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鄉村作坊

磨坊

看見了磨坊,溫柔便注入內心。村口,土屋一兩間,背風處是門洞,卻沒有門扇,土屋正中安置磨扇,門前有幾棵老樹遮風擋雨。磨坊前有口老井,井台上站著一架轆轤。搖著轆轤的木把兒,轆轤繩一圈圈的卷著,一桶水就出了井口,用以淘洗準備上磨的糧食。這是磨坊的基本環境。與一般的鄉村土屋不同的是,磨坊的窗很小,有的索性無窗,以防風吹散了磨出的麵粉。這樣,即使是白晝,也需有人為的光亮。早先是油燈,懸掛在磨扇上方。從土屋的橫梁上拉下一根麻繩,吊著油碗油燈。一根撚子的光亮忽閃忽閃,磨扇忽悠忽悠的轉圈。偶然一瞥,這影子就印在了土牆上,化為一個巨大的虛無,仿佛夢遊的情景。後來油燈退伍,換成了電燈,麻繩換成電線,磨扇的轉圈便真實可見。拉磨子的大多時候是驢,它被“暗眼”捂住雙眼,以防看見糧食嘴饞。“暗眼”是關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它的構造原理類同於眼鏡,用途卻相反,裝鏡片的地方被一層黑色的厚布代替了。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對驢無用。隻要在磨坊裏轉圈,它就隻能置身於黑暗之中。趁著人不注意,麻雀會從門洞裏潛入,爭搶著落在地上的糧食碎屑。

對於磨坊,年齡比我小一輪的人要搖頭。由此,必要的介紹是必須的。如果耐心點,是能看出一些門道的。

兩個大小相同的磨扇上下相扣,上扇旋轉,下扇不動。這樣的情景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不過這是磨糧食的過程。處在上方的磨扇稍薄,有對稱兩眼,為灌流糧食用。上扇中心一碗粗孔,填木,做丁字杆懸空,關中人稱作“攬創”;下部做軸眼,和上扇的短軸接洽吻合。上下扇洽口裏均鍛鑿有齒,以利粉碎糧食。兩扇磨相扣放置在泥台或木製支架的大木盤上,上扇安置磨杠,供掛套繩,搭上糧食套上牲畜拉磨子轉圈。糧食由磨眼流下經磨口從磨縫流出即碎。另有麵櫃,形似板櫃,四條腿,一張蓋,內有四方框架,可放麵籮,搖動搖把,麵籮震動,麩皮留下,麵粉落於櫃。如此反複,直到把糧食磨完。麵籮用木板製框架,底用馬尾織如絲網,有粗細兩種,用以磨顆粒大小不同的糧食。

這是旱磨。水量較大的村子,也使用水磨,不過很少。旱磨用畜力,水磨靠水力。無論水磨旱磨,都需定期整修。磨齒損了,磨縫就會鬆開,這就需要鑿深,鄉下人叫“起膛”。這是手藝活,號稱鍛匠。他們身背鑽銃鐵錘,走街串巷,吆喝呐喊:起膛咧!

磨坊,是糧食通向腸胃的中轉站。糧食的顆粒經由這裏化為細末,成為人可以咀嚼的食品。吃,是天下第一的大事,連孔老夫子都在念叨著:民以食為天。因此,關中人視磨子為神。春節時在磨扇上貼上大紅的“福”字,在磨眼裏燃上柱香,在磨沿上點亮蠟燭。這是鄉下人的感恩方式,含著內心的虔誠。他們想著,磨子辛苦了一年,也該喘口氣了,於是把磨的上扇抬高用磚塊墊起,卸下磨上的撥架。土碾稱青龍,石磨稱白虎。它們皆有靈性,善解人意。

在關中,大大小小的村子裏,都會有忙碌著的石磨。它是村子最早的人發明出來的,應當是文化遺產。數千年來,從沒有人想過要改變它,結束它的使命。然而,就在上個世紀的中後期,它卻麵無表情的和關中人告別,成為被曆史的遺物。它不會表白什麽,甚至連聲歎息也沒有留下。可是它曾經的主人,卻總是提起它,目光裏布滿茫然。他們的生命,曾經寄存在石磨的吱呀聲裏。磨坊的暗影,鐫刻在他們漸漸依稀的記憶裏。

堅硬的磨和溫柔的心,這是鄉村和諧的組合,成為我內心永恒的風景。

粉坊

終南山的曲峪很少人家,擁有上好的自然植被。秋雨之後,清澈的河水就鋪滿河床。曲峪河的北岸的那個村子是穆家堡,走過一棵彎著腰的皂角樹,就看見了粉坊。三間土坯房,黃泥牆皮與土坯剝離,變形的牆基把木框窗壓得鬆鬆垮垮,一幅飄搖欲墜的樣子。粉坊在村子的正南,正對著牛頭山,是副吉像。粉坊一旁,圍著竹木混雜的籬笆,其中種著白菜、蘿卜、萵苣、韭菜、大蔥,夏天的時候,還有黃瓜、西紅柿,站著一排排豆架。到了秋天,籬笆裏就傳出蛐蛐兒的叫聲,歡快,透著韻律,像是幸福的召喚。這就是粉坊給予我的最初印象。

雞鳴三遍,粉坊的主人披著星月用扁擔挑著水桶去曲峪河擔水。白天,總是有不懂事的孩子在河水裏玩。黎明前的河水自然無絲毫的雜質。這條河的水質好,做出的粉條柔軟細長,這家的粉條也就賣得快,生意相當不錯。這是家庭作坊,窄狹的空間擠滿了物件:木桶、水缸、灶台、案板、漏勺、木棍、支架、大鐵鍋、蓄水池、做粉的原料。粉匠的身子被靜態的物圍裹著,唯有他是個自由的物體。與粉坊有緣的理由很簡單:粉匠的孩子和我是夥伴。我常常鑽進他家,看他爹做粉條。那時,我剛剛學會觀察事物,一點也不厭煩那做粉的過程。那和好的澱粉,濃稠適當,拿起一點,就吊成一條線,裝進漏勺裏。粉匠挺直腰板,站在灶台上漏粉,掄起巴掌有節奏地拍打,像擊打戰鼓一般,催動千軍萬馬。那澱粉糊糊,像一條條不間斷的銀線,吸引著我的眼球,落進沸騰的鍋裏,經滾水煮燙,立刻成了一條條白生生的粉絲漂浮上來。粉匠引出粉絲,溜進灶台邊的冷水鍋裏透涼撈出,放進清水池浸泡,而後掛到一尺長的木棍上,搭在場院裏的支架上晾曬。

