼間,天暗了下來,海天之間透露出神秘縹緲之感。不一會,遠處的海麵掀起了巨大的浪,我以為水裏的遊客會驚慌失措,誰知他們卻若無其事一般,這令我汗顏。

柔軟的沙灘,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腳印。明明知道這些腳印是無法在歲月裏存留的,但還是一步一回頭。

晚上我們下榻在距海邊不遠的旅遊局招待所。晚飯後,幾個人在房間聊天,我孤坐在海邊聽潮觀潮。近處和遠處都有帆船的影子,到歸航的時刻了。海風帶著成味撩起我的頭發,我就從傍晚一直坐到深夜。深夜的海濤似火車轟鳴,卻少了刺耳的噪音,似雷聲震響,卻讓我不感到驚悸。漆黑,賦予了我充分的想象,我站起來,張開雙臂,幻想著如一隻大鳥一樣,展翅飛躍大海。自在遊弋,穿行往來,這是仙人的境界,被我在三亞的海邊親身領略了。

一夜醒來,我們去距三亞約40裏的另一個育種基地慰問。那個村名很奇怪:山腳村。環顧四周,周圍並沒有山,路旁、院落都是遍地的仙人掌、蟹爪蘭之類的植物。村子宛若一個天然的花園,孩子卻極多,一個院落就是一群。那些黑膚色的孩子們尾隨著我們,歡快地喊叫。這個村子不同於古正頭,一戶挨著一戶,卻沒有整齊的街道,如果打仗極利於巷戰。中午,村子的幹部邀我們和育種隊員在一塊吃飯酒。島上人喝不了白酒,當把我們從北方帶來的白酒當涼水喝下去後才覺得不對勁,硬著舌頭說話,抱住我們親熱,氣氛讓人溫暖。午飯後,我們去玉米基地參觀。一棵棵的椰子樹在路邊、田野生長著,牛和羊在這如詩如畫的風景中徜徉。

當天下午我們返回三亞市。有人提議明天去崖城鎮,說那兒是封建社會朝廷流放“罪犯”之地,一定有著別樣的風光。問了旅館的主人,說是隻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於是大家都有了興趣。我在街頭的書店買了一本介紹三亞的書,方知崖城是古代中國最邊遠州、郡、軍、縣的治所,曆史上一直是海南島南部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軍事重鎮。虞唐、三代為“百越之地”,秦代是象郡的外境。漢代海南納入中國版圖後,崖城是漢代的臨振縣縣治、隋代的臨振郡郡治、唐代的振州州治、宋元明清諸代的崖州州治、吉陽軍治及寧遠縣治、吉陽縣治。民國時期,崖縣府設在崖城,解放後才遷往三亞。自南北朝起建製崖州,依托上千年的曆史積澱,崖城及附近地區不斷容納中原移民,傳承著三亞的曆史文脈,承載著中國厚重的、不可替代的天涯文化。

合上書的那一刻,我就預感到明天之行會是一次靈魂之旅。這倒不是因為它的曆史久遠,更是由於它是“貶謫”之地。凡被流放的官員,要麽與皇帝的政見不合,冒死進諫,要麽堅守著獨立的人格,不願同流合汙。像南宋時的詞人趙鼎,曾在朝廷任職,因力主抗金,受到秦檜的陷害,被貶崖州。

天一亮,我們便租車前往崖城鎮。

盛德堂。正午,我們站在崖城鎮水南村一處荒廢的古跡前。這原是唐代宰相裴度後人的私宅,趙鼎曾在此謫居3年,直至1147年絕食身亡。與其誌同道合的抗金主帥胡銓於1148年也被貶到此,在這裏寓居達8年之久,1156年遇赦離開前,親筆題寫了“盛德堂”匾額。溫熱的風,搖晃著屋頂的茅草,仿佛在訴說著一段遠去的曆史,講述著兩位民族英雄的心聲。有鳥兒在屋簷間默無聲息的飛來穿去,在我的意念裏,它們是兩個人靈魂的影子。

