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鄉村匠人
鐵匠
我慶幸在龐光鎮的西頭,在一棵洋槐樹的身後,看見過鐵匠鋪。主人是父親的河南老鄉,姓甚名甚已經忘了,隻記得父親讓我他把叫伯。寒冷的冬天,我會走進去取暖。鋪子的中央是一個大火爐,所產生的熱量比現在的空調、天然氣還管用。
鐵匠分兩種。一種在鋪子坐地生產,打造農用的钁、鐮、鋤、鍁、鍘刀和犁具、鞍杖、籠頭的配件以及石匠所用的刀、斧、錘;一種是流動鄉村自找活幹,打造修建所用的馬璜、釘子、泡釘、門拴以及生活所用的錐、剪、鏟。也有木匠請進門,打造他們所用的鋸條、刨刃、斧子、鑿子、鑽頭、刻刀。種糧食,過日子都離不開鐵匠。鐵錘砸在鐵板上,叮叮當當的響聲,穿越過歲月,為人的生命伴唱。
黎明,鐵匠即要起床,生爐救火,拉響“撲通、撲通”的風箱聲。火焰起來了,鐵錘便掄起來。熊熊爐火,鐵花飛濺。饑了渴了,就在爐子上煮飯燒水。一日三餐,總是在忙碌的空隙裏進行。
鐵器家具,沒有嚴格的長短尺碼,全在人操縱,往往短了寸數,就利用鐵的延展性再砸一錘。日頭爺從東頭走到西頭,鐵匠們顧不上出來瞧一眼。鋪屋裏終日煙熏火燎,鐵匠伯總是“滿麵灰塵煙火色”。龐光鎮的人說誰長得黑,便會這樣說:“你呀,黑得和鐵匠一樣。”
據稱,鐵匠的祖師是太上老君李耳。其緣由當是太上老君首開建爐冶煉之故吧。還聽說揚州的鐵匠於每年的農曆二月十五,就到道教宮、觀中聚會,祭祀祖師。不過,我在龐光鎮生活了那麽多年,從沒有見過鐵匠伯有過祭祀的舉動。也許,這個日子,我在渴盼著吃包子、穿新衣,籌劃著除夕的晚上到誰家門前撿拾地上散落的炮竹。
石匠
人類最初的生存手段是石器。打製石器的出現,改變了人類的生存質量和品質。自第一把手斧誕生之日起,就在人類與動物界之間劃了一道分界線。製作石器,解放了人的上肢,將爬行的功能永遠甩給了動物們,最終導致直立人的出現。打製石器的過程,大腦在陽光和風的催動下展開著思索與琢磨,這是孕育思想的震**。漸漸的,人腦由簡單走向豐富。
後來,開山劈石、製造石器、利用石料提升人類生活質量的人便被稱為石匠。當我們跨過平坦的石橋,當我們走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麵上,當我們享用著石器做成的生活用具乃至工藝品,當我們不再被洪水的泛濫而無家可歸(是的,是石壩固定住了洪水),誰能否定石匠的汗水和智慧?石匠,以一種倔強與決裂的信念和勇氣改變著人類的生活,而留給自己的,卻是傷痕累累的的手掌和在歲月裏日漸彎曲的肢體。
最初,石匠的工具僅是斧和刀,後來有了錘和鏨,再後來有了鋼釺和楔子。開山劈石,取用石料,尋找石縫開挖楔槽,用大錘夯砸,使石料按所需尺寸斷裂取用。可想而知,石匠恐怕是所有鄉村匠人中最苦累的。風霜日曬,攀爬走壁,這就是他們全部的人生背景。你不可能把石匠關在溫暖舒適的鬥室裏,他們生命的意義在室外,在高山上,在河流旁。當他們的喘息聲融入石頭的內心,當他們的汗水灑落在一件件石器上,他們便創造了風景,他們便締造了人類的幸福。
石匠由最初的打磨石器到後來的建造住宅屋宇、橋梁涵洞、石佛廟宇、刻字刊碑以及廣場雕塑,一座座大山,一塊塊石頭,在風中發出幸福的呻吟,奏出快樂的音符,為石匠歌唱。
皮匠
最初聽到皮匠這個詞,源於一句俗語:“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那時以為,“臭皮匠”是一個貶義詞,便對皮匠印象不佳。後來知道了,這是來自《三國演義》的故事。諸葛亮應周瑜造十萬支箭用於破曹,出了“草船借箭”之計,令三個副將在二十艘小船兩邊插上草靶子,以布幔掩蓋。三人遵令完成後,又心生一計,在船頭立起稻草人,套上皮衣皮帽,仿佛真人,曹軍果然中計。真可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人難敵三人之智。如此看來,“皮匠”實際是“裨將”(古代為“副將”)的諧音。
