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烏鎮,夜色如禪
我來烏鎮,是為了尋找禪的感覺。夜色,掩護著我這個算不上隱私的心願。我迷離著眼和心,徜徉在烏鎮的夜景裏。
曾經,有過許多迷離的夢,尋找一處地方,如桃花源般的舒適,似瓦爾登湖般的恬靜,安頓下這顆日漸煩躁的心靈。
還好,這個夏天,我置身於烏鎮。
傍晚時分,我在修真觀。在夕陽餘輝中,觀院飄渺如仙境,這吻合了我的隱逸情懷。在廣場的對聯上看到了這樣的句子:“人有千算,天則一算。”“天堂可到,地獄非遙,隻有心頭分路。”未必明了其中的意思,卻感覺那是禪的意味:深邃,雋永。
一個深呼吸,夜幕就被我召喚而至。流水細語叩小樓,仿佛禪裏的故事。
一隻烏篷船由遠及近,一位農家女搖著櫓,櫓攪動河麵,綢緞般的水似被人抖動,層層散去,漸漸合攏。我知道,烏鎮的夜色在向我逼近。西柵的夜,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夜。古樸的老街,枕水的古宅,參差的屋瓦,遒勁的老樹,精巧的窗欞,石板、小巷、烏篷、燈影,都在水中的燈影裏。漿聲燈影入夢境。這是那晚我在筆記中寫下的一句。
夜色在店家們的打烊聲中降臨了。烏鎮褪去喧鬧的外衣,和天色一同沉靜下來,呈現出寧靜和安謐的禪意。有聲音在呼喚孩子回家,低一聲、高一聲,在涼爽的晚風中,悠然飄過河麵。時光叩響門扉,小鎮人抱出一摞摞舊木門板,依次放在門檻中的木槽裏。身著白底藍花的船姑們哼著小調,在樓閣簾招,橋重水複中輕盈地搖過,為穆靜的晚景塗抹著溫柔。那搖櫓的聲音,不緊不慢,由遠而近。烏鎮的夜晚,從這個時刻開始了。
西柵的燈光色彩很諧調,不雜亂,也不刺眼,溫暖,悠遠,宛若小女子的笑靨,指引我打開禪的境界。那簷下的黃,牆邊的白,自然地展示著每一處值得顯露的美。屋簷下的一處處燈光,閃閃爍爍,幽雅至極,仿佛烏鎮的明眸,將黑夜裏的古樓印到了水墨畫裏,又像一個個潮濕的舊夢,將古鎮的安靜氣息蔓延開來。神秘,安祥,此刻我除了享受,不願再想任何事情。此刻,如朱自清在清華園裏的荷塘邊一樣,什麽也不用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迷即眾生,悟即是佛。我的心迷離著,錯錯落落的高牆矮門,豎起鉤簷翹角的耳朵,靜聽夜色的呢喃。傾耳靜聽,似乎有閑適的棋子敲響,抑或柔細溫香的吳儂軟語。想起古詩裏的某個句子:西窗剪燭,銜一根長簫嗚咽,吹得燈花飄零。在這樣的夜色裏,我期待著青石板上走來撐著油紙傘、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一根細長的竹竿斜挑著一麵鬥大的“茶”旗插在橋孔。在我的注目下,它在飄動——那是風的靈性。烏篷船靜靜地泊在旗幟下,聆聽著它的聲音。誰都明白,這裏便是茶館了。與西方人崇尚物質、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烏鎮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閑適。茶房傳出花鼓戲的曲子,我忍不住走進去。茶香撲鼻,屋裏坐滿了白發茶客,一邊閑適地品茗,一邊聚精會神地聆聽著。或許是我的進入驚動了他們,幾位老者回頭觀望,於是趕緊退了出來。我是外人,不便去打擾他們的這份夜色裏的雅興。
