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揚州的品相

曾經以為,揚州是一個醉生夢死的地方。能夠讓皇帝放棄京城的尊嚴,在那兒放縱身心的地方,無非就是聚集著如花的女子和令人迷醉的風景。然而,當我來到揚州,徜徉在它的曆史文化的海洋裏,觸摸著它的精神脈搏,聆聽著它的聲聲呼吸,才恍然驚醒:揚州是一個人文薈萃的地方,具備著極高的品相。

揚州美名傳天下,這並非無稽之談。揚州是何等古老,遙遠算起,《尚書·禹貢》便把它列入了天下九州之一。揚州的建城史,竟然達到了兩千五百年,這是南方諸多城市為之汗顏的。自春秋吳王夫差築城以後,揚州便成為中國古代水陸交通樞紐和鹽運中心,號稱東南第一大都會,擁有了“雄富冠天下”的美名。在隋煬帝時期,揚州曾經作為中國南方的首府,大運河通航以後,揚州又被稱為江東。唐朝時期,揚州居住著許多阿拉伯商人和波斯商人,成為中國南方對外貿易交換地。五代十國時期,揚州作為吳國的都城,稱為廣陵。到了清朝時,揚州擁有了五十萬以上的人口,是世界十大城市之一。可以想見,古時的揚州作為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演出著權力角逐、財富爭霸、文化稱雄的上等好戲。那時的揚州,該是何等的繁榮壯觀。

雖然因為曆史煙雲的變換,揚州幾度衰落,但它的名望和地位依然鐫刻在了曆史的豐碑之上,千年的風雨雷電,也無法抹去它厚重的人文痕跡。帝王陵墓、古刹名寺、唐宋古城、私家園林、運河遺跡……使它贏得了中國首批曆史文化名城的地位。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個“江”,當然指的是長江,但因為揚州曾稱江東,所以看到這樣的句子,讓我不由自主的想到揚州。春秋吳王夫、隋煬帝、漢代廣陵王、馬可波羅、乾隆皇帝……這些史冊所載的曆史人物,雖有褒貶,但其對揚州的曆史貢獻不可磨滅。但說隋煬帝,雖落得“昏君”、“暴君”的惡名,但其修鑿運河的功績卻無可否認。正是有了古運河,揚州才能占據江南,成為對外貿易和國際交往的城市之一。“十年一覺揚州夢”、“春風十裏揚州路”,如此的古詩句,並非浪得虛名。

對乾隆皇帝的評價,我不敢妄下結論,但對於他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卻是銘記在心。正是因為這句詩,才讓我知道了揚州的大名,才讓我對揚州這座城市產生了仰慕之心。那時對“煙花”一詞有著誤解,以為是風流場上的用詞,然而到了揚州,才曉得這“煙花”是揚州三月的瓊花。瓊花的美,並不僅僅在於“瓊花仙子”那頗富傳奇色彩的傳說,而在於隨著三月的春風彌漫揚州城的盛景仙境。瓊花是揚州獨有、他鄉無雙的名貴花木,被世人視為稀世的奇花異草。身在紫禁城的乾隆皇帝被宮內事務日夜纏心,於是到揚州一睹天上仙花落人間的景象。自然,“三春愛賞時,車馬喧如市”的賞花盛況在乾隆皇帝之前就已存在,但他的到來無疑令揚州城驚現萬人空巷之景。

一座城市的品相,離不開其外在的景物,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內涵。我以為,就文化的縱深和廣博而言,古代很難有與揚州並肩比美的城市。從三代東國文化開始,它曆經了春秋吳越文化、秦漢廣陵文化、六朝江東文化、隋唐揚州文化、宋元江淮文化、明清江南文化。每一個時段都有史書的記載或者文物的見證,積澱厚重的文化奠定了揚州在中國南方獨一無二的曆史地位。這是一方地域、一座城市至高的品相。

