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秋天備忘錄

秋天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季節的名詞,不需要做什麽文章。可是,我不一樣——尤其在我的少年時期。

在我12歲那年的秋天,先是四伯死了,接著我養的螞蚱死了。死亡,在龐光鎮的人看來不過是非常普通的事件。人生下來就要死呢,連皇上也避不過。這是村子人的說法。可是在我那樣的年齡,對死亡畢竟是膽戰心驚的。因此對於四伯的死,我不像大人們那樣坦然。因為四伯不是死在炕上,而是死在井裏。

說說四伯活著時的一些事情。

四伯有一兒一女,女兒香香出嫁了,兒子栓栓聾啞癡呆。兩歲時曾有人勸他“折”了兒子,四伯不忍心,抱著兒子跑遍了附近的醫院,連西安都去了好多次,到兒子6歲時才死了心。這時,他越發舍不得兒子了。從地裏一回去,他先端一盆水給兒子洗臉擦身,端著飯碗給兒子一口一口地喂。為了照顧好兒子,他說服了四娘不再生育。為了不讓村裏人笑話自己,他從不讓兒子出門,也從不讓村子人去他家裏。為了避開村裏人的目光,他跟別人換了莊基,把房子蓋到村外。四伯這樣做,村子很多人不理解。為了一個傻兒子,如此折磨自己,不值。但四伯淡淡地說:你們不懂。漸漸地,兒子發出了“呀呀”的呼叫。四伯四娘明白:一聲“呀”是喚母親,兩聲是叫父親。這簡單的呼叫成為夫妻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隻要兒子活著,他們就不會舍棄;不伺候兒子,他們就感到日子的空虛。

我的記憶裏保留著大伯揚場的姿勢。碾完麥子,需要將麥粒和雜物分離出來。大伯的姿勢是這樣的:握著鍁把,做一個弓箭步,鍁板插入麥堆,挑起麥粒,順風把鍁舉過頭頂,鍁把劃過一條弧線,麥粒灑灑揚揚飄向遠處……夜風很爽,月光很亮,我和四伯躺在麥堆上望著星星說話。記得四伯問我想討一個什麽樣的姑娘做媳婦……沉默中他還問我:“天上落一顆星星,地上會不會就死一個人?”

玉米剛剛掛纓,雨有點瘋狂,陽光二十幾天都不見蹤影,屋頂漏雨,院牆倒塌,屋裏的地麵滲出人影。田裏積著一麵麵水窪,玉米稈垂頭喪氣地倒下,玉米棒子浸泡在水裏……“狗日的雨!”四伯仰頭罵天,那樣子很凶。

天那麽浩大,他那麽渺小,罵也是白罵,雨照下不誤。村子人都窩在屋裏,即使村子發生些什麽事情也沒人知道。在這樣的背景下,四伯的兒子栓栓死了。四伯讓四娘的娘家人幫忙,連夜挖了墓坑將兒子埋了。這一切,村子人都蒙在鼓裏。等到人們知道了,有些人想勸勸四伯四娘。然而,他們家的門窗緊緊關閉著。

天一晴,村裏人開始忙著收秋。一天傍晚,有人看見四伯搖晃到村外,坐在鎮西公墳邊的機井旁,雙手覆蓋著頭頂。栓栓就埋在那兒。那會兒,村子人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來,看見機井旁站著許多警察,機井邊擺放著四伯的屍體,周圍是一張張變形的臉……後來,派出所所長——那個胡子拉碴的老雷說四伯是自殺。

仿佛一個蒼白、浮腫的問號——這是四伯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符號。我始終沒有勇氣走近機井最後看一眼四伯,不敢麵對他冰冷的麵影。我坐在距離機井不遠的小路上嗚嗚地哭……晚上,我幽靈似的徘徊在空曠的秋場,望著星空在想,四伯昨晚坐在機井邊時,天上是不是有一顆星星隕落了呢?