在原始社會的狩獵時期,先民用獸皮做衣,這是皮匠的萌芽期。我們今天所認識的皮匠,就是做皮毛生意的那類人,做皮衣,皮棉,皮貨、皮革。皮匠使用的工具有:裁刀、剪刀、刮刀、錐子、縫針、大缸。第一道手藝是熟皮。殺了羊,剝了皮,經風吹日曬,成為硬梆梆、幹透了的白皮餅,一敲當當響。這是生皮子。生皮子硬脆,要加工成柔軟的熟皮子。從涼房拎出羊皮,當當當的敲,皮板朝上,用刷子蘸了硝水刷在上麵。刷了硝水的羊皮,像被敲了七寸的蛇,沒脾氣了,軟軟地癱在地上。一張一張毛朝外包好後,像一隻隻羊羔,臥在火炕腳下,一排排,乖乖兒的,在風吼雪飛的冬月天,做著熱乎乎的夢——羊皮夢見了水綠草青的夏天。再過幾個小時,再刷一次硝水。妥了,生皮子的性子就被拿下了,像打掉了人的凶氣。臭羊皮經過皮匠的巧手,才能完成華麗的轉身,變成香衣。
這個過程,叫“熟(在這兒用作動詞)皮子”。
龐光鎮就有一個皮匠,姓寧,人稱寧皮匠,其心思和手藝全在馬的身上。馬鞭子、馬擁子、夾板子、馬鞍子、馬肚帶……他最拿手的是做馬擁子。先用麻木卷上麥草,縫製成馬擁子形狀,再用剪裁好的皮子包起來。做馬擁子要選上好的皮子,內側要選膪皮——膪皮軟柔,不傷牲口。
按照我的解讀,皮匠之所以賽過諸葛亮,是指他們富有智慧。那個“臭”字,在我看來,那是說皮匠終日與牲畜和動物的皮打交道。那些皮,總是攜帶著一種臭烘烘的味。這樣解釋,“臭皮匠”也就行得通了。
席匠
小時的夏天,睡在院子地上鋪的草席上,數著天上的星星,聽著祖母講故事。有時也夾張草席躺在灃河岸上,看著河灘的草叢裏螢火蟲的光。這是非常愜意的情景,但後來卻丟失了,我好不遺憾。那時的夏天,河灘裏的草瘋長,有的幾乎高過了我的頭頂。那會兒,我家租住著秦爺的房子。天剛麻麻亮,隨著門吱呀一聲響,秦爺拉著架子車,拿把鐮刀去河裏割草,拉一車草回來,就在院子編席。草像小學生列隊般排成一排,他用細麻繩串著草,工具很簡單,一疙瘩麻繩,一把剪子,一把穿線的綹錐。下午晚飯時,一張草席就編成了。之後,掛在牆上晾曬。
秦爺後來不編草席了,改用蘆席。草席不經用,一個夏天還沒過去,就會散架,蘆葦的莖稈相對來說結實,編成的席子耐用。蘆席編起來就麻煩多了,使用的工具也多了,壓葦稈的碌碡、破料刀、刮穰刀、拔刀、勾錘、尺子。先將蘆葦稈的外皮剝掉,破成兩半,鋪在場院用石碌碡壓成片狀,經過破篾、援篾、碾篾三道工序才能製成原材料,然後進入編織過程,先做“席底”,以縱橫五紋,向四角編織,再按預定的形製,長寬尺寸收邊。收邊也作“裁邊”,將四周剩有的邊篾裁掉,按劃好的線用手嵌入,以綹錐擋起篾縫,最後將茬壓好,即為成品。蘆席光滑,光著身子貼在上麵冰涼舒坦。逝去的時光裏,秦爺編席的情景就像過電影一般在腦海裏閃現。
秦爺手巧,不但會編席,還編裝存糧食的席囤,編裝東西的席桶。一般的席匠都會修席,陽光很好的日子,秦爺有時會挑一束席篾,攜一把綹錐走街竄鄉,為鄉下人補席。
再後來,就用竹篾編席了。它的好處更多,乘涼、鋪炕、曬糧食、曬棉花、蓋頂棚……不過,秦爺沒有經曆過。我們家離開秦渡鎮那個夏日的清晨,他在河水裏割蘆葦,不小心讓一條眼鏡蛇咬了。他馬虎大意,隻是用酒精抹了抹,沒有及時去醫院,結果,他的生命沒有熬過那個深夜。
木匠
木匠分大小。大木匠蓋房,小木匠做家具。鄉下人蓋房,先要“立木”,大木匠製作好梁、檁、柱、櫞以及門窗等構件,然後套卯安裝。給兒子娶媳婦要做家具,小木匠來了,割製箱箱櫃櫃、桌子板凳。