揚州八怪。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這樣的叫法。起初,並不曉得它屬於文化的稱謂,還以為揚州城裏有八個怪物。等我明白過來時,已經是青春年華,那會兒依然隻是好奇,怎麽剛好湊齊了八個文人?真正感悟出他們沉甸甸的文化重量時,已是年過五旬了。以金農、李魚單、高翔、鄭燮、羅聘等人為代表的揚州畫派,在中國畫壇獨樹一幟,將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通過一支筆、一方紙演繹到了極致。“八怪”中我尤其敬仰鄭燮,這個俗稱“板橋”的人。在我的心目中是不凡之人,他的那句“亂鴉揉碎夕陽天”曾被我視為寫景的絕句,是神來之筆,我一生也寫不出那般自然的氣象。我的天性喜竹,天下畫家裏唯有他筆下的竹能讓我身心清朗。那是超塵脫俗之竹,極具禪像禪意。

揚州八怪當然屬於文化的品相,揚州如果隻是“八怪”,那仍顯得文化分量的單薄。一旦潛入揚州文化的海洋,我領略到了它更多的文化氣象。從洋洋灑灑的枚乘《七發》肇始,揚州的文氣便如這漢賦中的廣陵潮一般淵源不絕。千年以來,在揚州這片土地上留下名姓的,是張若虛,李白,杜牧、劉禹錫,鄭板橋、歐陽修,蘇軾,孟浩然、薑夔等一串串閃光的名字。他們中有的未必是揚州人,到揚州或是為官,或是遊玩,但卻為一座古城留下千古名句或是藝術珍品。消失在孤帆遠影中的孟浩然,心中念念的是揚州的煙花三月;攜手登塔的劉禹錫和白居易,曾在此發出“沉舟側畔千千帆過,病樹頭前萬木春”的人生感喟;題壁懷師的蘇東坡遙望著前人的背影,感慨寫道“十年不見老仙翁”;杜牧在揚州曾迷惘沉淪,但最終被它的聰慧喚醒,繼而自省奮發,留下了“春風十裏,卷上珠簾”的詠歎。

曾任揚州太守的歐陽修,在揚州留下了平山堂下一處美景和一段佳話。佇立在歐陽修祠院中的那棵揚州年齡最大的圓柏下,我在想著,一棵古樹,就是一個人的品相。太守的政務雖然龐雜,但他綱目不亂,關心民瘼,深受百姓愛戴。麵對著歐陽修的石刻畫像,我更是久久不願離去。在黑色的背景下,歐陽公身著長袍,雙臂合攏,擱置胸前。他的目光是下垂,一副謙恭之態。曆經了官場、世事的磨礪,他知道,俯首為民,方為至高境界。

揚州深邃厚重的曆史,溫柔如夢的懷抱,瓊花浪漫的情懷救贖了無數文人的精神,滋潤著他們的心靈,讓他們感知到了生命的意義,尋覓到了藝術的精髓。文人墨客,為揚州構築著文化的主脈。

揚州的文化遠不止這些。以任大椿、阮元、焦循、汪中、王引之父子為代表的“揚州學派”, 抨擊宋儒之學,宣揚考據學風氣。此外,揚州戲曲、揚州評話、玉雕漆器、揚派盆景、雕版印刷、淮揚菜係等更是獨具特色,源遠流長,讓揚州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化中心。傳統工藝、漆器、玉雕、刺繡、絨花等,其曆史曆史淵源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代,有的產品甚至遠銷到世界五十多個國家和地區。

蘇州的園林名氣大於揚州,也許我在蘇州的園林裏是走馬觀花,因之揚州的園林給我的印象更深。在乾隆嘉慶年間,“甲天下”的是揚州園林,並不是蘇州園林。蘇州園林既有江南園林的靈秀,也兼容著北方皇家之雄氣,形成了兼容並蓄,博采眾長的獨特風景。它秉承著揚州文化的內涵,吸取了文學和繪畫藝術的創新風格。譬如何園,湖石堆疊,如峭壁淩空,若磯石俯瞰。池水嫋嫋,藤纏壁石,湖邊一琴台,一棋台。想當年,主人泉邊撫琴。琴之幽幽聲,與泉水潺潺聲,交融成韻,怎不心曠神怡?或與三五好友下棋觀景,吟詩作畫,怎不逍遙自在?再譬如個園,如它的名字一般,處處彰顯著細節之美,張揚著獨特的性格。整個園林小巧、自由、精致、淡雅、寫意,喻示出淡薄隱逸的境界,具備著濃鬱的文人色彩。人文與自然的巧妙結合,構成了蘇州園林獨樹一幟的品相。