之所以對粉坊有興致,是因為它門前的那棵皂角樹。它孤零零的站在河岸上,這就招來了南來北往的風。風好水好,它結的果就多,以至於不堪重負,彎下腰去。皂角的果實成熟了,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扁豆一般的皂角果用竹杆打,用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就落下來一片。它的果實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裏麵,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髒衣下河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淨了。洗完衣服,女人貓腰把頭發漂進水裏,用皂角水來洗。一棵樹,營造出了粉坊門前的人情世故。當然,一個更重要的緣由是,我喜食粉條。一條條光溜溜的下肚,舌頭、食道都有著熨帖的感覺,那是少年時的快感,順著時光的隧道,一直延伸至今。

陽光下,支架上懸掛的粉絲,像一道道雪白的瀑布,逗得饞嘴的孩子圍著轉。歲月不饒人,老粉匠逐漸離去,而村子裏的年輕人又不肯學這手藝,紛紛奔向城裏,鄉村粉坊便逐漸清冷。尚存的老粉匠不希望老祖宗留下來的手藝毀在他們這輩人手上,依舊堅守著祖輩的遺物,守望著這份古舊。

粉條是粗糧細做的產品,也是關中人生活中喜歡食用的副食品。加工粉條的原料有多種,第一是薯類,有土豆、紅薯等;第二是糧食類,有豌豆、玉米、高梁、綠豆等。加工粉條一般都在深秋或冬季進行加工,這時節收獲了做粉的原料,新鮮,做出的粉條順溜、有韌勁。粉條分為板粉、二四粉、線粉三種。板粉寬約三至六分,用作燴菜、吃火鍋,關中南部的戶縣做出的豬肉臊子炒粉條,是吃米飯的的菜;二四粉用於燴菜、炒菜、涼拌菜,線粉用於涼拌菜,也可燴菜;線粉條條杆均勻,透明發青白色,耐煮,吃起來光滑柔韌。

去年秋天,我去了龐光鎮,那家粉坊不在了,皂角樹、籬笆統統不見了,我所惦念的蛐蛐聲也沒有了,代之的是一幢漂亮的小樓,四周打著水泥地麵。樓房很漂亮,可是我很落寞。世界仿佛一下子沉寂了,唯留下我的孤獨。主人在水泥地麵上洗車,他更是陌生,長相有點惡,一點沒有昔日主人家人的氣質。他橫過身,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昔日的夥伴家不知搬到了哪裏?粉坊又去了哪兒?物是人非的情景,雖然令人落寞,但畢竟“物”還在。而眼前,“人”非“物”也非,就讓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豆腐坊

還有一個無法被漢語詞典抹去的詞語:豆腐坊。豆腐,是一種不在泥土裏生長的菜品,在漢語的詞匯裏,它和西施組合,給人以遐想。西施,春秋末年越國的美女,後用作美女的代稱。自從魯迅的《故鄉》裏的楊二嫂出現以後,豆腐西施便成了出身貧寒的漂亮女子形象。後來翻閱史料,才知道豆腐西施並非魯迅始創,在清代的小說、筆記中便有例證:“不料那東村裏也有一個標致細娘,叫做豆腐西施。雖不能與臭花娘並駕齊驅,卻也算得數一數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飯鬼,薄薄有幾金家業,隻生得他一個獨囡。”(張南莊《何典》卷八)。

白皙,軟綿,細嫩,容顏之美,擁有一種上佳的視覺效果。比起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豆腐和白菜屬於“寒品”,古語中的“食豆腐白菜”用於比喻某些居官清貧、待遇低下的官員的寒酸生活。雖然,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豆腐具有清寒或不富貴的文化含義,但它確實是各類人等喜愛的蔬菜。

俗話雲: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磨豆腐的苦不在於力氣,而在於要起得早,半夜三更就要從炕上爬起來泡黃豆。將黃豆去殼篩淨,水洗後放進水缸內浸泡,冬天浸泡四五個小時,夏天兩三個小時。所以這活就逼得你非得早起,如果偷懶,頭天晚上睡覺前就泡,就會失去漿頭,做不出豆腐了。夏天還好說,寒冬裏淩晨從暖烘烘的被窩裏爬出來,那絕對不是滋味。

過去,我們隊上就有一個豆腐坊,在打麥場的場房裏。我雖沒有磨過豆腐,但是常常進去溜達。一進去,就聞得一股生石膏的味道。做豆腐離不開生石膏。將生紅石膏放進火中焙燒,用錘子輕輕敲碎石膏,這是做豆腐的一個關鍵工序。有時沒有把握好,石膏燒得太生,豆漿就有一股雞屎味。生石膏的味兒有點嗆鼻,一進豆腐坊我就會打噴嚏。

做豆腐的關鍵環節是“點”。無論以前的程序多麽冗長,“點”得不好,自然前功盡棄。豆漿煮到一定溫度,把燒好的石膏碾成粉末,用清水調成石膏漿,衝入剛從鍋內舀出的豆漿裏,用勺子輕輕攪勻,這叫點豆腐。數分鍾後,無需考驗耐心,豆漿就會凝結成一個非常文雅的名詞——豆腐花。凝結的豆腐花用勺子輕輕舀進已鋪好包布的木托盆裏,盛滿後用包布將豆腐花包起,蓋上板壓十到二十分鍾,水豆腐就做成了。如做豆腐幹,要將豆腐花舀進木托盆裏,用布包好,蓋上木板,堆上石頭,壓盡水分,即成。

做豆腐是需要考驗耐心的。關中人常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但要早起,還要晚歸,兩頭不見陽光。豆腐做好了,就要挑著擔子走村串巷沿街叫賣,賣完了才能回來。關鍵是做豆腐的過程太繁瑣,要上心,一不操心就弄“日踏”了。所以,隊上的豆腐坊雖然工分高,但還是沒人願意去。僅僅過了兩年,我們隊的豆腐坊就“塌夥”了。

磨豆腐這門手藝,世代傳承最好。鄉下的豆腐坊,能堅持長久的基本上都是家庭作坊,小打小鬧居多,也有進行全天候作業的,同時生產豆花、豆腐腦、豆腐皮、豆腐乳等其他產品。生產過程中產生的豆渣,是豬喜愛的飼料。

掛麵坊

關中人吃的麵條,是女人在案板上用擀杖擀出來的,這就很費時間。後來發明了掛麵,就省事多了。逢年過節的,掛麵就成了禮品。探視病人,看望老人,掛麵是首選的禮品。病人的胃弱,需要精細、易消化的食物。女人家探視月婆子,禮品包裏一定少不了掛麵,而且還要在包裝紙上貼一個紅紙條,以示喜禮。在鄉村,掛麵是有地位,有身份的。