大木匠耍的是墨鬥曲尺鑿子,還有刨子,支撐房子的木料要直,樹皮要刨光,卯眼要能對得上,這全是技術活,費力氣的小木匠。小木匠耍的是鋸子斧子木銼,還有手搖鑽。做家具先要伐樹,把樹幹鋸成板狀。我見過鋸木的情景,兩個漢子麵對麵站在高凳子上來回拉一把大鋸,哼哧哼哧,一身的臭汗和鋸沫。踞開板,再分割成不同的形狀組合。民諺如此描繪小木匠:“長了截,短了接,鬆了加個破頭楔。”一套家具做下來,小木匠就像蛇蛻了一層皮。
對了,舊時還有車木匠,專門打製鐵輪大車,龐光鎮的順德爺便是。我依稀記得他向我描述過的情景:車頭、輻條、輞子、車轅、將軍柱等都得用鐵箍打,不但要“卯硬三分”,而且非榆木槐木為原材料。“家有榆、槐,不可燒柴。”大車、土車、鴨娃車、地軲輪車順德爺都做過,他自己就開著一個木匠鋪。“老了,木匠鋪被風吹走了。”他歎息著。
還有一種鏇木匠,做出的器物有棒錘、擀杖、鼓錘、木碗,桌椅腿、響梆錘、鋼鞭、鍋蓋把、甩子把——其手藝更精細,其功夫全在於左手持刀的力度與技巧。所鏇之小活,皆係具有圓柱而對稱之圖案。對於鏇木匠,我隻是聽順德爺提起過。在描述的過程裏,之前還陰暗著的窗戶閃進一縷陽光,他來回屈伸著左手的指頭,臉上浮出幾分敬仰的神情。
鞋匠
人一生要穿多少雙鞋子,大概誰也不會認真計算。一雙好鞋全憑它的底子,經得起坎坷之途的鞋底才是好鞋底。鞋匠的功夫,其實全在鞋底上。至於鞋麵,那是給旁人看的。
起初見到的鞋匠,是擔一擔子,挑著工具箱走街串巷。他們從不吆喝,拿一個撥浪鼓,“蹦蹬蹦蹬”一搖,人們就知道補鞋的來了。過去穿的是布鞋,補鞋麵時,把一塊棉布或皮渣剪成橢圓或圓形,縫製在破損處。若是靠鞋底部位的鞋幫破損了,把補鞋的皮子一半兒緔在鞋底上,一半兒縫在鞋幫上。若鞋底破損了,就需要釘鞋,用廢舊自行車外胎(架子車外胎需要從中間雙層啟開),剪城鞋底狀(鞋底尖或者跟),用專用的鞋釘釘好。
後來,城裏人穿上了皮鞋,鞋匠就再也不用挑擔串巷了,而是在街頭馬路邊或者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擺一個攤位,腿上搭一塊粗毛布。我常常看見鞋匠做活,低著頭,目光從來不會注意街上路人的臉蛋和腰肢。他一邊做活,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掃著落在地麵的鞋——這是他的職業習慣。早些年,我的鞋跟破了,會坐到鞋匠腳前的小凳上,脫下一隻鞋平放在修鞋的鞋楦子(俗稱鴨子嘴)上,那隻光著的腳踩在另一隻鞋麵上。這時我的身子不能旁移,隻能將目光擱在鞋匠的手上,或者看著他的那些修鞋的工具。那些工具有:剪子、鉗子、起子、錐子、揎刀、榔頭、麻繩、皮繩、絲線、彎針、石蠟、皮跟、皮掌、膠水、大大小小的皮子塊、舊輪胎,最重要的一把修鞋必備的工具鐵拐子,形狀像隻鴨子嘴,用的時候夾在腿間,將鞋底兒朝天地套在上邊。有時,鞋匠也兼做一些換拉鏈、補皮帶、縫布包、皮包的活兒。
鞋匠大多是外地人,南方的居多,我也從不打聽到底是哪兒人。他們說著生硬的普通話,回答著我的問價,偶爾也和我聊聊天氣之類的話題,更多的是一語不發,很安靜的低頭做活。天一落雨,他們便日急慌忙的收拾攤子。他們在就近處租著房,男人修鞋,女人撿破爛或在哪條窄巷擺個小攤,賣水果,買煙酒。這幾年,我忽然發現街頭的鞋匠很少了。現在日子好了,鞋爛了,順手就扔進了垃圾箱。鞋匠這個稱謂,怕是要消失了。
爐匠
龐光鎮的主街極窄,按照我那時的腳步,也就十步的樣子。街上開著店鋪,簷頭掛著黃色的幡旗做招牌,沿屋簷斜坡搭起廊棚,天就成了一條縫。主街的房門是板式的,晚上擔負著門的職能,白天被主人卸下來作為鋪麵擺商品。門板的顏色一律黑色,唯有爐匠鋪子的門是紅色的。是那種暗紅,好多年沒有刷過漆了。