站在何園的一灣池水旁,我看見了自己清瘦的身影。突發一個念想,如果我能化身為魚蝦,終身擁有揚州園林的清水,那該是何等幸福的事情。我沒有在晚上身臨此處,據說在月圓之夜,可以看到三個月亮。天上明月,水中月影,而壁上的鏡裏卻還有一個月亮。如此的創意,屬於揚州的靈感。

漫步在揚州的大街小巷,我終於發現了它那深致的內蘊。老城區縱橫宛轉的巷子幽深素淨,青石板地麵鐫刻著歲月的車轍,牆角孤井,井邊秋蟲,照應著牆頭的青草和苔蘚。那一座座曾是鹽商官紳的宅院,黑漆的門楣,水磨的磚樓,外表倒也平常;然而深入進去,我便恍然大悟,正如揚州人內斂的性格,他們把極致的美隱藏在深深的高牆之內。那些陰陽風水的耦合,花木竹石的點綴,生活與休閑的相容,無不顯示著美學的意境。就連最細微處的裝飾紋樣,也是深有用心。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了門樓上精雕細刻的磚雕,宛若為我講述著百年大宅的繁盛。金圍帶、鬥升三級……這些詞語,我雖不解其意,但卻洞悉著它的深奧。

揚州城的精致,是一種建築的品相。揚州城的建築風格,是一種詩意的棲居態度。“人,詩意地棲居。”這原是德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一首詩的名字,後經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哲學闡發,表述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不難理解,詩意地棲居亦即詩意地生活,而詩意則源於對生活的理解與把握,尤其是內心的那種安詳與和諧,那種對詩意生活的憧憬與追求。揚州人也許不知道荷爾德林,不曉得海德格爾,然而,他們的精神生活,卻是與詩人和哲學家相貫通。追求詩意的生活,是揚州人發自內心的審美需求。

瘦西湖,是揚州城的一顆明珠。曆代的詩人墨客,喜愛把瘦西湖比喻為清秀婀娜的少女,從而區別於嫵媚豐腴的杭州西湖。一個“瘦”字,濃縮了它的神韻。清波就**漾在腳下,鮮花就開放在發際,山斜矗於湖心,仿佛孤島。舟漂浮於水麵,宛若畫筆。一切都是瘦,一切都是小,但正是這普普通通的一灣水,一座丘,一葉舟,在揚州竟然容納了文化的氣息,賦予了美學的意義。品味著湖內湖外蜿蜒曲折,古樸多姿的長堤春柳、四橋煙雨、徐園、小金山、吹台、五亭橋、白塔、二十四橋、玲瓏花界、熙春台、望春樓、吟月茶樓、湖濱長廊、石壁流淙、靜香書屋,我的心海,仿佛展開一幅天然秀美的國畫長卷。這幅畫卷,千年來就懸掛在揚州城的內心。

銘記著揚州,還與一個英雄般的名字有關:史可法。我在想著,是什麽精神動力驅使著他率領揚州的軍民守城十餘天,並慷慨就死?一座濃縮著民族精神、涵蓋著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古城,在史可法的眼裏就是一個民族的尊嚴和節氣。是的,用鮮血和生命捍衛一座民族之城,是他義不容辭的神聖使命。

走進史公祠的大門,三百六十年前那個悲壯的畫麵依然在內心閃現,回味那種悲壯,品嚐那種精神,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這不僅僅是敬仰一位英雄,更是為一座古城感動。

一座城市從它建立那天起,便會具有一種精神。揚州人更不例外。他們豪邁大氣,智慧理性。唐代時,“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市橋燈火連霄漢,水郭帆檣近半牛”,可以想見,昔日的揚州人是何等的高視闊步,一臉豪邁。在唐時,揚州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寫出了揚州人的精神風貌。我尤其喜歡其中的幾句:“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是一種氣概,一種情懷。在揚州人的眼中,大江瀚海、悠悠白雲、扁舟明月、鴻雁魚龍,這些自然的物象,其實是與他們的精神相貫通的。人與自然的和諧,是揚州這座古城給與我最深刻的感悟。恢宏、包容、智慧、靈性,這便是不一樣的揚州,這便是揚州人的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