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柿子紅了
柿子紅了,龐光鎮的姑娘就該出嫁了。這是不成約定的鄉俗。那個季節,老人和小孩都不免生出一些惆悵。出嫁雖說是喜事,但女兒再也不能守在這座屋,讓做父母的心裏空**。小孩呢,平日叫慣的姑姨或者姐姐,讓一個陌生的男子占為己有,心裏不免酸楚。
就像我的二姨,沒有出嫁時,她高興時會拉著我在柿林中瘋跑。跑累了,她坐在林中的空地上,讓我用紅頭繩幫她把一頭黑發係在腦後。那種感覺對我這個男孩來說,真是妙不可言。可她出嫁了,再回來時匆匆忙忙的,頭上別了一個天藍色的發卡。那玩意兒叫我看著怎麽也不順眼。她再瞧我時,眸子裏沒有了那種明亮。
可二姨的出嫁是誰也攔不住的。母親說,就像樹上的柿子紅了,沒有人摘,就會落下來爛到地上。柿子紅了和二姨的出嫁有什麽聯係?母親的比喻我還是不懂。不過,娃娃的心思變得快,過了一陣子,我就不再牽掛二姨了。
坡上的柿子有牛筋、火果、麵蛋三種品種。牛筋體形大,適合在鍋裏煮熟吃;火果和麵蛋小而圓,掛在樹上就軟了,是我們孩子偷吃的對象。不同的是,火果無核,可以一口吞咽;而麵蛋有核,汁液不多,但味道卻甜。
姑娘出嫁時,必備的嫁妝是一籃柿子。煮熟的牛筋在底層,紅軟的火果和麵蛋在上層。籃兒的把上拴著一根紅綢,由姑娘的母親抱在懷裏,陪伴著女兒走向花車。鮮紅的柿子上,灑落著親娘的淚。
那籃紅柿不僅是一個母親的陪嫁,也是龐光鎮祖輩們向一個女兒的祝福。
柿子由綠變紅是需要過程的。這個過程需要鎮上人的耐心。柿樹漫坡遍野,綿延幾華裏,鎮上派了四個護林員守護著林子。趁著夜色,有人要砍倒柿樹用作蓋房做家具的木料,有人要砍下樹枝曬幹了做柴火……柿子成熟時,會有小孩子上樹偷摘果實,還有些鳥兒要啄食軟了的火果和麵蛋。因此,在下果前的一個月,護林員會增加到八到十個。
下果仿佛鎮子盛大的慶典,一般需要三四天。下果前一天晚上,要“請”一場電影。幕帳就掛在靠路的柿樹上。放映前先燃放一串鞭炮,給演電影的人敬上一碗黃酒。演的片子是人們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地道戰》、《地雷戰》、《平原遊擊隊》,可村裏人仍照看不厭。我們娃們不在正麵看,鑽進柿林裏看反麵的人影,模仿電影上人的動作,笑夠了便盤起一條腿“鵮仗”……第二天一大早,鎮上的男女老少都擁進柿林下果。青壯年上樹摘果,在樹下用長竿子勾果,老人和婦女把牛筋堆成小山(牛筋不需要變軟就要摘下),把火果和麵蛋小心翼翼地放進筐,小孩子們則揮舞著偶像李向陽式的木頭手槍,在林子竄來竄去吆喝著成群的鳥兒。
下果的那幾天,柿子可以隨便吃,隻是不許拿回家。那是一年中難得的快樂日子。
說叫鎮,其實隻有一條窄街,風一吹就飄了似的。隊長隻分配活兒,分配柿子是六爺的事。六爺那一輩人都去世了,他就成了鎮子的老者。不知從哪一輩開始,分配柿子必須由男性的老者來負責。實際上他也沒有多大權力,會計按照各戶的人數早已把分配的數字記在了本上。六爺隻需按照會計的提示高聲念出戶主的姓名和數量而已。但六爺不出聲,誰也不敢動柿子一根毫毛。六爺很認真,也很威嚴。他坐在一把竹椅上,儼然連環畫上的皇帝。
那幾天,六爺一定很疲累,可他很精神。平時,六爺很少出門,偶爾在屋門口曬曬太陽。唯有到柿子紅了時,六爺才會拄著拐杖,在柿林轉悠,在地上靜坐。表麵上,他是孤獨的。一道道來自天宇的陽光,透過樹枝流瀉到他的身上。那些細縷的陽光,伴著柿子的飄香,讓六爺享受到了完美的愉悅。
六爺的景象是我童年生活中最燦爛的風景。他的表情和動作是一種範本,讓我不自覺地模仿。夥伴們玩去了,我一個人潛入柿林安靜地坐著。現在想來,六爺在回憶,在思想,可是我沒有回憶,也學不會思想,坐在林子裏便遭大人恥笑,以為我小小的年紀便中了邪。我學六爺的走路,一步一步地走得緩慢,大人們以為我丟失了什麽東西。現在我仍然習慣安靜地待在某個喜歡的地方,譬如一條河流,一片樹林,一麵荒野……當然,現在的我有了回憶,也學會了思想,那樣坐著往往就有收獲。
關於六爺,讓我最為感動的是一個細節。小夥子們上樹摘果時,六爺一遍遍地叮嚀:別摘完啊,每棵樹上留一個。他是惦記著那些鳥兒。他要讓鳥兒也分享柿子。給鳥留下的柿子常常在樹的頂端,鳥兒綻開翅膀在空中啄食。六爺讓人攙著站在半山腰,望著啄柿子的鳥兒微笑。柿樹林成了鳥兒的盛宴。幾千棵柿樹,數不清的鳥兒,繪製出一幅精致的畫麵。我尾隨著六爺登上山腰。我記住了六爺難得的笑容。那笑容鐫刻在了一個兒童的心靈中,幾十年過去了也沒有散失。