爐匠是以其作業的坩堝爐命名的,爐具比起鐵匠來小得多,但可以熔化銅、鋁、錫等金屬,鑄製生活用品,修理日用小器物,如修補漏鍋、換鍋底盆底、焊銅壺,修鎖子配鑰匙、釘眼鏡、釘碟子碗、焊接斷裂或有漏孔的金屬器皿。這家爐匠匠工的手藝好,可以鍛鑄嬰兒係戴的長命鎖、麒麟鎖、項圈牌鈴和婦女的手鐲、戒指、耳環、耳墜,敢在眼鏡上打孔,然後釘上用銅絲製的“扒子”。老年人也喜歡這兒,因為他們能為自己焊出閃光發亮的銅煙鍋。
“沒有金鋼鑽,就不敢攬瓷器活。”這樣的諺語是說給爐匠聽的。鋪子裏的工具多,小火爐、風箱、砧子、錘子、鉗子、鑷子、衝子、焊槍、坩堝,還有各種模具,但唯有鑽子能成為這個行業的形象。龐光鎮哪家鋪子的門麵上,就畫著一個鑽子,中間部位一根木棍和兩條皮筋組成一個三角,爐匠戴著黑框眼鏡,抿緊嘴唇,雙手在那兒操作。鑽子的上部,是圓形、黃色、薄薄的木頭頂子,下部是鑽頭。這樣的鑽子,現在恐怕隻有在博物館裏才能見到。
我常常看見,鋪子裏的匠人外出找活。他挑著擔子,一頭是爐子和風箱,一頭是工具。這家要修鎖子,那家要換鍋底盆底,還有的要焊燒酒壺。這焊壺就麻煩多了,先把錫加熱溶化,倒在特製的“錫範”上,冷卻後便成錫片,再預製成件,然後成全對接,加焊而成。這一工藝與現在的用鋁作原料鑄製飯勺、飯鍋類似。過去,鄉下人把錫稱作白鐵,把製作錫器皿的人稱為“白鐵匠”。爐匠進村子吆喝一聲“打錫壺!”或者“焊洋鐵壺咧——”人們就知道白鐵匠來了,便三三兩圍攏上來,形成鄉村獨特的風景。
竹匠
戶縣城西有澇河,有渼陂湖,豐富的水源孕育了片片竹園,青碧翠綠,幽靜無染,媲美桃源仙境,連詩聖杜甫都趕來賞竹泛舟。賞竹,這是詩人的雅興,當地人用竹做器具:竹床、竹籃、竹凳、篩子、擔籠、涼席、背籠……竹子承載著鄉下人的生活,融入了竹匠的汗水和智慧。
竹匠大致分兩類,一是窩匠。“窩”在這兒是動詞,弄彎,使曲折的意思。將渾竹(整個竹子)經過泡、熏、窩、釘等工序,做成竹床、書架、架閣等。二是篾匠。工具是一把竹刀和小鋸,工藝重在劃篾,功夫全在刀上。篾可以劃得細如絲,起得薄如紙,編來的物件,席可以摺疊,籃可以盛物,篩可以過濾。竹製的器具,不必如木製的器具非得上油漆,原質原味,摸著柔滑,用著舒適,還可以養眼養心。
戶縣的老西街延伸到西橋,是舊時的竹製品市場。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擴建了西街,市場遷址西橋外。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在縣一中教語文。走過東關十字,過中樓,走完西街,就到了西橋。常來這兒,是因為喜歡竹製品。其商品有沿街擺放的,也有開店經營的,還有幾家既生產又出售的,現在叫廠商一體。進去,在後院看見了竹匠的身影。沒有人說話,都在低頭幹活。泡竹、劃篾、鋸條、上釘、編織……意外的是其中竟有一位我初中的同學。他叫著我的名字,我才認出了他。他把我拉到他的宿舍,給我泡茶。我說不耽誤你做活?他說這是計件活,不礙事。我們聊了聊各自這些年的情況,我才知道他做竹匠已經十多年了,開始是箍盆箍甕,後來做涼席編竹籠,一個人四處尋活,常常幾天兩手空空,自從四年前進了這個竹器廠,天天有活幹。我問一月能收入多少,他嘿嘿一笑說哪裏比得上你們公務員,幹滿一月也就四五千吧。續茶水時,我忽然發現了他手上的幾處舊傷痕,問是怎麽回事?他說是篾刀不小心劃的,沒事,做竹活哪能不帶點傷?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外麵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我覺得自己也該走了,遂向他告別。他說,需要啥東西盡管來,我讓老板給你打折。我看中了一套散發著竹香的書架,可那時自己沒房子,過了四年才買了回去,盡管打了折,價格還是翻了一番。