聽著秋天裏的蟬叫,就想起掛麵坊。這不是幻覺。四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我開始在龐光鎮中學上初中,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要經過一個叫王寨的村子。村口有片楊樹林,過了樹林,就是一家掛麵坊。聽見了蟬的叫聲,我就知道,掛麵坊到了。有時,我就進入樹林尋找知了殼,拿去藥鋪換錢。樹林很窄,一個轉悠就到了掛麵的架子旁。趁著主人沒出門,在蟬聲的聒噪下,我會彎下腰,撿拾架子下落下來的零散掛麵。拾一大把,飛快地潛入樹林。那是一種類似於偷竊的過程,帶著恥辱的記憶。

相對於磨房、豆腐坊,那家掛麵坊就明亮得多,屋簷高,窗戶大,充足的光線以便作坊的主人操作時明察秋毫。掛麵坊是要向陽的,因為擠壓出的細長麵條要經過風吹日曬,才能幹透包裝。後來,我還見過幾家掛麵坊,都是在村口,門前的高台上搭著架,掛麵條一絲不苟的掛在上麵。天空懸掛著很高的白雲,在它的俯視下,掛麵的架子何等渺小,做掛麵的人也許連一隻螞蟻都不是,可在我那段時間的眼目裏,掛麵坊就是整個的世界。

做掛麵遠沒有磨豆腐那樣煩冗複雜。先把麥子加工成白細的麵粉,把麵粉放入大瓷盆內陸續加水,再加細鹽。歇後語裏的“掛麵不調鹽,有鹽(言)在先。”說的就是這個過程。加了鹽的麵,筋道耐煮。加鹽後,用手搓揉成均勻的麵團,取其適量放入底麵有眾多小孔內壁光滑的厚鐵漏桶裏,上部壘壓木柱,柱上用支架杠杆用人力下壓,木柱進入漏桶使麵團從漏桶底的小孔被擠出成細麵條。這是掛麵的雛形,含著大量的水分。之後,它被擱置於存有麵粉的大笸籮內,待一桶麵團擠壓完後從漏底切斷,遍撒麵粉避免黏連,用竹竿挑到戶外的晾曬架,接受陽光和風的檢閱。幹透之後,用舊報紙或者舊書的紙頁卷成一個筒狀。如此,就是成型的掛麵。

這是我目光裏的一個舊景,飛揚著陽光的遼闊,以及風的浪漫。在小城住了許多年,每日被生活、工作和文字所累,竟然遺忘了掛麵坊。是我的遺忘,它仍然真實的存在著,而且就在小城不遠處的西韓村。由於曾經有過的恥辱感,我依然不能居高臨下的俯視它。隻是,它裏麵傳出切割麵條的機器聲,讓我感到不舒服。機器切割的掛麵條,遠沒有手工操作出來那樣的親切。這樣的感覺很荒誕,但卻真實的存在於我的大腦。我明白,這不僅僅是懷舊的意識。食物,經由人的手指,有著身體的滋味,汗水的氣息。糧食,隻有穿越了身體,變身成食物,我才覺得具有安全感。

掛麵,具有禮品的身份,就不能天天食用。關中的漢子還是喜歡吃自己女人在案板上擀出來的麵條,有自己婆娘的氣味,厚實、筋道,有嚼頭,進了胃裏實在。所以在我們這兒,掛麵坊並不是村村都有,方園四五裏有一家是個挺合適的比例。

掛麵坊的主人最討厭陰雨連綿的日子。夏天一打雷,他們的心髒就跟著顫抖。夏天多是陣雨,秋天才更煩人。經過風吹日曬出來的掛麵自然成形,色澤光亮。如果陰幹,則色澤暗淡,有時還發黴。碰到陰雨天,做掛麵的人一邊罵著娘,一邊收了門前麵架上的掛麵條,索性在作坊的土炕上呼呼大睡。睡得乏味了,養足精神了,要是太陽還沒出來,就在屋裏支一桌麻將,支應上香煙招徠鄉友,以打發潮濕的時光。

醋坊

我小時吃的醋,是在供銷社裏買的,先是秦渡鎮,後是龐光鎮。那醋也許是加了水,不幾天就“白花”。這個詞是方言,指表明起了一層白色的漂浮物而變味。以後住在縣城裏,我買醋就再也不進商店。至於醋是怎麽做出來的,一點也沒想過。後來在縣城的中學教書,一個初中的同學給我送來一壺醋,說是自家釀的。他家在化西村,龐光鎮的南邊。過了段時間,我應邀去他家,見到了醋坊的樣子。一棟四合院,屋簷下掛著一排紅燈籠,門楣上寫著“崔氏醋防”,一進門,到處是醋缸,貼著紅紙,口上封著紅布條,用黃布帶紮著。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供著一尊神像,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我也不好意思打問。

據說,醋是古代釀酒大師杜康的兒子黒塔發明的。黒塔學會釀酒技術後,覺得酒糟扔掉可惜,由此不經意釀成了醋。這個“不經意”,就改變了飯菜的味道。對於這個說法,我從來就不相信。杜康況且是傳說中的人物,他的兒子豈是真實?醋,是在自然環境中生成的,當然是鄉下人發明的。

醋的加入和渲染,讓糧食和蔬菜成為北方人的美味佳肴,關中人無醋不成飯。醋的脾性為酸,屬中性的調味品,適合北方人的口味。人生的況味無非四個字:酸甜苦辣。酸字冠首,可見其重要。而且,它在古典中具有多種功能。《本草新編》裏說它“入胃、脾、大腸,尤走肝髒。”《本草拾遺》描繪它“破血運,除症決堅積,消食,殺惡毒,破結氣,心中酸水痰飲。”《隨息居飲食譜》更是讚揚它具有“開胃,養肝,強筋,暖骨,醒酒,消食,下氣辟邪,解魚蟹鱗介諸毒”之功能。妻子暈車,她不知從哪兒聽來了偏方,上車前不吃暈車藥,而是喝下小半碗醋,還挺管用。醋還治療失眠昏厥,能擦亮皮鞋,除頭屑,除狐臭,去掉玻璃上的油漆。房子有異味,用醋蒸熏房間,能起到殺菌的作用。廉價的醋,真想不到有如此多的妙用。