院子裏白楊樹的葉子紛紛飄落,一個個老鴉窩清晰可見。窗外,一隻螞蚱裝在籠子裏。這是我養的螞蚱。從夏天到秋天,它一直享受著吃北瓜花的待遇。在我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對北瓜花情有獨鍾。吃了一小片,它感激我似的振翅鳴叫。在秋風淒雨中,它翅膀摩擦聲漸漸有氣無力,細長的腿肢日漸收攏。在四伯死後的第三天,它死在了竹籠裏。四伯的死讓我心驚肉跳,哪還有心情為它采集北瓜花!它側身躺著,腿肢不甘地前伸,向我發出抗議。幾天後,天放晴了,但我仍然無法從陰影中走出,潮濕的心能擰出水來。夢裏,一些陰影總像毒蛇般糾纏著我。我在後院挖了個坑,把籠子裏枯幹的螞蚱用土掩埋了。

又是秋天。和我有關的人或死亡或失蹤都在秋天發生。依稀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外婆的情景。風開始冷了,絲瓜架上的葉子泛黃,映襯著外婆瘦小枯黃的臉。回去吧,冷。母親說。外婆不言語,隻是詭秘地笑。母親十三歲時外公出走了,外婆經曆了整整三十年的守寡日子。母親常常放心不下外婆,我就有機會跟著她去外婆家。外婆家院子很深,院子裏搭著長長的絲瓜架。秋風起了,外婆站在架下,撫摸著長出的絲瓜,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外公是在沒完沒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隻要一下雨,外婆就嘮叨這麽兩句:“沒戴草帽,也沒穿鞋……”她是在掛念外公出走時的情景。

外婆是死在秋天的絲瓜架下的,她懷抱著一個枯萎在架上的絲瓜,靜靜地躺在地上。看見外婆那個樣子,我驚叫了一聲。母親號啕痛哭起來,我才明白,外婆死了。她的死亡方式銘刻在我的腦海裏,讓我對秋天增添了更多的恐懼。

在我上學的路上,我要從一麵池塘邊走過,塘邊是一片蘋果園。蘋果飄香了,外婆死前,我會在中午或傍晚看守果園的人回去吃飯時,潛進果園偷偷地摘幾個果子。外婆死的那天,看守果園的人正在茅庵睡午覺,我路過果園時,突然起風了。那風呼呼地走進果園,刹那間樹枝舞蹈起來,接著便是暴雨,果子從樹枝上乒乓地落下,有一顆砸疼了我的頭,我落荒而逃。我是舉起雙臂迎著風跑出果園的。那樣的動作現在想起來很滑稽——舉著雙臂,像電影中敵人投降的姿勢。以後,我再也沒有心境踏進那片果園。在以後相對漫長的歲月中,我甚至不願品嚐蘋果的滋味。

母親帶我去為外婆守靈,我怎麽也哭不出來,母親擰我的屁股,非讓我學她的樣子痛哭流涕。

關於祖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咳嗽聲。一入秋,他的咳嗽聲伴著螞蚱的插翅聲,在劇烈的顫動之後戛然而止,之後便是祖父的喘息聲。父親讓我夜裏守著祖父,在他咳嗽過後削一片梨塞進祖父的嘴裏,然後遞給他一個茶缸,讓他把濃黑色的痰吐進裏邊。祖父一輩子愛抽煙,那黑色的痰便是煙葉的精靈。在咳嗽聲平息下來時,祖父說:“好了,現在我接著講趙匡胤……”祖父講過的故事中,趙匡胤是最活躍的一個皇上。他自豪的是和趙匡胤擁有同一個姓。在講述的過程中,祖父的腮旁掛起微笑。

皇上降臨時有預兆,升天時有天象,不是刮風閃電,就是地震冰雹——祖父對我這樣描述著皇上的死,不過他不說死,說升天了。祖父沒有穿龍袍坐龍椅的命,卻在咽氣時享受了皇上般的天象。一入秋,祖父咳嗽開始咳血。父親要送他去縣城的醫院,祖父說:“還去啥醫院?我這病神仙也治不好……”一天夜裏,屋外是狂風暴雨,祖父劇烈的咳嗽過後,我捧著茶缸小心翼翼地去廁所,黑暗中那血裏仿佛映射著我驚悸的魂魄……玉米拔節的時候,一口井裏出現了一具小孩的屍體。發現屍體的是鎮上的吉餘叔。他在井上裝水泵,準備澆灌曬玉米。小孩的屍體已經泡脹,顯然死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吉餘叔很自然地聯想到十天前村裏高懷禮丟失兒子的事。兒子剛過了八歲生日,平日沉默寡言,所有的**都在夢遊中出現。那情景從三歲就產生了。正睡著他愣不丁會坐起身自語:“我是誰?我是你前世的父親。”他不停地念叨著村子一個死去很久的人的名字,常常在夢中下炕開了屋門,走到那家人的門前徘徊……鎮上人都說那個死去很久的人招這孩子的魂呢。