籮匠
二姑住的村子成了開發區,開發商為他們另外擇地蓋了小別墅。前些日子,我幫大姑搬家,看到了一隻篩麵籮子,二姑舍不得扔,堅持要搬到新屋去。表弟拗不過她,就嘟囔著說:一分錢都不值的東西,要那幹啥?我看見,二姑的臉色陰沉下去,像是雷陣雨前的預兆。我忙勸住了表弟,把籮放在了車上。
表弟小我十歲,當然不理解二姑對於篩麵籮子的情感。它眼孔細密,用它過濾碾磨出的麵粉,有蟲子也能篩得出來。還有大點的篩子,沒有它,剛從麥場上碾出來的麥子就無法去掉雜質。不但籮篩,連大大小小的筐,大姑也要搬上車。那都是裝物的家具:糧食、野菜、豬草、衣物,夏天不用的被褥、冬天不用的躺椅。鄉下人的東西雖不值錢,但生活離不了它們。他們就是農家生活的儲藏室。把這些東西扔了,就等於二姑把生命的記憶拋棄了。這樣的情感,我懂。
陰沉沉的時光裏,我看見過籮匠。冬天,萬物都萎縮著麵孔,籮匠來到了龐光鎮,在鎮子東頭的高山廟門前紮下了營。他坐在小凳上,擺出一大堆做籮子的工具:圈板、竹匹子、尼龍紗、鋸子、刨子、鑽子、繒刀、鉗子、剪子、錐子、線繩圈……他的年齡五十開外,布衣布鞋,戴著一副石頭鏡。那時,鄉下戴這種鏡子的人很少見,我就細細觀察了他。腦後,帽子遮不住的地方顯露出白發,前麵眼睛上麵的眉毛也是白的,臉色鐵青,是風霜刻下的印記。
他在陽光下專心做籮,沒有注意到我。他把圓木鋸成長板條,刨光板麵,圈壓定形,然後給圈板上做孔,給籮底上網……一切都在有條不紊中進行,仿佛他就是整個的世界。不一會,鎮子的人就圍了一圈,看他做成一個,爭相掏錢來買。價格很便宜,好像記得一個一元五角。
籮匠的整個工序是繒,所以也叫繒籮匠。喜歡繒這個詞,帶著古典的氣息,藏在哪本線裝書裏。那個冬天的上午,我看了一會就離開了,那時我的心思在玩上,根本不會深入的了解他。傍晚,我再去高山廟時,那個籮匠已經不在了,唯留下空****的風,卷起地上的殘葉。
騸匠
騸匠,關中人也稱“挑豬匠”。他的工作就是按家畜的生理解剖原理,把雄性的睾丸閹割掉,把雌性的輸卵管挑割繞紮,使其不能****與生殖。
豬長著一副醜相。鄉下人稱誰醜,就說瞧你那豬八戒的樣子。它身體肥壯,四肢短小,長著兩個大鼻孔,一對眯縫的眼睛,大嘴闊耳,臥在髒兮兮的地上哼哼。但鄉下沒有人嫌它醜,家家後院用泥土為它做圈。一頭豬,甚至就是一家的生活指望。養肥了,拉去屠宰場,能換回一厚遝紙票。
鄉下人養豬,自然不是為了繁殖(專門的養豬場除外),如此,騸匠就走紅了。這門手藝不雅,很少人學,十裏八裏的有一個就不錯了。我家在南正村的時候,也養過幾年豬,因此就認識了那個叫江青海的騸匠。隔段日子,他就騎著擦得程亮的自行車來到我們村裏,自行車的鈴聲叮鈴鈴的響,伴之而起的是“挑豬咧——”的吆喝聲。他的自行車頭上綁著一條紅布,這叫“望子”,是這個行業的標誌。車頭上掛著一個帆布包,裏邊裝著手術刀、縫合針線和咧嘴彎棒等工具。豬娃幾個月的時候,就要做絕育手術,他拿出手術刀,拉起豬的後腿,不知怎麽一下,反正是我還沒有看清,一個動作就完成了。豬娃拚命吼叫幾聲,表示了疼痛之後就跑回豬圈了。
江青海後來成了父親的朋友,我叫江叔。每到南正村來,他都要來我家喝喝水,歇歇腳。父親要是在家,兩人就天闊海寬的瞎扯。父親問他你這手藝是不是祖傳?他咧嘴一笑,說那個做父親的希望兒子做這絕後的事情。髒不說,名聲難聽,尿泡打臉呢。有次父親不在家,他就和我說話,問我的學習成績,問我將來想娶個什麽樣兒的媳婦。問的沒話了,他就喝水抽煙,露出一嘴的大黑牙。忽然,他壓低嗓子問我:“你想不想學挑豬?”見我紅著臉搖頭,他的臉上便閃過一縷憂鬱。