就口味來說,南方人喜歡甜,北方人喜歡酸,所以,南方人綿柔,北方人火爆。一滴醋,造就了人的脾性。關中人對醋的感應是非常敏銳的,甚至不用嚐,端起飯碗,用鼻子一嗅就可以知道醋味的輕重。人都曉得山西的老陳醋,其實關中醋更容易為人接受,不但酸,而且香,催發人的食欲。每次去北京,臨行前在京的親戚朋友總是會讓我捎上幾壺富村醋。

醋有兩種做法:釀和人工勾兌。關中人很少采用後者,認為那是投機取巧,不地道。釀是傳統做法,叫釀醋。一個“釀”字,所用的是時間。醋的原料是包穀、高粱,麩皮、稻殼,也稱粗糧。釀醋的方法是生料固態發酵,需經十六七道程序。其過程為:破碎原料,用水浸潤,蒸料冷卻,原料接種,液化糖化,醋酸發酵,熏淋過濾,其中某些環節要重複進行。真正的好醋,就要像釀酒一樣,發酵的時間越久,醋越醇香。

關中的醋坊,皆為民間作坊。富村,在戶縣大王鎮,坐落於108國道西(西安)寶(寶雞)線上。二百多戶人家,有醋坊數十家,產品的牌子有:清香米醋、香醋、熏醋、陳醋、南瓜苦蕎醋等,風味獨特,香味深長,暢銷國內,銷至港台,前來買醋的車輛常常就堵塞了交通。十裏之遠,便聞醋香。

磨坊早已消失,醋坊依然執著於鄉下。它知道自己在關中人生活中無可替代的地位,糧食可以使用機器磨碎,但是再先進的機器也無法複製出關中醋的味道來。鄉村的某些物事,科技無法改變。所以,它依舊堅守在關中的泥土上,充當著鄉村的風景,詮釋著幸福的含義。它像定格的畫麵,曆史的手掌無法翻過這一頁。

現在住的地方離化羊村遠了,再說也不好意思白吃老同學做的醋,於是就常常提著塑料壺去富村買醋。一進某家作坊,香味撲鼻而來,頓覺神清氣爽,腸胃蠕動,有一種被熏陶的意味,於是聞聞醋味,摸摸醋缸,看看包裝,和主人聊著醋外的話題。我不可以打聽主人做醋的過程,那是人家的秘密,與我無關。

富村亦有民間詩人,賦得一首古曲:詠戶縣大王醋:古村依在終南下,清流碧、繞三匝,朝霞夕照真如畫。樹梢幾點鴉,門前一片花,笑飛秋千架。天地間釀就精華,不小心酸掉門牙。怕聞香,香賽酒,酒還誇。一兩口能平血壓,三五滴敢治瘡疤,老妻少美容顏,調五味隻憑它。火車拉、汽車拉,沿街叫賣進千家。味好價實休怕假,來來來、真格是狗追鴨子叫呱呱。

油坊

秋風掠過,我萎縮了一下脖子,便看見了油坊,這是在祖庵古鎮的丁字街口,一棵高過屋頂的古槐,遮掩著油坊的鋪麵。老槐細碎的葉子在樹根處堆積了一層深沉的黃色,那是我年輕時鍾情的色彩。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鋪展在地上的槐樹的落葉,因為從吱吱呀呀的聲音裏,我總能感受到葉子的心碎。

起初,我並沒有留意到這座油坊。它被夾在兩個寬大的鋪麵中間,絲毫不起眼。它的門麵隻有一間,且低矮破舊,門漆的顏色已顯得不倫不類。如果不是那棵古槐,我會忽略它的存在。走近了,才看清楚它的字號:邱記油行。油行,這是雅號,其實就是油坊。生活的內容就是油鹽醬醋,油在第一位。然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吃油畢竟是稀少的事情,所以隻有大點的鎮子才有油坊,村子裏是少見的。祖庵鎮是王重陽修煉成道之地,有上萬人口,油坊的出現一點也不稀奇。

接下來我看見了古老油坊的全貌。磨棉籽的石磨、蒸坯的鍋台、炒籽的鍋台、黑亮的油櫃、滑車、油箍、砂鍋、木鍁以及炒籽的燃料棉籽殼。這是油坊的背景,仿佛在那部黑白電影裏見到的。我合攏雙唇,用鼻子深深的呼吸,那清香就沁入了我的五髒六腑。

油坊是曆史傳承下來的古老工藝作坊。記憶裏的油坊,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那會兒,按照計劃經濟的安排,關中是重要的產棉區,棉籽成為主要的榨油原料。棉油的生產是采用機械擠壓棉籽仁而使油液逐漸析出的機械擠壓式原理,工序是:炒籽──磨籽──裹麻森──壓榨。油匠是個瘦矮的老頭,戴著一頂黑忽忽的帽子,胸前掛著遮蓋住雙膝的藍圍裙,吊帶繞在脖子上。他用長方形的木鍁板把端頭通過麻繩綁在炒鍋正上方房屋的橫梁上,木掀適當吊起。點燃火後,將棉籽投入炒鍋,上下不停地攪動。

磨籽用的是石磨,比磨麵的磨盤大一到兩倍,磨齒花大而深,磨眼粗。磨籽取仁的過程記不清了,隻留下左手前後搖動,右手撩撥翻攪,棉籽仁由篩孔紛紛揚揚落下的細節。一切都在有條不紊中進行,無比逼真的在我眼前呈現。忽然,無休止搖動、翻攪的雙手刹那間停滯,油匠的目光斜過來,向我一瞥,像是攜帶著疑問。我在想,他是在懷疑我偷窺了他的手藝嗎?我很委屈,那時我的心思在文字和書本上,對鄉下人的手藝根本就不在乎。可是,那個油匠哪裏曉得。在他的心目裏,手藝便是吃飯的本錢,掙錢的來路。被別人窺視,他當然不悅。我雖是委屈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但還是自知理虧,於是倉皇溜走。

那質疑的目光摧殘了我的記憶,依稀留下土牛、夾角木、握子、順梁繩這些古舊的詞語和油的清香。畢竟那會兒,油香是對我極具**的,不像現在,一聞見過重的油味,便會皺眉。體檢過後,醫生總是叮囑我,你的甘油三酯過高,忌油膩的食物。

省力、高效的榨油機械的出現,讓滄桑的油坊幾近絕跡。前不久去禮泉縣的袁家村,在“關中古鎮”的仿古街意外重逢了古色古香的老油坊:德瑞恒油坊。它大敞著門,放我進去。昔日的秘密,現在打開供人觀賞。在時間麵前,世間沒有什麽秘密可言。我看見了榨油的器具,老朋友般,竟有了親切的感覺。久違了,棉籽油的清香。我攪動舌頭舔著嘴唇,依戀著塵封在記憶裏的老油坊味道。