這孩子叫高歡喜,高懷禮兩口子為孩子看過醫生,請過巫婆,但孩子的夢遊症依然。歡喜上幼兒班時,那個紮小辮的女老師反複地講述月亮婆婆的故事,老師講得專心,歡喜也聽得認真。他從此就喜歡觀看水中的月亮。在家裏院子的水井看常常遭到母親的嗬斥,他就轉到田野的機井邊看。

歡喜丟失的那晚,是農曆的八月十五。月光皎潔得迷人,圓圓的月亮上有一束黑影,歡喜知道那是一棵桂樹,樹下坐著一位慈祥、善良的老婆婆。在院子他仰著頭看不覺得累,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哈欠連連地進屋睡覺,不知什麽時分他從炕上爬起轉悠到鎮子外的一條小道上,坐在機井旁看井裏的月亮……那個夜晚,我在田間小道上遊**,走到那口有柳樹的機井旁我停住了腳步。月亮在雲層中穿行,井台上坐著一位婦人,燃著香點著蠟燭,口中念念有詞:“喜兒的三魂七魄回家來咯,快回家來咯……月亮上的老婆婆哦,讓喜兒回家來咯……”村子人都曉得這是在叫魂,或者叫收魂。那婦人是歡喜的娘,那紆緩、低弱的聲音充滿悲愴和希望。而那種語調讓我激動得靈魂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高歡喜的娘離開了,隻有蠟燭和香。我耳邊依稀回**著一個母親呼喚兒子魂靈歸來的聲音。那聲音對我有著巨大的**。我在思索他們母子二人的歸宿和處境。對高歡喜來說,他進入了一個至高的境界,和月亮婆婆一道享受那沒有紛擾和煩惱的幸福生活;而對他的母親卻是一種切膚之痛,那種痛苦將伴隨她的一生。

秋天帶給鄉下人的是歡樂。我卻在他們的歡樂中體會著死亡的意義。那些成熟的農作物以及樹上的柿子和蘋果(我的少年時代,隻見過樹上結著這兩種果子)在秋天不都麵臨著死亡麽?成熟意味著死亡。就像屠夫宰豬一樣,吃的人喜歡,而豬卻悲哀。那時,我處在一個與常人顛倒的角度。

心理的作用影響到生理。一些事物在我的視野裏也就怪誕起來。我站在田野裏,觀察著秋天的陽光。它仿佛在遭受著**。秋風把它一塊塊地撕碎,鋤頭和鐮刀無情地割裂著它,耕牛、犁鏵粗暴地踐踏著它,讓它遍體鱗傷,在呻吟中死亡。我詛咒秋風,還有鋤頭、鐮刀、耕牛和犁鏵……我懷疑是它們將死亡帶給了秋天。我的心理扭曲著,用殘疾的心態和扭曲的視角解讀秋天的事物。

收秋的季節來臨了,我正在屋簷下喂螞蚱,母親在屋裏喊我磨鐮刀(收穀子需要鐮刀),我沒好氣地說:“磨啥鐮刀!”母親走出門愣了會兒,我聽見她在我背後急促的喘氣聲。“咋個(怎麽)天一冷你就蔫不拉幾的?”母親說著就抽泣了。我呆呆地站了會兒,在後簷牆上取下了鐮刀。我在磨鐮刀的時候,四周是那樣的靜,我使著勁,仿佛跟誰賭氣似的,陽光在鐮刃上跳跳閃閃……我忽然就忍不住了,腦子裏蹦出些怪念頭來: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還磨的什麽鐮刀!我跳起來,把磨亮了的鐮刀朝空中一揮,企圖向秋天討個說法,或者想割斷秋天的翅膀。

秋天是個魔鬼!我在心中吼道。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個妖怪。

驚悸和仇恨,折磨著我尚不成熟的思維。迷惘、失落、黴雨,混雜著青春期的無處宣泄,我無辜地發脾氣,摔東西,在家裏人愕然目光的注視下,我煩躁地用被子蒙上了頭。

——這是我曾經擁有過的秋天。或者,它是我曾經受傷的心靈。現在,秋天在我的眼裏不再那麽麵目可憎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著它——這是成熟的一個蛻變過程。在某種意義上,我所經曆的秋天是透視人生的窗口。因此,記錄它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