門外是白花花的一大片陽光,正對著我的目光。江叔對我詭秘的一笑,一個箭步跨上了自行車走了。我沒有出門送他,幼稚的心靈裏溢滿一種受辱的感覺。
多少年過去,那種感覺消逝了,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懷念。聽說,江叔二十多年前死於心髒病。
泥瓦匠
一把瓦刀,一張泥壁,就是泥瓦匠人生的道具。瓦刀可以想象出它的樣子,和切麵的刀差不多,隻是把兒是鐵的,刀片更厚實。泥壁這個詞詞典裏沒有,薄薄的一塊長方形鐵板,背麵按著圓長的木把兒。關中人蓋房子,先要用黃土打“胡基”,用胡基做牆的主體。壘牆的胡基大多是完整的一塊,也需要半截的,這時瓦刀就派上了用場。一刀下去,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就是齊茬茬半截。現在,胡基換成了磚,劈磚照樣用的是瓦刀。牆的主體起來了,就要用小工和好的黃泥把胡基遮住,這就需要泥壁把牆麵抹平,把黃泥抹光。該收工了,在沙土裏把泥壁上的黃泥蹭幹淨,它的平麵一片光亮,連陽光都賴在了上麵。前些年,鄉村蓋房子,胡基換成了磚,黃泥變成了水泥。內容變了,性質依舊,抹水泥用的還是泥壁。如此,泥瓦匠照舊憑手藝吃飯。
泥瓦匠不僅用的是力氣,也用的是技術,還要有一雙好眼力。我在鄉下的時候,泥瓦匠壘牆根本不用放線,照樣把牆壘得齊整。過去,泥瓦匠掙的是大工分,現在拿的是高工資。泥瓦匠家裏的生活,就比別人的強。沒人眼紅,沒人攀比,有本事你也拿把瓦刀試試?
土屋也罷,樓房也好,都是泥瓦匠人的傑作。陽光和風,在瓦刀的切割下變成了一縷縷流線,穿越著漫長的歲月。胡基或者磚塊,在泥壁的滑抹中被漸漸覆蓋,成為黑暗裏的幽靈。不過,油燈的光影,燈盞的亮光,驅散了漆黑,照亮了主人,也照亮了生活。隻是,再也不見了泥瓦匠的身影。他們不會閑著,鄉下人不在乎吃穿,就喜歡折騰宅子,泥瓦匠怎麽可能讓一雙手消停下來。
剃頭匠
要過年了,鄉下的男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剃頭,平時頭發長了才剃,可是年跟前,無論長短都要找剃頭匠,打扮得精精神神的過年。按鄉下人的想法,頭發在春天裏長出來,就像樹出芽,草長葉,這不光是新生,還是吉利。大大小小的村子裏,都會有剃頭匠。平時也下地做活,午飯或晚飯後,才有人找上門來,院子裏擺上高腳凳,剃頭匠給你胸前圍上布,打來一盆熱水浸濕頭發,他就站在了你身後,一刀一刀的剃起來。
還有一種比較職業的,挑著擔子走街吆喝。擔子一頭是洗頭銅盆,下麵有個圓桶,內裝炭火小爐;另一頭是坐凳,凳側有抽屜,內盛推子、剪子、刀子等剃頭用具。銅盆那端還豎著一個小旗杆,杆上有鉤,懸掛毛巾、鋼刀布。民間有“剃子挑子一頭熱”的歇後語,就是這麽來的。敢挑擔子串鄉的剃頭匠,一般會有按摩、推拿、揉捏的手藝。頭發剃光了,十指在你頭上拿捏一番,叫點通穴位。
大點的鎮子,就有剃頭鋪子,也沒有招牌,大敞開門,路人一眼就看進去。龐光鎮的剃頭鋪子是楊師開的,他讓人在一塊四四方方的藍布上畫了一把剃頭刀,掛在門口讓風吹雨淋,招搖得很。他邊剃頭邊哼著秦腔,翻來覆去就這麽兩句:“我把你的頭弄得滋潤了,叫你老婆給我擀一碗幹麵咋個向?”秦腔戲裏並沒有這樣的唱詞,是他自編的。他的左手指輕按住你的太陽穴,刀刃刷刷的輕輕的從頭皮上劃過,像鐮刀收割成熟的麥子,一片片倒下。被剃者頭上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心頭像清風吹拂的水麵上泛起的一波波漣漪。頭發剃光了,楊師便拿起一把銀針,給你點穴、針灸,弄得你渾身滋潤。這是他的一絕,別的剃頭匠沒有這本事。鎮上的男人,沒有不上楊師的鋪子的。他們說:沒有這瓷器活,敢在龐光鎮開剃頭鋪子?
