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金山長城,一個民族的背影
金山,一個閃光的詞語,照亮了我的胸襟。撫摸著它的肢體,仿佛看到了一個民族的背影。
萬裏長城,金山獨秀。這是早就銘刻於心的,隻是一直沒有機會接近它。見過了八達嶺、居庸關、山海關、嘉峪關的長城,我可以列舉出一個個讓我激動、讓我沉醉的名字。當我登上金山嶺之後,我才意識到:萬裏長城,金山是它最為壯觀、最為神奇的一處細節。
金山長城,像一條靜臥一隅的長龍,隱居在燕山山脈主峰霧靈山與古北口臥虎嶺之間的山巒雲霧中。在連綿起伏、滿眼綠翠、秋日金燦的背景下,一幅氣勢恢弘的長城全景畫在我眼前徐徐展開。我的眼球,從未有過如此的震撼;我的胸懷,從未有過如此的波瀾壯闊。
我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金山長城的氛圍正吻合了我的性格。它不像八達嶺長城那樣人流簇擁,置身於此,我完全能夠尋找到愜意的感覺。
舉目遠望,我看見了一條龍。一條昂首擺尾的巨龍,飛騰在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之中,高昂的龍頭在聳入雲端的峰巔上張揚遠眺,仿佛一縱身就會躍上天宮,而龍尾搖擺在銀帶般的潮河畔上。在這兒感受到龍的氣象,是我生命裏的輝煌。我是一個喜歡細節的人,平日裏的小橋流水、枯樹昏鴉,野草田埂,是我欣賞的景像。可我並不排斥高山海洋,它們同樣點綴我生命的枝葉。金山嶺龍的氣象,讓我又收獲了生命的壯觀。
龍被譽為中華民族的象征,這讓一個民族擁有了圖騰的意象,也擁有了理想的文化積澱。有了龍的氣象,也就會衍生出與之相適應的地理氛圍和文化意念。佇立在金山長城的至高處,我眼簾裏的京通鐵路和京承公路宛若兩條烏黑的長蛇,從龍身下蜿蜒穿過。東麵是燕山的第一高峰:霧靈山。霧靈山本名伏淩山,也曾叫過五龍山,明代大乘天真圓頓教第三代祖天真古佛將此山作為求道靈山。而我更感興趣的是它的雲霧。在北京之行的旅途中,霧靈山被提及的頻率並不算高,但其景致之美未曾到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我是沒有機會置身霧靈山中了,隻能遠眺它的飄渺空靈。在長城上是會感受到風的存在的,而霧靈山的風似乎更大更猛,雲在堆積漂移,霧在山腰漂泊。霧靈山的雲霧,我把它想象成一條龍的吐息吸納,是一個民族的精神馳騁。
霧靈山賦予了我想象,而西麵的臥虎嶺則賦予了我真實的景象。它如一隻龐然大虎,威風凜凜地守衛著京城的北大門——古北口。循徑蜿蜒,脊刃顫栗。千年風光,百年滄桑。如果說龍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象,虎在中國文化的底層卻扮演著一個民族抵禦災害和邪惡的吉祥物。一龍一虎,仿佛一個民族的曆史縮影。
目光向南,波光粼粼的密雲水庫宛如一塊明鏡,鑲嵌在崇山峻嶺之間。燕山明珠,避暑勝地。煙波浩淼,天水茫茫。這座亞洲最大的人工湖隱現在青山之中,恰似仙宮瓊閣,構成一幅色彩斑斕的山水畫卷。在我看來,這幅畫卷是一個民族的智慧結晶。
長城上的風,總是**人心扉,氣暢意揚。風將我的目光牽引到北麵的山濤林海。隻見群峰湧浪滾流天際,將我的思緒延長——人們意念中的金山長城是明代修建的,但從現存遺跡來看,早在北齊時期,這一帶就開始設置關塞,修築長城。朱棣稱帝後,把明王朝的首都從南京遷到北京,大規模修築長城,把首都北京北麵從居庸關到山海關這段一千多裏的長城修得高大堅固。金山嶺長城,在明代作為國境線,扼守著大明江山,戍邊將士們一次次的與來犯的敵人進行血戰。
少年時就記住了戚繼光這個名字。史載:明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剛剛即位的明穆宗重用張居正、高拱執掌朝綱。為了加強京師以北的防禦力量,將在抗倭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戚繼光調到北方,任命為薊鎮總兵。“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這是《三國演義》片尾曲裏的兩句,仿佛是戚繼光戎馬生涯的寫照。可是在我看來,戚繼光更是一位建築大師。他到任後不久,即發動士卒在東起山海關、西到慕田峪全長達1760多華裏薊鎮管轄地段內,對原有的長城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建、修葺,對長城牆體進行了全麵的加高加厚,並在險要之處修建了雙層甚至是三層城牆,設計了高大堅固、多達1300座的新式敵樓。而在這其中,金山嶺無疑是宏大樂章中的**段落。