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水地理
01 諦聽天目山的禪聲
喜歡徐誌摩的散文,也是從先生的文章裏知道了天目山。先生的《天目山遊記》開篇這樣寫道: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鬆有鬆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鍾,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裏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裏“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淨的功能。
別人讀如此的文字不知是什麽感覺,但我卻分明悟出的是禪意:樹林中藏著廟宇,風聲竹韻、鳴禽蟲子、大鍾木魚、泉水竹管、泥土蚯蚓,或吟唱,或沉寂,都是濃濃的禪意。天目是浙西名勝,山色秀雅,多奇峰竹林。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名山自然與佛和禪息息相關。
從小到大,一直對徐誌摩的文章情有獨鍾,緣由正在於先生的文章裏有禪的境界,閱讀著文本,“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身心恍若入禪。
在50歲那年夏秋相接的日子裏,我從臨安來到了天目山。也許是為了還一個己久的夙願,在天目山感受徐誌摩。因為我是先知道徐誌摩,後曉得天目山。因此這樣的夙願並沒有褻瀆天目山的意思。而後一個感受,卻是與這座山有關了:在天目山感受禪意。既然先生能在一座山覓得禪意,我這把不惑的年紀,也當有意外的收獲。
怎麽進的山,細節的東西已經遺忘,隻記得是從徽杭高速藻溪出口下車。之所以記住了藻溪這個名字,源於它的孤僻陌生。藻是一種古老的植物,生長於水中,能進行光合作用。而溪,見字如麵,潺潺流水,綠苔**漾。藻溪,給與我的感覺是古老柔美。我下車的時候,天正落著細雨,雨霧中的山嵐彌漫著清晰可見的禪意。我一下子興奮起來,想著一定不虛此行。
有山必有樹,樹是山的精神。天目山有著良好的植被和森林,有高大幽深的林木,清冽絹細的水和灰黑發亮的石頭,還有那些隻有聲音看不到影子的鳥。山路越窄,樹越粗壯。一棵棵醬褐色的樹幹,原始而質樸,一定是曆經了百年的歲月。我喜歡古樸的樹木,於是摸摸這棵,摸摸那棵,依著樹身沉思。
天目山除了俊峭的柳杉,雄健的金錢鬆,還有許多的中生代孓遺植物。天目鐵木、香果、領春、連香……都是世間罕見的樹種。“三代有約”、“五世同堂”、“八大弟兄”的古柳群相植於峭壁斷岩之峽地,峻拔的樹杆衝天聳立淩空千仞。在一個較為平坦的山崖邊,最老的樹幹周圍大小不等的圍著小的銀杏,葉子落盡,鋪滿了地麵,金黃如初,仿佛隻是昨夜一場雨落一樣。青錢柳有著奇特的果實,幹枯的圓圓的扇麵中間是曾經的花梗,鼓起一點點,有女子拿在手上,枝椏錯落,如同握著一把幹花,依然風采動人。