明清時,剃頭匠被稱做“待召”,從字麵意思理解,應為隨時待命而被召喚之意。那時的剃頭匠,連皇帝的腦袋都可以去摸。
如今雖是有了美容美發店,但在鄉下,剃頭的漢子仍然不少。光葫蘆,不上火,洗頭省水。
紙花匠
紙,輕飄飄的,一股風就能吹走。可它也是物品,除去書寫的功能,還能糊牆、包裝、做靈堂,紮花圈。這後兩種,是紙花匠的事情。花圈鋪子,方圓四五裏總會有一家,雅號紙花店。
做花圈時,先用竹片或樹枝做數個大小不等的環狀骨架,並連成一個球麵,外麵用細繩或細鐵絲綁紮。下來是紮花,用剪刀把紙剪成大小不同的花朵,用細繩捆紮成花束,環繞綁在骨架上。花圈頂部正上方用綠紙謝一個大大的“奠”字。如此,一個花圈就做成了。門口立一個花圈,無疑就是紙花店了。
做花圈是紙花匠最基本的手藝,其次是做靈堂,現在更講究,糊喪轎,糊金童玉女,糊別墅、喪衣皮鞋、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小車、電腦,甚至還有手機、手表等隨身用品。亡者到地下也要享受在世時的生活方式,幸福的指數也需要提升。紙花匠,是逝者的上帝,需要什麽就給什麽。
我小時,大人把紙花匠叫做糊匠,把做花圈叫糊花圈。那時花束不是用細繩綁在骨架上,而是用漿糊貼。幾根樹枝,幾張紙,一團漿糊就做成了花圈。我在龐光鎮見過做花圈的,我的處女作小說是《小鎮軼事》,描寫的就是一個紙花匠老人淒涼的一生。這篇小說,後來發表在《延河》月刊1983年12期。
過去的紙花匠,其手藝完全與喪事相關。現在,豐富多彩的鄉風節俗,為紙紮匠提供了更廣闊的施展才能的沃土。元宵節耍社火,紙花匠就派上了用場,要糊社火架子,要糊山水動物,要裝扮表演者。若是耍龍,就要用紙糊出龍的張牙舞爪、伸展彎曲的樣子。裝社火、做舞龍,其難度遠比做花圈複雜,剪、鏤、鑲、貼、裱糊,有的地方還要畫上畫,這樣做出來的紙質形象才能栩栩如生。所以,現在紙花匠,還要學學寫字作畫的本事。
口袋匠
那個清晨,我看見了一幅畫麵:在我們隊的麥場上,兩個男人在扯線,一個女人在轉動木製大紡輪車。這應該是一家人:父親和他的兒子、兒媳。麥場是嶄新的黃土氣息,光滑平整,剛用碌碡碾過。紡車在父子倆的對麵,上麵掛著麻線,二人同時各撚出兩股毛(麻)線,麵向紡車倒退逐漸拉開距離。這樣的場景對我而言是新鮮的,正在揣摩時,隊長保才叔來了,說是隊裏裝糧食的口袋不夠用了,請毛毛匠來織口袋。
是夏忙口了,麥場邊的麥穗都垂下了腦袋,等待著收割,等待著進口袋。口袋,那是它們安全的歸宿。鄉下人一年收成的好壞,是以口袋作為計量單位的。哪一年打下的糧食裝的口袋多,無疑就是個好年景。
剛碾的新場需要漫水,這樣新組合的黃土就能親密的黏連在一起。保才叔讓我看場子,防止人踩踏,捎帶著給口袋匠燒水送飯。這樣,那天我就一直呆在椿樹下的蔭涼裏看完了織口袋的過程。我在樹葉覆蓋的蔭涼處,他們在白花花的陽光下,這讓我心裏不安,想過去給他們搭把手,父親便說你歇著去,搗什麽亂?他們歇息的時候,也就來到樹底下喝我為他們準備的涼開水。那時鄉下流行喝糖精水,我在水裏加了許多。父親的兒子笑著說都成苦味了。這樣,我就和父親的兒子扯起來。這才知道他們在縣北的渭河岸,農曆四月底就出門了,一輛架子車上裝滿織口袋的工具:紡輪車、排鉤針、織刀、縫針,還有被子涼席,在哪兒做活歇到哪兒,一般都是生產隊的場房,有時也歇在碾坊、磨坊。撚線、合擰、上鉤針、織胚料、縫針線,編織的過程從清晨到傍晚,伴隨著太陽的升騰和降落。我問一條織幾條,他說也就三條,一條六元錢,每天的收入就是十來元。碰到雨天,就隻有蒙頭睡覺了。