燒坊

酒的作坊相比於鄉下其它的作坊來,是它的空間大。空間大,就掩藏不住秘密,做酒的過程也就無需遮遮掩掩。但殊不知,做酒的流程大同小異,秘訣在於做酒的方子。那方子無需寫在紙上,而是烙在主人的頭腦裏,誰也無法竊取。

釀酒的作坊,恐怕是最古老的民間作坊。《說文解字》上說,從禹時開始就有了酒的釀造。這麽說,中華文明從酒開始並不為過,至少與中華文明的發展同步。《杜康造酒》所述,酒,特別是燒酒(蒸餾酒)最早起源於夏代,由夏代第五個君王少康(又名杜康)所發明。正所謂杜康造秫酒,開啟人類應用曲蘖的新紀元。杜康也就理直氣壯的成了中華民族的酒祖、酒聖、酒仙。

關中人把白酒稱燒酒。一個“燒”字,涵蓋了做酒的主流程。做曲、糊化、蒸餾都離不開溫度。據考,有文字記載的關中民間釀酒作坊興盛於清朝。清代大儒王豐川在《豐川續集? 荒政考》記載,康熙時“戶邑地境於西安為最小,而燒坊一百二十餘座,大者歲燒穀七八百石,小亦不下四五百石,則是戶邑之粟一歲為燒坊耗者將及六七萬石。”可見關中人對燒酒的偏愛。“戶邑”即今天關中南部的戶縣,享譽關中的戶縣龍窩酒坊發端於清光緒年間,是關中地區傳統釀造工藝的典型代表,至今不衰。

釀酒是民間作坊最為複雜的工藝過程。電影《紅高粱》中的鏡頭隻是它的微小部分,而且關中人的釀酒更為精細。這是因為,關中往往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弄得複雜,如同他們的性格。宛若葬埋皇上那樣,深藏墓穴的秘密。酒的主原料是包穀、小麥、高粱、大米,也有以紅苕、柿子、甘蔗、洋薑作原料的。其操作流程是:製曲→篩選原料→浸泡→瀝幹→蒸熟→攤涼→拌曲→培菌→糖化→活化→入缸發酵→蒸餾→貯藏。

關中白酒,有“東龍西鳳”之說。“龍”指龍窩,“鳳”指西鳳。108國道西(西安)寶(寶雞)線之北30公裏處,便是龍窩酒作坊所在地。龍窩酒誌記載,昔日龍窩,東西臨河,曲流九灣,積水成潭,常有低雲起霧巨龍騰空之壯觀。人雲:龍臥福地,飲水還童龍窩,因此得名。此地臨近渭河,煙波浩渺,水源豐富,有“龍眼”、“龍窩”之說。龍之氣象在於水,這酒便有了十二分的甘甜醇厚,餘韻悠長。作坊門開東方,古樸陳舊。門是黑漆,牆是青石,頂是青瓦,地是卵石,氣是清香。置身其中,隻覺仙氣裹身,心便有了十分醉意。釀酒的主作坊長十間,寬三丈,門前一棵倒垂柳,進門,葉子便拂過臉麵。數十師傅在其間忙碌,不時有“踏曲”的號子聲起,氣勢雄渾,古老滄桑。

酒如一個老人,越老越有味道。喝酒,便要喝儲藏十年八年的。酒的作坊無論大小,總會有一個儲藏室,青瓷的陶缸、陶壇挺著一個大肚子,口端被棉布密封,上邊再加一層黃泥土,存放幾十年也不會變質。儲藏間的門總是上著鎖,鎖上落著灰塵,像是珍藏著古老的歲月。貯存的過程使之發生氧化還原反應,又使某些微量元素在酒中自然結合和擯棄,使酒中酸、酯、醇溶解混合和老熟,達到清亮純正、蜜香清雅,酒體豐滿醇厚,綿甜柔和,餘味爽淨的品質。

也有家庭小作坊深藏於村巷深處,簷頭橙黃色的三角旗被風搖擺。搖擺出來的,既有鳥雀的叫聲,還有陳年的酒香。小酒坊,價格自然便宜。循著酒味,家裏“過事”的鄉下人拐過條條街巷買酒來了。

絲坊

一幅褪色的畫麵,長久的揮之不去,這便是粉坊。家院裏,一架木製的絲機,一個盛著蠶繭的籮筐,一個白發女人,雪白的蠶繭在絲架上被拉成絲線。多麽溫馨的畫麵,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了。依稀記得,那白發女人的手腕上戴著一副發黃的鐲子,她坐在木製的長條凳上,弓起的背,牽長了我的目光。

這是童年裏秦渡鎮西街的一幕情景,窄長的街上,我在不知緣由的奔跑,串街的風掠起了我的頭發,忽然我的腳步就停下來,朝兩扇打發開著的門裏看去。我先是看見了那個駝著的脊背,然後看見了她腦後挽起的白色的發髻,怯怯的跨過門檻進去。那年我七歲,這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發生好奇的年齡。我不曉得那個我應當稱作婆婆的老女人在做什麽。繞到正麵,隔著絲機,我看見了她的臉,瘦長,下巴上有顆黑痣,額頭的皺紋如絲線般細長。至於其它的特征,我再也回憶不起來,唯留下這樣的細節。忽然來了一陣風,絲線在微微搖晃。老女人張開嘴喘口氣,這個間隙她抬起頭看見了我,臉上呈現出微笑。她站起身,在籮筐裏拿出一個白色的蠶繭朝我擺擺手,我過去站在她身邊伸出手,那顆蠶繭就落在我的掌心了。

溫馨的記憶就這樣永恒於我的內心。七歲,是記憶的第一頁。那個時代的孩子大腦遲鈍,不像現在的孩子,三四歲怕是已經留下記憶的片段。如果,我們家不搬離這個鎮子,我也許會和那個老女人產生更深的情感,也許,我會十分自然的呼喚她一聲:婆婆。

可是,在這之後的沒有幾天,我家就搬離了秦渡鎮,到了另外一個鎮子:龐光鎮。我想念著那個婆婆,想念著那架絲機。婆婆給我的那顆蠶繭,雪白,像圓鼓鼓的花生的一半,在手心握著,圓潤,光滑。怕它失去,緊緊攥著的手心都冒出汗來。十年後,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就重返秦渡鎮,兩扇木門依舊,隻是裏邊不見了那個婆婆,以及那架絲機,唯留下空****的風。我不死心,後來又幾次騎車到鎮子的那條街的那兩扇木門前站立。我始終沒有跨過那道門檻,隻是想著婆婆是躺在炕上了呢,還是老死了呢?我很悲傷。悲傷在我的生活裏時常有的事情,但是這個悲傷給與我的影響太長久了。