一條山林石道,時而淺淺登高,時而悠悠而下。行不過幾十米,忽然眼前刷拉一亮:一棵寶塔一樣建碩的大樹巍然聳立在道旁岩石之畔。 這是一棵枝葉青韻碧翠的大樹。樹杆有一塊顯示身份的標牌:柳杉,1200年。這棵千年的柳杉樹杆似羅馬石柱筆直挺拔,樹皮棕色光亮,深刻的條紋顯出流沙濁水的圖案,那是千年歲月的印痕。仰目樹端,脖項與樹杆幾乎**成九十度直角。陽光瑩瑩地流連在翠綠之間,天目與人眼牽連成柔和的情絲。當我見到那棵封號為“世界銀杏之最”,又名“五世同堂”的古銀杏時,怎麽也邁不開腳步。據說它的樹齡已經超過了一萬年,被稱為是地球上目前最權威的活化石。萬年之樹,雖經無數冬夏,卻依然鐵杆虯枝,綠葉扶疏,蒼桑透示著堅貞穩重的氣節,蔥翠映襯出溫潤巍然的坦**……不卑不亢,孤風傲骨。這正是禪的品相。我屈身坐於樹下,雙臂環胸,閉目遐思,宛若一棵樹的摸樣。
眼前的森林,如俄羅斯畫家希斯金筆下的森林深幽壯麗,高高的樹林慈祥安靜,熾金色的陽光從森林空隙裏灑下來,在茂密的草叢和枯葉上,灑出明明暗暗的光班。我依稀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密林幽暗的深處,身著白衣,陽光細細灑入,沐出一種流轉的光暈。那樣的畫麵,深遠得不由人不屏住呼吸。女孩在歌唱嗎?我聳起耳朵,聽不到歌聲,卻能感受到一種韻律的流淌。禪聲,是聽不到的,隻能用心感受。
靜靜的,我把臉貼在青苔斑駁的樹幹上,四周寧靜安然,有小鳥的鳴叫,清脆宛轉,樹皮冰涼的,帶著昨夜的雨水,靠著地麵的長年累月的苔蘚侵蝕,有的樹皮不再堅實,我似乎能聽到它的呼吸,它凝聚了多少年的雨露山嵐啊,峰巒的高處,它的高處,都不是尋常的高度,我覺得我象靠著一個無限敬仰的老者,寧靜如斯,非有大智大愚的胸懷所不能,多少時光流逝去,人類的光榮與夢想一代一代,路過的人,一批批,前仆後繼,改朝換代,都似不見,唯有與風霜與閃電雷鳴的鬥爭讓他們愈久彌堅,青青子衿,幽幽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拿我無限熱愛的心撫摸著他們蒼老的容顏,有的已然逝去,幹枯的枝幹不再有任何的青苔附著,我的心沉沉落下,原來無論多久,生命終將逝去啊。
天目有雙,為東、西兩脈。東天目山主峰海拔1479.7米,西天目山主峰海拔1505.7米。我清楚,這遠不是自然界最高的山,然而在我的眼中卻疊峰綿延,青蘢峻拔,聳入蒼穹,將天際的光茫倏然承接而下,猶如蒼茫天宇的一雙慧眼。這正應了山名:天目,天的眼睛。既是天眼,它就俯視的不僅是山風群峰,古樹巨石,蒼鷹雲霧,自然的,還有人生的大境界。大千世界,在它眼裏不過一縷煙雲,一股清風。
有風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東峰頂,我見到了一隻佇立於懸崖峭壁上的蒼鷹。我敬仰蒼鷹,它總是在高處飛翔、佇立,領悟著至高的境界。風擊打著崖壁,激起時光的回音。風,流浪的風,穿越巷道歲月的夢想,在崖壁間流轉,閑暇,悠遠,宛若禪聲。我在想,一隻蒼鷹是在諦聽天目山的禪聲嗎?如此安靜,讓心靈徜徉在禪的旋律裏。
在天目山,我更多的是靜坐。平日裏,我無法隨著驢友們進山。一座山、一條溝,他們是在用腳步丈量,而我是在用心靈丈量,這就注定了我的孤獨。在天目山,我一路駐足,傾情、醉心,留連在樹和草、雲和霧、鳥和石的世界裏,靜坐於山路或斜坡上,享受玉韻清風,享受禪意流瀉。