龐光鎮還有很多令我感動的記憶。曲峪河隱藏著許多螃蟹。夏秋的季節,男孩兒在石頭下搜尋,女孩兒在岸上等候。可是當男孩兒捉出一隻張牙舞爪的螃蟹時,女孩兒卻驚慌失措地逃散。河裏發水的時候,大人們忙著堵堤以防洪水衝進村子。孩子們卻在大人們撤退後,用樹棍兒在堤上掏洞。我們歡呼著波濤洶湧的大水,想著大水衝進村子有什麽不好?那些雞呀羊呀狗呀地在水中會是怎樣一幅情景?哈哈,有趣極了。冬天,飛雪將幾華裏長的柿林圍罩,在林中望天都有些困難。男娃娃一齊擁進樹林,玩著雪,仰著身子從高處往低處滑溜,一不小心屁股就碰上一塊石頭,齜牙咧嘴的,可當疼痛忘記了時,遊戲依然繼續。
最令我感動的記憶還是柿子紅了的季節,鎮上人幹完活,吃完飯就聚到山腰俯視那些掛滿樹的紅柿,老人牽著孩子,年輕人攙著老人,小娃娃在前頭吆喝著:“看柿子囉——”那是一道蔚為大觀的風景。陽光初照或夕陽將下的時刻,霞光將柿林映成燈籠的海洋。夏收和秋收太匆忙,鄉親們很難坐在一起交流那些從心底**出的微笑。唯有這時,他們可以舒口氣,放展眉頭欣賞著,交談著,計劃著未來的日子。誰家的女兒要出嫁了,該喝壺黃酒啦;分下來的柿子怎樣過冬,準備過年招待客人;來年要蓋新房用柿子在哪兒換磚瓦(那時不許自由貿易)……說累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黃土,扯開嗓門吼上幾句秦腔,穿過柿林回家吃飯睡覺。那時節孩子們犯些過錯,大人們也睜隻眼閉隻眼。
二姨要出嫁了。那年我10歲。她嫁到縣城邊上的呂公寨。按說是個好主兒,女婿高大英俊。可是二姨卻顯出了憂鬱。出嫁的前幾天,二姨帶著我去山腰看柿子。她坐在草叢上,順手拔下一根草狠狠地嚼著。我仰頭問二姨結婚不好嗎?二姨不答,卻讓我坐在她懷裏。二姨的懷抱溫熱,那一刻我幸福無比。二姨摸著我的頭發說:長大了每年給姨送籃柿子好嗎?我點點頭。二姨流淚了。從那時起,我對結婚這個詞有了莫名的恐懼。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二姨的憂鬱。那幾乎是龐光鎮每個女孩子出嫁前應該具備的神態。告別,意味著離棄。這片陪伴著二姨長大的柿林,是龐光鎮姑娘們成長的見證,是她們青春的夢想……那一隻隻火紅的柿子,讓她們夢繞魂牽。在這貧窮的小鎮,唯有這年年泛紅的柿林,慰藉著姑娘們那顆樸素而純情的靈魂。
黎明前,嗩呐聲響起。激揚,熱烈。在我們這兒,姑娘是不等天亮就要出嫁的。二姨由她的堂嫂攙扶著走出低矮的屋門。她淚水漣漣,一路抽泣著走上花車。在接過母親手中那籃柿子時,二姨揪心裂肺地呼喚著:媽——二姨的堂嫂用一塊紅綢蓋住了籃中的紅柿,放下了花車的簾子。簾子垂下,二姨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突然一聲鞭響,那是車夫啟程的號角,打破了夜空的凝滯。車軲轆吱呀一聲滾動了……記得很清楚,那一刻,我站在迎接二姨的花車旁。受到某種氣氛的感染,我傻頭傻腦地哭。我不知道,除了哭,我還能幹些什麽。淚眼中,我看見車軲轆滾過一個圓圈。二姨掀開了簾子,朝山坡眺望。她的目光似火焰,點亮了她心中的柿子林。
我15歲那年夏天,在柿子還沒紅的時候,六爺死了。他生命中最大的缺憾是沒有在柿子紅了的季節告別人世——這是我的猜想。我潛意識地想給六爺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但是,如同六爺平淡的生命,絕大多數人的生和死都隻是一個過程,無法顯現出輝煌。六爺死時,我正坐在教室上課。聽說,六爺久久不肯咽氣,一根手指執拗地點著山坡的方向。善解人意的鄉親們明白六爺的留戀,便把六爺的墓穴選擇在柿林裏,並且給他的棺裏放進幾隻綠柿。每年柿子紅了的季節,鄉親們在下果時忘不了把采下的第一個果子放在六爺的墳頭,依然,在每棵樹上留一個給鳥兒。
六爺死後,我突然想起了二姨。這年柿子下來後,我騎車帶了一籃柿子送到二姨家。僅僅五年,二姨的眼角就有了明顯的皺褶。她已經有了一兒一女。看見我,二姨驚喜地叫了聲——那氣味像倒退到五年前,我在她懷裏感受過的。刹那間,我幾乎陶醉。二姨接過籃子,用手背抹了把淚,說你還記得二姨說的話啊。說完,二姨就笑。那笑聲燦爛如風,幸福地飄過我的記憶……縣城距龐光鎮二十幾裏路,二姨又不會騎車,她隻有在過年時才能回娘家看望父母,給祖先的墳頭化紙上香。那柿子紅了的景象,她在生命的歲月中很少再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