後來,我就留心著鄉下的絲坊。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鄉下的泥土裏忽然長出了大片大片的桑樹,一幅蠶園茂盛的景象。於是,在楊家堡的西頭,我又看見了絲坊。一座很大的院子裏,上空搭著石棉瓦,地上站立著數十架絲機。大門一旁,掛著一個長條的木牌,上麵寫著:楊家堡蠶絲加工廠。年輕的女人們坐在絲機前,將蠶繭掛成線。這是一幅熱鬧的景象,讓我想到一個老掉牙的詞語:熱火朝天。

加工廠,這是一個現代的詞,在我的意識裏,它仍屬於絲坊的性質。絲坊,多麽人性化,多麽古舊溫馨的稱謂啊。翻開《戶縣誌》閱讀,知道了生產蠶桑是戶縣由古迄今傳統的家庭副業。那時候,鄉下人以種糧為主,桑樹隻能長在莊前屋後、溝坎渠邊,零零星星幾棵,蠶,那個不停地蠕動著的小生靈,挨著擠著,形成一個幸福的大家園。桑葉鋪蓋了它們的身子,於是,它們張開嘴巴,將桑葉撕開一個個小孔。於是,細微的“沙沙”聲響起,連成一片,宛若細雨落在密集的樹葉上。後來看到“雨打芭蕉”這句詞匯,想著用它來形容蠶吃桑葉再合適不過了。深夜,寫作累了時,我伸伸懶腰走到院子,孤立於月夜裏,我在渴盼著能夠慰藉心靈的什麽好聽的聲音,那一定可以誘發我的靈感,並緩解疲累的肢體。想了半天,蠶吃桑葉的幻覺就出現了。那樣的聲音,在我的生活裏再也聆聽不到了。這樣的時刻,我非常的落寞、孤獨。現代的聲音,盡管五花八門,新鮮感層出不窮,然而那種質樸的、古典的,可以感動心靈的聲音很少很少了。

蠶吃了桑葉便慢慢長大,成為一個個大青蟲,接下來成為蛹。織絲要在成蟲之前進行,否則就會變成撲棱蛾子,化為飛蝶。所謂的絲坊,就是加工蠶絲的作坊。

舊時,關中人身上穿的衣,就是由絲線織成棉布,漂染上色後一針一針縫出來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的《遊子吟》,曾經令我們為之感動。

糖坊

在我看來,糖坊是一個奢侈語。草民百姓,吃飽肚子足矣,何以吃糖?等到再深入了去,才發現自我的認識是一個誤區。關中人極其重視灶王爺。灶王爺能保黎民百姓吃飽肚子。臘月二十三、二十四是關中人隆重的祭灶日。如果遺忘,則可能第二年地裏顆粒無收,肚子無食可進——這是神的懲罰。傳說灶王爺在這兩天上天向玉帝稟報人間溫飽。人們自然希望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忘了祭灶,而祭灶的祭品便是飴糖。如此,糖坊的存在首先保證了關中人的精神需求。

糖坊所製之糖,並非現今之蔗糖,而是用糧食做的飴糖。周代人們用飴來讚美古公亶父:“周原朊朊,堇荼如飴。”(《詩經?大雅》)歌頌古公宣父將他們帶來如飴般肥沃的周土,可見周代人們已經開始懂得利用飴糖。成語“甘之如飴”就是這麽來的。東漢鄭玄在注釋《詩經》和《周禮》涉及到“簫”字時道:“編小竹管,如今賣飴餳所吹者。”可見,至少在漢代賣飴糖已經成為一種民間行業,此後“吹簫賣飴”逐漸成為了古代夜間賣飴人的形象。

糖匠的年齡起碼在七十朝上了,清瘦的骨架清晰可見。正在用碾子把大麥芽碾成豆漿,好一會,他才用蒼老的喉音問我:“買糖啊?”我是個老實人,說不買不買,隨便看看。他不吱聲了,也沒有趕我走的意思,依舊忙他手中的活。他把豆漿和泡軟的小米混合在一起,攪拌均勻搭在甑篾上,放在滾水鍋裏蒸餾。這當兒,他歇了手抬頭看我,問道:你是鎮上的幹部?我夾著一個公文包——鄉鎮的幹部大多是這樣子。我回答說是縣上來的,沒見過糖坊,就想看看咋樣做糖。他哦了聲,慢慢悠悠的說:先前鎮上有十數家糖坊,現在祭灶都買現成的祭品,所以都關門了。我問一年有多少收入?他淡淡地說:收入?還不如擺個煙酒攤攤,我的兩個娃兒嫌這不掙錢,都出去打工了。

我再不語。眼前的老人之所以依舊開著糖坊,隻是為了滿足一些上歲數的人的懷古情結。釀糖的民間手藝,眼看就要絕跡了。這是不是應當列入“非遺”保護的範疇呢?我給縣“非遺辦”打了個電話,負責的人是我的學生。他爽快的答應了,說是過幾天來看看。他負責拍照、整理文檔。

老人的臉上綻露出笑容,說這糖並非隻是祭灶才用。煎肉餅,調涼菜,做糖果,還用於藥方,去火消痰,調中補虛。

環顧糖坊,一個大鍋頭、一個大瓢鍋、一個大甑篾、一個大老甕、風箱、篩子、水桶、笊籬,燃料是煤炭、木柴、毛柴。

步出糖坊,黃楊樹枝上鳥籠裏的鳥才起了聲,用鳥語向我再見。

中藥坊

龐光鎮,窄長的一條街,彌散著中藥的氣息。這裏距秦嶺的終南山近在咫尺,是關中南部重要的中藥市場。每逢市集,從南山采來的藥材鋪滿街道。鎮中心路南的一個高台階上,是百草堂藥坊。台階有五層,青石板,上麵布滿深淺不一的坑凹,麵積不大,是人的腳掌、鞋跟留下的足跡。能給青石板留下明顯的痕跡,足以證明其年代的深邃。三間鋪麵,全是黑漆的木板,簷下吊著一排長圓形的燈籠,暗紅色,光也不甚亮,螢火般的,仿佛一排星星。

采來藥材,我便送進藥坊,那個帶黑布圓帽的老頭兒用杆秤稱了重量,會給我一些錢幣。那老頭我後來叫他張爺,清瘦的臉,一把翹得老高的山羊胡子。他是掌櫃,下邊有七八個徒弟,戴著跟他一樣的帽子。稱好的藥材,就進了後院的藥庫。門麵房裏是加工好的藥材,放進一排排的藥櫃裏。那櫃很好看,很整齊,一個個小櫥的外麵寫著藥的名字。有人來抓藥,就用一個小秤按方配製。