一進山,空氣清潤得直透肌膚,幽深的林間仿佛時時有風,搖曳著我的呼吸。陽光偶爾灑在地上,刻出一片光亮的影。蟬時有嘶鳴,鳥偶爾脆啼。再靜心,可以清晰可辨“篤篤”的聲響,仿佛啄木鳥敲樹的聲音。喜歡啄木鳥的形狀和它的尖嘴,更喜歡它啄樹時的聲音。再往上走,路蜿轉著沒入林木深處,陽光彌散在空氣裏,觸摸著潤得空氣,伸手一抓,那從指間滑過的全是它們的軀體。山上的溪澗,細得全無形蹤,偶爾在地勢凹處會積出清澈的一潭,手放進水裏,冷冽清甜的氣息似從血脈中逆流而入,直抵心頭。空氣、陽光、流水,是天目山的軟物質,相比於古樹、岩石、蒼鷹所傳達出的抵達心靈的禪意,它們的禪意絲絲縷縷,輕鬆愜意。禪意,沉重是一種美,輕鬆也是一種美,全在於諦聽者的人生閱曆和審美感覺。在這樣古木幽澗的旁邊,愈發覺得空氣涼潤,每片葉子每滴水都在大聲的呼吸。仿佛靜默森林,在獨奏一種樂曲,不是沉默的人,聽不到那種聲音,也聽不見水木低吟,甚至聽不見鳥群清清的歌唱。有時俯在水潭邊照影,上方是高高的巨岩,不知矗立幾千年。有風,不知從何方而來,一下子穿透身體。那些涼意,能將骨頭浸軟,想起譚盾的音樂,他就是將那些水的聲音穿起來,太過純粹,所以更無從把握。
天目山相傳古時候,東、西兩個山峰頂上都有一泓半月形的水池,池水清澈透底,大旱不涸,宛如仰望蒼天的兩隻眼睛,故名“天目”。天目山體東西約長130公裏,南北寬30多公裏.由於天目山樹木茂盛,利於鳥群棲息。其鳥類有180種,其中最有名的要數“山鴛鴦”。聽說東、西天目山之頂各有一池,像一雙明亮的眼睛仰望長空,天目之名即由此而來。 說西天目太子庵前還有一方碧池。池水秀波瀲灩、清澈見底、甘甜爽洌。能洗失明之目重見光明。固而得名“洗眼池”。可惜這幾方仙池我們都未能謀麵,卻將那跌石撞岩的山穀澗流記憶得尤為深刻。我們順十裏山道走穀穿峽,徜徉在大樹王國。一路與我們相伴的便是依山勢而奔的天目山的澗水。山為天目,那這水當然的就是源自蒼天了吧。天目山之水飛流瀑湍仿佛從天而降,忽而瀑流喧泋、萬壑雷鳴、氣勢崢嶸;忽而撞岩擊石、銀瓶乍破、噴珠濺玉;忽而蜿蜒直白、細曲淙淙、清韻叮咚……山高石險,岩陡林深,然白水之聲盡顯,豪放婉約相間。天目山之水是天目山的命脈。 滴水穿石,這千年的急流穿就了一方方碧池,就有了給上山的遊客歇息的一個個池邊。掬一捧清泉入口,頓時舒筋解乏、神清氣爽。
走入林中,水霧撲麵而來,仰首看那些高高的樹,有歲月散盡後的寂靜心情,在“倒掛蓮花”處看到狹長的穀,一片天險,靜靜地站在階上看,想象自然神奇,鬼斧石工,仿佛一念即可奪我生死。
一座天目注視著的山,必然流淌著人文的魅力。山不在高,有禪則靈。登山途中,我時不時的就碰到或背負、或挑擔的山民,腰背弓在山間。一步一趨,一步一喘。山道逶逶迤迤、曲曲折折,他們卻步步穩固,聲聲喘息。石岩階道,一輛獨輪車吱吱啞啞,推車者是一位山民,車輪是木質的。我的幻覺回到了木牛流馬的時代。山民是濃厚的吳越方言,聽不太懂。看我們搖頭,他笑了笑,推車遠去,那木質的車軲轆聲,像是遺失在遙遠年代的古禪聲。我並非戲弄山民的文人,內心裏含著對他們的尊重,可如果把他們寫的太過痛苦,無疑會褻瀆了這座神聖的山……他們畢竟是這裏的主人。用一種輕鬆的方式為那些用肩膀將泥沙和石塊擔上山崖的勞動者送行,這是對一種精神的升華。當人們徜徉在大樹王國,慨歎天目大樹的“古、高、稀、美”之卓絕時,是否會想到這承載遊人的千年古道也是一番卓絕呢?這卓絕不是源於巍然神斧,浩**天風,卻是來自布衣草鞋的庶民百姓啊。靠的就隻是一根扁擔,一副肩膀,一雙粗糙大手。 20華裏的石階該用多少塊山石?20華裏的山道該要多少方泥漿?天目山純樸的山民們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一擔又一擔地築就了山道。
夜漸漸地上來,暮色垂在樹影之間,宛如羅帳,愈來愈濃,也愈來愈靜。除了偶爾宿鳥驚啼,蟲語竟細嚦難聞。慢慢地沿著石路走,我們的身影麵容模糊在林木影影幢幢之中。走啊走,不知道盡頭,路的遠方涅沒不見,已經有烏鴉在尖叫,沒有絲毫人間燈火的氣息,遠離塵囂的靜寂。