烏鎮到處是水,以河成街,橋街相連,依河築屋,深宅大院,重脊高簷,河埠廊坊,過街騎樓,穿竹石欄,臨河水閣,古色古香。這就是我生命中所憧憬的“小橋、流水、人家”境界。石板小路,古舊木屋,還有水的氣息,仿佛夢裏的氛圍。晃晃悠悠,踏上了窄窄灰灰、呈井字形托著的水路。我沒有目的,走到哪兒是哪兒。悠然閑適是禪,我在享受它的真諦。走累了,坐在通濟橋的石板上,想著白天走過的茅盾故居、江南民俗館、文昌閣、夏同善舊宅地,那些曆史的痕跡讓一處水鄉古鎮彌漫了文人氣息。
橋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河邊柳絲依依,宛若烏鎮的睫毛在多情的眨動。坐在橋上,凝視著小船在水裏打盹。黑黝黝的,仿佛烏鎮的鞋子,一隻隻,一雙雙,一片片,安靜地置放在淡藍的水麵上。油漆斑駁的烏篷船,用墨綠苔蘚雕刻下舟楫的滄桑,和那些溢彩流光的畫舫與小巧玲瓏的燈船默默對峙,伴著主人的鼾聲入夢。這是一個多雲的夜晚,一處亮,一處暗,這明暗相間的天宇是烏鎮這個夜晚的背景,河水影影綽綽,建築物迷迷離離,這是另一種禪意:萬物無常。無常,凝注著滄桑之美,充滿著詭異的意境。
白天的烏鎮那摩肩接踵的擁擠太過嘈雜,那琳琅滿目的店鋪太過張揚,那滿街的手工醬、三白酒、姑嫂餅的叫賣聲也過濃烈。白晝的喧囂,讓一座水鄉承載了太多的煩躁。顯然,這不是禪的境界,也不是我所期待的水鄉,而夜色的降臨也許能使我遂願。放下一切,得大自在。唯有這夜色,才恢複了千百年來烏鎮的本色:淳樸、寧靜。如大虛空,如大圓鏡,渾然到了禪的境界。
忽然幾絲細雨落在頭頂。抬頭,月亮躲進了一片雲層。此刻我正在東柵的匯源當鋪旁,有一條獨具烏鎮特色的弄堂,往裏探去是舊時留下的小院:常豐街146—1號。喜歡下雨的時候身處一處角落,孤寂的心圈在一個窄狹的空間。正像帕斯卡爾說得那樣:“天氣與我的情緒沒有任何關係。我的內心有陰天,也有晴天。”人的心靈,如果能包容自然界的一切,那就不會有失意、煩躁、厭世這些影響生命長度的詞語。我隻是想在下雨的時候感受弄堂的情調,何況又是在夜色中。是微雨,窄弄裏幾乎淋不到雨星,在其中躲雨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潮濕的空氣,彌漫開來,滋潤著我的思緒。
馬頭牆,是烏鎮的一道景觀。當鋪兩側成梯級狀的馬頭牆泛著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潮意,印證著一個好聽的詞組:綠苔綠蝕。更深處的小院燈影裏,傳出一絲絲孩童的笑聲,恍惚還有《搖到外婆橋》的童謠聲:“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回憶的翅膀誘導我飛回自己的童年時代。閱讀王安憶的《長恨歌》,常常沉浸在主人公王琦瑤在鄔橋生活的段落。外婆、烏船、阿二、水裏的月亮……是和烏鎮相似的夜景,也許會有相似的故事。馬頭牆連接著曆史、人文,還有故事。這便是禪意了。
這是我曾經夢幻的細節。一瞬間,所有塵世的煩惱,喧囂,在此得以淨化。
一陣繞身的涼風,從弄堂的一端走進。不經意間,我感受到時光的輪回。恍如,走進了一冊塵封已久的曆史線裝書裏。
零星的雨點不見了,月亮又鑽出雲層,打量著我的行蹤。走出弄堂,穿過小橋,在風聲裏靜聽著水的搖動。河邊的棒槌聲、叫賣的招徠聲、兒童的嬉鬧聲、遠處的笛聲、吱啞的木門、琴房的試音……白日裏那些雜亂的生活銷聲匿跡了。時光隧道被夜色截斷,凡塵俗事了無蹤跡。正如禪語所雲:一切塵網消失,喧聲無礙。在這禪意的夜色裏,我的心是沉靜的。這沉靜正是烏鎮的夜色所帶來的。倘若不在此處,我也許會想著生活,想著創作。這時什麽都不用想,隻是感受如蟬的夜色,沐浴著如禪的風聲。我想著傍晚見過的一位老人,臨河的廊棚下,他躺在竹椅中,竹椅旁的矮桌上擱著一個舊式的茶壺,躺一陣,他端起茶壺悠悠地喝。一隻貓,躺在他的腳旁。老人端起茶壺給矮桌下的碟裏倒一點,那貓就直起腰舔幹淨。