藥坊,真正的內容在後院。後院深長,藥庫正對著門麵房,有30多米遠。兩邊的廂房裏是碾壓藥材扁圓型的鐵製槽子,人坐在木凳上,用腳來回不停地蹬一個鐵滾子,這樣藥材就成了碎末。也有立式圓狀的藥槽,一把搗藥的細長錘,都是鐵製的,用以搗碎那些草藥根或者杏仁之類的藥果。廂房之外,便是偌大的空地,鋪了碎石子,上麵是草席、毛氈或者油布,用以晾曬藥材。

門麵房裏,平時是張爺和他的兩個年齡稍長的徒弟。大多時候是張爺執秤收藥,有時也會讓兩個徒弟收,他自己則背著手轉到後院,看其他的徒弟們碾藥、曬藥,有時會低聲叮嚀幾句。他的嗓音不高,像是地下蟲子的呻吟聲,可徒弟們都能聽得到。他叮嚀著,徒弟們點著頭,也不說話。整個藥坊幾乎沒有人聲,唯有簷頭屋下的鳥啼。也許受著環境的感染,鳥的叫聲雖脆,但音調不高。鳥兒有時會飛到院子的拐棗樹上,先是撲楞幾下翅膀,然後就一動不動地伏在樹枝上,凝視張爺和他的徒弟們。拐棗的樹冠,形似雞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攬著天上的紫氣和陽光。再說了,它的果子也是一種中藥,止渴除煩,去膈上熱,潤五髒,利大小便,功同蜂蜜。鄉下人還知道,要是喝醉了酒,就吃上幾串拐棗果醒酒。

百草堂藥坊,這是我一生裏唯一見到過的藥坊。鄉村裏不會有,就是縣城,也是隻有藥鋪子,沒有製藥的作坊。他們進中藥,也是趕去龐光鎮的百草堂藥房。那裏的藥全,什麽都不缺。秦嶺,作為中國南北的分水嶺,特異的氣候適宜於各種中藥材的生長。

彈花坊

喜歡彈弓的響起,“嘣—嘣—嘣—嘣,嘣呀—”有節奏的聲響,宛若古箏激越的演奏。我的耳孔,終日裏被汽車的噪音、現代科技所發出的聲音充斥著,忽聞彈花聲,仿佛聆聽著大地的歌唱。一張彈弓,宛若生命的道具,演繹著彈花匠的一生。在旁觀者眼裏看似美感的細節,於他而言卻是生命的摧殘。試想想,我的聆聽,隻是偶爾間的,便覺美妙。而他,日複一日的被那單調的噪音折磨著,未及年老,便耳聾眼花。還有,一張大弓係於彈花匠腰背間的弧形“窩弓”上,他一手執弓,一手用兩頭粗中間細的棉花錘彈弦。弓隨人意擺動,靠弦的顫抖作用,將皮棉徐徐叨出,如影隨形,使棉絮纖維變得鬆軟有序,攤於棉床之上。整天弓著腰如此站著,中年的他怕是要駝背了。常常,被我們視為美的東西,其背後卻是隱藏著傷痛。隻是,我們無法感知。

彈花坊在南正村的村北,東邊是一麵一畝見方的澇池。大多的時光裏,澇池裏沒有水,隻是一層淤泥。要是雨季,水就積了半塘。澇池的中腰坎上有一棵古槐,圍著它長著一圈蘆葦,即使沒水的季節,它仍在那兒挺著。村子有人刻意在澇池裏蓄水種著蓮藕,夏日裏水麵上就伸出一片片好看的荷花。澇池的岸上,圍著些柿子樹。這是我所見過的鄉村作坊最值得觀賞的背景。

背景是美,可是我眼中的彈花坊實在是糟透了。兩間低矮的土屋,鐵絲圍成的窗上纏繞著花絮,從窄小的門裏走出彈花匠,頭上、臉上、身上也滿是花絮,宛若一個白麵人。他手裏拿著一把笤帚,掃著渾身的花絮。這便是彈花人的形象。彈花的匠人,俗稱“彈棉郎”,傳承方式也大多為祖傳。我們全家是來這個村子下放落戶的,漸漸的我和他就熟悉了,他讓我用毛巾捂住嘴巴和鼻子進去看他彈花,而他自己卻**著嘴鼻,他說捂著憋氣,難受。霜降之後,柿子就紅了,他弓著腰,上樹摘下紅軟的柿果和我分享。這個人,我後來就叫全永伯。彈花坊裏還有他的老婆,我叫大媽。

彈棉,實際上指的是彈棉胎,也有彈棉褥(墊被)。農家從棉稈上摘回的帶籽棉花稱為籽棉,用手搖擰花機擠出花籽後稱為皮棉或生棉花。棉花去籽以後,彈花匠的任務就是用弓弦把皮棉彈成雲團狀虛絨,虛泡柔軟,稱為熟棉花。

關中人家嫁女,被子是嫁妝的重要內容,而且必須是新棉絮。做不起新被子的窮人家,也要拆了舊棉被,將棉絮送到彈花坊去重新加工。舊棉重彈,須先除掉表麵的舊紗,然後卷成捆,用雙手捧住在滿布釘頭的鏟頭上撕鬆,再用弓彈。

彈花坊,也許因為根深蒂固的民風民俗,依然遺存在關中的村鎮。我的女兒出嫁,妻子為她準備嫁妝,我便幫著她把新棉花送到小城北郊的彈花坊,也就溫故了它的一些細節。彈花匠用木棰頻頻擊弦,隨著一聲聲弦響,一片片花飛,把一堆棉花壓成一條整整齊齊的被褥。觀其過程,仿佛就是一種魔術的享受。

“檀木榔頭,杉木梢;金雞叫,雪花飄。”這樣的詩句,便是彈花坊的描述,頗有詩情畫意的感覺。我所看見的,隻是短暫的過程。回家一想,彈花人彈彈嘣嘣,日以繼夜,從彈、拚到拉線、磨平,看著簡單,做起來卻是雙手不閑。彈棉花不僅是個精細活,更是力氣活,敲弓時要使勁氣力。關中有這樣的歇後語:“彈棉花的娶了個婆娘——不是一弓來的。”這,說的便是彈花匠的辛苦。