閑來時曾讀趙鼎的《點絳唇?春愁》,總是感到詞人靈魂暗潮的湧動:“香冷金爐,夢回鴛帳餘香嫩。更無人問,一枕江南恨……”一種深沉委婉的思緒,心靈的潛流,雖窄卻深。作為一代中興名相的趙鼎,將這首詞寫得婉約低回,夢中的追尋越是迫切,醒來的失望就越發濃重。至於這恨,所指到底是什麽,詞人沒有講明,也無須講明,這是因為這是一種泛化了的苦悶,蘊含著時代的憂鬱,也有個人的愁緒。傷春愁春隻是本詞的表層含義,惋歎之中又有著堅韌,婉約之中猶有筋骨。我恍然悟出,被朝廷冷落的趙鼎是在借詞抒懷,忍受靈魂的煎熬。

據書上介紹,先後貶逐到崖城的朝廷官員有40多人,僅皇子、宰相和內閣大臣就多達14人。著名的有唐高祖第十九子李靈夔、唐相韋執誼、李德裕、宋相盧多遜、趙鼎、丁謂和名臣胡銓、元代參政王仕熙等。貶逐官員之多,官階之高,名氣之重,十分罕見。當然,讓崖城出名的還有兩位人物,一個是唐代高僧鑒真,他六渡日本傳教,第5次遇颶風漂流到崖城,滯留一年有餘,為崖州官員受戒,重修大雲寺,傳播中原文化。另一位是宋末元初女紡織革新家黃道婆,在崖城生活近40年,晚年在上海傳播崖州的植棉技術和棉紡織技術,改革當地落後的紡織工具,推動了紡織業和社會經濟的發展,成為世界名人。崖城本土也不乏精英人物,如組織崖州義民抗清複明、為南明王護駕有功的總兵王火晃;清代海南唯一參加戊戌變法和公車上書的維新骨幹林纘統……走進大街小巷,在崖城的古遺址和古建築間流連忘返,我感受到了曆史的厚重與滄桑。新石器時代遺址群、伊斯蘭古墓群遺址、曬經坡遺址、郡主冼太夫人廟遺址、伏波祠遺址、五賢祠遺址、黃道婆居住地水南村、崖州古城池、孔廟、學宮、迎旺塔、廣濟橋、三姓義學堂、孫氏祠堂、民國騎樓街……我是一個喜歡懷古的人,每每出門,不喜歡那些現代建築林立的大城市,因為在其中我尋覓不到靈魂的影像,更多的是煩躁不安和靈魂的空無。而一看見那些古遺址、古建築,還有那些在陽光下生長的草木,在清風裏啼叫的鳥兒,在山間盤繞的溪水,我總是抑製不住的欣喜和激動。這屬於我的本性,誰也改變不了的。因此,崖城的古遺址、古建築,就成了我揮之不去的靈魂掠影。我的腳步遲遲不肯挪動,甚至麵對從一棟古建築破敗的牆頭伸出的一根枝條,也會久久凝視,宛若那是從幽深的歲月生長出來的。

同行的幾個人對我對崖城的癡戀報以同情和理解,甚至連縣長的眼裏也有了讚許的目光。他雖不是文化人,但在這兒,他也仿佛喜歡上了古舊的東西,總是眯著眼瞧著那些古建築的細節。在他的感染下,同行的其他幾個人也都放慢了腳步。

傍晚,辭別了崖城,我們驅車前往海口機場,結束了三亞之行。

剛剛認識就匆匆辭別,讓我惘悵,讓我留戀。保存著惘悵和留戀,就有再相識的日子。三亞的一處處細節,是那樣貼切的關照著我的精神。三亞之行,注定成為我的靈魂之旅。

在藍天白雲之上,我無法再回首剛剛認識的三亞。椰樹、榛子、相思豆、仙人掌我認識了,古正頭、山腳村以及三亞、崖城我相識了,記憶裏夢牽魂繞的,還有陳支書和他的女兒,趙鼎和他的盛德堂,海水和沙灘,以及海鷗、晚風、帆船,這些都以獨特的感覺和視角詮釋著三亞的魅力,觸摸著靈魂最敏感的地方,演繹著一個個體生命對自己生存世界的精神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