恍然,我又返回人間。天要黑了,我們尋得一處住宿,在屋後的小溪處用毛巾擦洗身子。泉水滑過肌膚,才驚覺竟潤滑如斯,如同擦了香皂般。老板娘說這水最是潤膚的,礦物質含量很高。擦完澡,一群人圍坐著,聊天南地北,直到熱騰騰的清燉土雞上桌。飯後,點一支燭,放一壺酒,把盞言歡,很有些悠然世外的快活。可惜星夜無月,無法踏月尋歌,隻好做了樹下桌邊吃酒下棋的閑人。想起小時候念的《尋隱者不遇》,仿佛我上山前還是阡陌之中的訪客,這一刻卻已是雲深不知處的隱者布衣。
人散後,獨在石桌邊閑坐片刻,隻覺得清幽。想著這樣的夜,屋外林中寂寂,屋裏燈光如燭,山林天地融為一體,這時刻是隻適合留得人皆睡去後再來獨享的。夜漸往深處,那風聲愈動,如同聽《神秘園》的時候,那些音樂像藤蔓一樣,在幽遠的風裏飄**著捉摸不住的觸角,在一片誰也不知道的天地裏自生自滅。喜歡那些遙遠而高昂的唱腔,悠忽地升起,悠忽地消失,來去沒有痕跡,如同梵音,無處不入,無處不在。
房子是木建築,從前是尼姑庵,晚上睡下去的時候有種錯覺,以為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外婆家的老房子裏,常常能聽到有咚咚地腳步聲上了樓,夜裏隔著木板能聽到老人咳嗽聲和低低的說話聲。
半夜裏起來如廁,竟然看到院子裏一片清輝。月輝清冷如銀,泄了一地。天幕上,那麽不太圓的一輪斜掛,有三兩顆星散落。想起我最喜歡的《寂靜山林》,那些寂寞成群的風聲和鳥叫,小提琴、大提琴、笛子、蕭空靈而**的吟唱著。
有人說,懂音樂和文學的人必然經曆更多的苦難或者情欲,我是個心明如水的人,和友人的相處也守著隨心任性的原則,知道他是懂的。所以我喜歡簡單,習慣純粹而透明的事物,就像白日裏的那些陽光和水,熱烈與冷冽的感覺涇渭分明,寧可在純粹裏深陷,哪怕凝成一山厚重。這樣的性格,很適合學樂器。但一直以來音樂隻是聽聽便罷了,文字才是最愛。
月下很想到屋外走走,難得山中一日,若有肖邦的《夜曲》就更好了,前幾章節流淌如春水闌珊。後麵的章節卻越來越純淨,用中國話來說,就是漸趨化境,有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的韻味,透著恬靜與安寧,像此刻的夜晚,萬簌俱寂,天地無語。鍾這種單純的音響,是一種洗淨智靈的啟示,它包容了萬世萬物於其懷中安眠,是大音、大相,無始,亦無終,無聲,亦無色。
我們選擇步行下山,海拔漸低,老樹愈發多了起來,色彩更加斑斕,闊葉的槭樹紅豔豔的,高大的銀杏滿樹金黃,沒有雨,甚至沒有太陽,有銀杏樹的地方你會以為那是太陽的燃燒,仿佛陰霾中的日光,在濃密的林中光芒萬丈,到後來居然把真的太陽引出來了,萬道霞光,射進密林,恍恍惚惚,如若仙境,一陣風,美麗的落葉,紅的黃的,飄飄****,象舞蹈的仙女,似翩躚的蝴蝶,在原始的布滿苔蘚的石頭古道上紛紛揚揚。這是一幅多麽多麽絕妙的山水畫啊,我不知道我是在山中還是在夢中。
回去的路上始終在想,紅塵艱辛,生活桎錮,於重重塵煙之下,得入山中一日,洗盡蒙塵生命,貼近自然,當每一下呼吸都融化在裏邊時,心懷怎麽能不開闊呢?縱一日之後再回紅塵,我亦能漸漸把所有的悲觀、煩苦、憤怒、無明都歸簡到一種豁然的曠達裏,我竊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天知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