全永伯50歲那年死於肺結核,這是我能料想到的結局。

染坊

吃飯穿衣,人之根本,舊時,吃的作坊居多,與穿有關的稀廖,染坊是其中之一。鄉下人紡了線,織成布,就要送到染坊來染色。

染坊,給布、帛、衣、物染色的作坊,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行業,起源很早,唐已盛行,且成為執掌染事的官署。最初是肩挑染擔走村串戶,舊時稱為“查青邱”,江湖上謂之“悲絲朝陽”或“浸潤朝陽”。

我所見到的染坊在秦渡鎮。這是關中南部一個非常重要的集鎮,有灃水從身旁繞過,稱豐京聖地,隔天逢集,土產山貨、糧食布匹、鐵鋁製品,形成了非常專業的市場。據說,曆史上秦渡鎮曾先後有過五六家染坊,起先是外地人開著,雇著當地的學徒,學徒出師了,就自己幹。染坊全在灃河岸擺開。一個“擺”字,顯露出了染坊所要占用的空間。

秦渡鎮最後一家染坊絕跡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名“高記染行”,為前店後坊,寬大縱深,門口刻寫著對聯:“人進來我知道你的長短;拿出去你知道我的深淺。”橫額曰“公平買賣”。染坊的用具有大缸、大鍋、清洗池、木攪棒、晾曬架、使布平整的輾子等。它的後院一直延伸到灃河,有陡峭的石階引路。在作坊裏染好布後,斜著身子走下石階,用竹筐挑至河灘上搭架晾曬。河灘空曠風野,染布在風中搖搖擺擺,似一麵麵彩色的幕帳。

秦嶺山大,資源豐富,染色的植物就源於它的深處,有藍靛、茜草、枙子等。藍靛,俗稱大葉青,學名馬藍。藍,草本植物,其葉如蓼,也稱蓼藍。我國古已有之,《詩?小雅》“終朝采藍,不盈一襜”,即此藍也。靛,一名靛藍,又叫靛青,俗稱土靛。荀子《勸學篇》說,“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以藍葉之汁加石灰經過沉澱,而成為靛。

茜草,又名紅根草或入骨丹,關中人用它來染“紅蛋”,故又稱“染蛋藤”。孩子滿月了,雞蛋染紅,是報喜的標誌。關中民謠曰:“紅雞蛋,滿臉串,今年吃你的喜饃饃,明年吃你的紅雞蛋。”

藍靛、茜草兩種染草,山姑似的,質樸純淨,叢生於山野裏。藍草有五種,即茶藍、蓼藍、馬藍、吳藍、莧藍。染出的色,分藍坊(專染天青、淡青、月白等色)、紅坊(專染大紅、露桃紅等色)、漂坊(專漂黃糙為白)、染色坊(專染黃、綠、黑、紫、古銅、水墨、血牙、駝絨、蝦青、佛麵金等色)等。染坊的這些知識,我並非上心。父親十歲時隨祖父從河南逃荒到了西安,曾在一家染坊做過幾年相公(學徒),現在老了,沒事時就會對我叨叨這些。

父親還說,上世紀二十年代後,洋靛進入市場,土靛滯銷,種藍者漸少。抗日戰爭開始,洋靛不來,種植者便多了起來。1949年是種植的最後一年,此後大藍小藍都絕跡了,染坊開始使用硫化青、硫化藍,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

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關中的染坊方不見了蹤影。

磚瓦坊

在關中的民間作坊中,磚瓦坊是最具規模的。其它的作坊如果是一曲秦腔折子戲,那磚瓦坊演出的,就是一出完整的本戲。

我們這兒的人,把磚瓦坊稱磚瓦窯或窯廠。過去,磚瓦的整個製作過程,沒有一台運轉的機器,全是手工操作,正兒八經屬於作坊的性質。現代科技已經消失了或者正在消失著民間的手工作坊,然而,在我的視野裏,磚瓦坊仍以其頑強、旺盛的的生命力,在八百裏秦川生存並不斷繁衍著。而且它的興盛,正是其它民間作坊的衰敗之時。在關中的鄉下人把住宅從老屋土牆換為兩三層的小樓時,正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關中人注重蓋房,看誰家富不富,就隻看住宅,至於是否吃糠咽菜,那倒不管。房子是可見之物,飲食是牆內之事。樓房的建築材料主要是磚,於是磚瓦坊遍地開花。

磚瓦等製品的主要原料為粘土和燃料,以山草和柴枝為主,輔料是稻穀殼專燒的灰,俗叫“白須火灰”。其製作過程是:從挖取黃色或黑色重粘土堆放於空地上,辟一個約三米見方一米多深的“瓦塗堀”,將粘土放進堀裏加上適量的水,用人工(腳)或牛力(蹄)在上麵反複踩踏,至粘土混成一體,幹濕柔軟適中備用。踩踏,這不是太苦累的活,我有時也會脫掉長褲,體驗一番清涼,還有撲哧撲哧的水融於粘土的喜悅之聲。

製坯的模具用木板製成磚、瓦、楞、瓦口、磚條做成,按不同型號取適量粘土置於模具裏,磚坯工用腳、手將土由裏往外壓實,多餘的粘土用鐵線做的“兜弓”割去,將坯平放排列於磚瓦埕上讓其風吹日曬至幹,按品種疊成樁狀備燒。最後是入窯,把磚坯背進窯裏,密封頂口,加入燃料,泥封底口,留一火口與觀察口,即可點火添煤燃燒。

燒窯,是磚坯獲得新生的曆練過程。在西方教會的傳統中,煉獄是指人死後的精煉過程,是人經過死亡而達到圓滿的境界,抵達天堂過程中被淨煉的體驗。但丁《神曲》中描述的煉獄有九層,我數了數,窯裏待燒的磚坯恰好也是九層,這也許是個巧合。索性,以後我便把燒窯的土堆稱做煉獄。窯廠幹活的人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用怪異的目光對著我看。

磚坯在“煉獄”裏需連續燒三天以上,有時候更長,成色到了,才能封口滅火。滅火數天後注水滲窯,使磚色變藍。顏色不正,俗稱“生坯子”。滲窯七天後,即可啟封出磚。

新磚出窯,是整個製磚過程最苦累的活。進入窯裏往外背磚,窯裏的溫度高,搬運又費力氣,全是下苦人的活。看著汗流浹背的漢子往外背磚,我的心頭,火燒火燎一般的焦灼。

逐漸,磚瓦窯新添了機器。下力氣的活,用機器替代了,我才有了寬慰的感覺。

關中為十三朝古都,是埋皇帝的黃土厚土。手擋不住風,這說的是關中遼闊的曠野。它豐厚的粘土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磚瓦坊的理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