口袋匠很稀少,我們鄉二十多個村子沒有一家。他們不光做口袋,也做捎褳、褡褳。捎褳我沒見過,褡褳倒是在舊電影裏見過:一種布口袋,長方形,中間開口,舊時是商人或賬房先生外出時搭在肩上或掛在腰上,裏麵放著紙、筆、墨盒、信封信箋、印章印泥、地契文書、證件帳簿等處理文牘的用具。以後,鄉下人趕集上會,走親訪友也用來做裝物袋。
繁瑣的記述這些,是因為口袋匠已經徹底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對於一種老手藝的消失,我總是懷著失戀的感覺。不可否認,新時代的物品,操作方法更先進,工藝水平更文明。譬如口袋、褡褳這樣的物,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便逐漸被塑料編織袋所取代,織口袋所需用的籽棉也再無人種了。可是,在鄉村流傳了數百年(甚至更長)的手工工藝畢竟是鄉村匠人的智慧,收留它們,便是對大地、對泥土、對農耕生活的親切銘記。
麵人匠
麵人匠站在了龐光鎮的戲樓前,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是個舊戲樓。記憶裏隻演過一出戲:《火焰駒》,後來戲樓的一間塌了,露出瓦藍的天,就無法再演戲。它的上部結滿了蛛網,還有燕子、麻雀做的窩。整個小鎮,就這地方還寬闊些,仿佛一根細腸,突然在這兒憋了氣,忽然鼓脹了,形成一個**狀。**,音同龐光。大約,鎮名的秘密,就潛伏在這兒。
那個麵人匠戴著灰色的禮帽,穿著毛毛領的上衣,樣子很特別。他的麵前立著一個發紅的麵案,上麵插著各種麵捏的、上了彩的人物形象,有孫悟空掄棒、唐僧念經、豬八戒扛耙子、關公騎馬、諸葛亮搖蒲扇,還有小鳥以及各種生肖。我們稱他為“捏麵人的”。他一到鎮子,仿佛我們孩子的福音,撒歡小腿圍著他轉,或者飛跑回家纏著大人要錢。
麵人匠有兩種行當。一種是把糖稀熬在木炭爐子的小鍋裏,用一個長竹管蘸一點糖稀吹成一個小泡,再吹成糖人和活靈活現的小動物,既能玩,又能吃。一種是用豆麵作原料,用手捏。捏麵人與鄉下人做花饃相似,在家和好上白的好麵,用濕布包裹,放置挑擔的廚盒之中,擔架小案還放置食油與各色顏料,現場捏取少許麵團和著不同色澤,用剪子、小刀、木梳等工具捏、搓、撚、揉、壓、剪、粘,塑出各種人物形象掛在竹幹上,晶瑩剔透、花色奇麗,作玩具,但不能吃。
龐光鎮兩天一集,隻要不下雨,那個戴禮帽的麵人匠逢集必來。他的麵人便宜,五分錢就可以換得一個。大人不會經常給錢,站在他麵前看著那些麵人也很過癮。有一天,舊戲樓裏飛出一隻麻雀,在空中繞了繞,然後做了一個俯衝的動作,落在了麵人匠的禮帽上。這是很稀奇的事情。大概,那隻麻雀對那禮帽懷有強烈的好奇心。麵人匠正在拿捏的手忽然停下來,身子一動不動的,像是和那隻麻雀做著心靈的溝通。
如此稀奇的的景象,在我的生命長河裏再也沒有碰到過。離開了龐光鎮,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人匠的影子。這些日子,在我家附近的長虹廣場,我看見了記憶裏的麵人匠。他的頭上也戴著禮帽,鮮豔的黃色,很招惹人的眼球。他的身邊,聚攏著一大群孩子。一種玩具,仍被五十年後的孩子們喜愛著,可見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