站在四百多年前的時光隧道裏,我依稀看見戚繼光迎風挺立在金山嶺長城牆頭,用握長矛的手輕輕地撫摸新砌的磚石,諦聽將士響徹雲天的呐喊聲……且看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裏的句子: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金山西見煙塵飛”,此刻靜謐的金山長城,當年是何等的壯懷激烈啊。行走在敵樓連綴的山脊上,遙望邊塞風光,我的腦海裏閃過雲氣淋漓、氣象萬千一類的詞句。肅殺、蒼茫、渾然……從金山長城歸來的許多日子,當我靜坐書齋書寫著文字時,胸中仍不時回應著邊塞詩人的高聲吟唱。於是,敲擊著鍵盤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抖。這些年,我蝸居在北方的這座縣小縣城,僻靜,也閉塞,心胸和視野總是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裏。金山長城,給了我精神張揚的機會。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金山長城以其視野開闊,敵樓密集,建築防禦體係功能奇特而著稱於世。它雖曆經四百餘年,承受了地震、戰爭的催損,但仍保持著往昔的麵貌。在八達嶺長城腳下的中國長城博物館,我參觀了部分在金山長城上發掘的文物。其中有守城將士作戰用的武器彈藥:火炮、石鐳、手雷、刺馬針、箭頭、鐵蛋丸……有他們日常的生活用品:石臼、石杵、菜刀、油燈、陶罐、瓷碗、酒具、銅幣、石磨、香爐……物是人逝,令我添了許多的感慨。
撫摸著城牆上帶文字的磚,有種憑吊的感受。是誰的手,將這些文字流傳給了後人?這當然是具有民族特征的文字記錄:“萬曆五年山東左營造”、“萬曆五年寧夏營造”、“萬曆六年振虜騎兵營造”……也許是疏忽,我在其它的長城上未曾發現文字磚。這是金山長城經典的細節。我用手指叩擊著它們,似有曆史的回聲傳來。真的,我想取下一塊帶有文字的磚收藏。以便在日後寂寞的時候,通過敲擊聆聽一種曆史的回聲。可是我卻不能,我明白,如此的磚塊在這兒,聆聽著風聲,感受著雨淋,才能懷念起往昔的歲月。被我藏在燈光明亮的居室裏,又有什麽意義呢?是的,如此珍貴的磚塊,隻能鑲嵌在金山長城的牆縫裏。
射擊孔、了望孔。這是我眼簾中數不清的細節。在長城上感受細節,是生命裏一種獨特的感覺。是的,壯闊的長城是由一處處細節構成的。老子說:“天下難事,必做於易;天下大事,必做於細”。金山長城仿佛在驗證著老子的後兩句話。於金山嶺長城上漫步,隨時可見船蓬頂、四角鑽天頂、八角藻井頂、穹窿頂等內部結構建築形式各異的敵樓以及障牆、戰台、炮台、瞭望台、雷石孔、射孔、擋馬牆、支牆、圍戰牆等。
單邊牆,在長城的布局中又是精巧的細節。老虎山脊背大約50多米長的一段,由於地勢狹窄,不能修築又高又寬的城牆,更不能修築高大的敵樓,先人們在山脊上用青磚修築一道高兩米、寬0.3米的單邊牆,牆上設置密集提射擊孔,供守城士兵以各種姿式射擊。這種牆叫戰牆。在萬裏長城上,戰牆是金山獨有的。
自東向西,依次排列著或修或毀的若幹個敵樓,顯眼的有拐角樓、花樓、大金山樓、小金山樓、將軍樓。大小金山樓位於景區的正中,樓子及周邊的城牆都得到了修繕,檣櫓嶄新、垛口完整,複現了明朝時的風采。而靠近東邊和司馬台交界處的部分,則采取了修舊如舊的方案,殘破的敵樓、坑窪的地麵、倒塌的牆體,更顯出歲月的滄桑。
望著霧靄中綿綿起伏的金山長城,我宛若看到了當年能工巧匠們在險峻的山脊上創造奇跡的身影;仿佛看到寒聲一夜傳刁鬥,戍邊將士們在長城上孤寂守疆的思鄉夢靨;仿佛聽到鐵馬金戈,胡驥哀鳴的廝殺呐喊。在這靜靜臥伏了幾百年的長城兩側,留下了多少悲壯淒涼的故事與傳說……孟薑女哭長城。它雖是一個傳說,但在我的意識中,它的背景應當在金山一帶。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征集數十萬民夫,將秦、燕、趙三國北邊的城牆連通、修繕合一。孟薑女萬裏尋夫送寒衣,哭倒長城八百裏的傳說就發生在那樣的背景下。距金山不遠的山海關至今仍有薑女廟。秦始皇修長城的曆史功績自不待言,可他令多少人家妻離子散。佇立在金山長城上,伴隨著風的瑟瑟之聲,我隱約聽見了一個女子悲慘的泣聲。
我登臨過兩次金山嶺長城。首次是1983年,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青年。那時隻留下雄偉的印象。2012年,我再次站在這段長城上時,站在敵樓之上仰望天空,就在雄偉之外又添了諸多的感慨和遐想。我雖渺小,但骨血裏依然流淌著中華民族的氣韻,所以我必須高揚著頭顱。
金山長城上,我的背影,毫無質疑的,是一個民族後裔的影像。
金山長城,壯美與雄渾,精妙與典雅,融匯著一個民族的偉大與豪邁。古老的城牆,曆經歲月滄桑、風雲變幻,矗立在叢山峻嶺、藍天碧野之間。它殘缺與傲然的身姿,濃縮著中華民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