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細節。忽然問了老人一句:您晚上幾點休息?他溫和地看了我一眼,說道:貓兒睡了,我也睡了。就這一句,我的腦海裏便浮現出老人和貓在夜色裏溫情脈脈的情景。這是童年裏我的祖母啟發給予我的想象。祖母和貓睡覺時達到了一個契約:貓的一隻爪子被祖母握在手心,溫情脈脈地纏綿著,無論冬夏。那是祖母生命中最柔軟、最鮮活、最感性的細節。而此刻,那個老人和他的貓是在屋裏相約著打著呼嚕呢,還是相互逗著玩呢?這樣美好的夜晚,一個老人和一隻貓,一定也會守護著禪意般的細節。
更深的夜色裏,我的腳步錯落在古舊的石板街上,身後是月光投射的影子。用石板鋪成的小街,彎彎曲曲,忽左忽右,仿佛在指引著什麽。夜空的雲散開,天上是一條玉帶,和小街一樣狹窄,一樣曲折。夜露濡濕著青石板街麵,石板一塊接一塊,年代久了,走的人多了,石板就顯得很光滑了。這石板仿佛古時的竹箋,長長的,一卷卷展開,上麵寫滿了小鎮的古老故事。每一卷都是曆史的沉澱。
老街沉睡,一片靜謐。偶有幾聲話語,柔細得似身邊的水,一入耳便化了。我孤獨徘徊的身影和這樣的靜夜已經疏離太久了。屏神凝息,萬簌俱寂之外我聽到了河水走珠的聲音,魚兒吞吐泡沫的聲音,弱柳拂風的聲音……這聲音的盛宴,是烏鎮午夜夢回的幽歎音節。對麵閣樓裏的窗紗上有人影掠過,與我一起聆聽著烏鎮的禪聲,我會心一笑,驀地想起一首叫作《斷章》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夜色如禪,逍遙愉悅。月光與水影相映,燈光與人影生輝,這便是烏鎮的夜景。如此的景象是我生命裏久久渴望的。我曾千萬次尋覓著自己心靈的家園,然而五十多個歲月逝去,我仍一無所獲。在烏鎮的這個夜晚,我不經意間獲得了。這是屬於我的幸福,我會珍藏它的每一個細節。
依戀著水的背景、船的背景。我行走在烏鎮的夜色裏,就像走進了幾個朝代前的某個清幽的夜,依稀中,幾個江南女子在樹陰裏對弈、在月光下繡花,在天井裏談笑,數著星星說著牛郎織女的故事。這是我的臆想,是烏鎮的夜色給予我的感覺。恍恍惚惚,仿佛置身於這水道中,忘了來處,也不知去處。又恍惚幾世幾輩之間,自己便在這古舊的樓榭上,在這古舊的石橋上,那舊時光的燈火同樣地映著我的心。鉤沉往事,冷月孤心,悠悠然心神交會,不知今夕是何夕。
聞著古樹散發的清香,靜觀天上的星光,心靜如水。是的,我已融入烏鎮,化為老藤上的一片葉,老井中的一滴水,老屋上的一頁瓦,老街上的一塊石板……物我一體。這是至高的境界。
烏鎮的夜靜謐、溫馨。一彎月牙高懸,尼龍紗似的籠罩著古鎮。蒼穹之下,淡淡的月色勾勒出古鎮街樓鱗次櫛比的輪廊。水巷、烏船、樓閣、廊棚、小橋、流水……一切的景色,一切的畫麵,沉沉的,隱隱的,深深的,朦朦的,似凝定的,又是延伸的,穿越著無盡的禪的夢幻。
朦朧中,想起兩句來:處處現禪心,時時用禪意。這兩句,便是經典的句子。微風**來,我打了個哈欠,該回到下榻的地方睡覺了。星空燦爛,人間與天堂相連,人心與禪意銜接。那一夜,我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