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鄉村敘事

01 天 書

秦嶺不比南方那些女人一般的山,小巧玲瓏,曲裏拐彎的。秦嶺北麓的山勢直來直去,接近平原的地方很少有緩坡,缺少過渡,宛若一首戛然而止的樂曲。它像關中平原的漢子,骨骼鮮明,性格直爽,一眼看得見腸子。

山是骨骼,水是魂靈。碾兒莊村子兩邊靠近山體處有兩條河。河不大,但總是不斷水,成年四季繞著村子流呀流的。還有一點更奇特,就是在20世紀六十年代末的時候,村子來了幾個寫生的美院學生,忽然發現環抱著村子的山頭都是佛的模樣,於是搞了一堆寫生作品,發表在了報紙上。這樣一來,碾兒莊就出了名,常常會有攝影的、畫畫的、寫文章的人來這兒。近幾年,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竟有了三十多戶農家樂。

我喜歡山水,常常沿著崎嶇的小路上到山頂。那次我在山頂看到了一隻鷹,在幾朵白雲的俯視下,它鋪開翅膀,睜開犀利的目光,蹲在一塊巨石上一動不動。那巨石宛然佛的頭頂。這幅景象在我看來沒有絲毫的褻瀆,鷹沒有惡意,反倒是守護神的角色。這就像天書裏的一幅插圖。翻著一部天書,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幅插圖,震撼了我的眼球。

鷹是富有神性的動物。它不叫鳥,叫鳥虧了它。

碾兒莊沒出過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這也算是生態平衡。別的沿山村子的人要麽長著大脖子,當地人叫“銀瓜瓜”;要麽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頭還塞進嘴裏;要麽見人就傻傻的笑,不會說話。專家說這是水質的問題。碾兒莊的水好,所以人都精靈。

碾兒莊東麵的山溝叫蝴蝶溝。溝西麵那座山的形狀像匹駱駝,碾兒莊人叫它駱駝山。坡很大,生長著各樣的花草和樹木。太陽冒出山頭時,樹葉、草葉、就連石頭上都掛著晶瑩的陽光,沒有一星半點的灰塵。我有時就拉長脖頸,垂下頭,鼻子湊近草葉樹葉嗅嗅它散發出來的清香。更奇妙的是這山坡上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鮮豔,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人心醉。它們有大有小,宛若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大的像隻蝙蝠,最小的像隻蒼蠅。春夏的日子裏,蝴蝶特別多,一起在坡上跳舞。村裏的女孩兒、男孩兒都到坡上來捉蝴蝶。女孩兒捉小的,男孩兒捉大的。2008年夏天,汶川地震剛過去,西安的幾個畫家帶著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來到了碾兒莊,進了蝴蝶溝。幾個外國人一看見那滿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開相機手忙腳亂地為它們拍照,一個手舞足蹈,不慎滾倒在坡上,竟然還笑聲不止。他們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蝴蝶品種,要采集幾隻回去做標本讓昆蟲專家研究,於是孩子一般張開胳膊去捉,滑稽的樣子惹碾兒莊人捂著肚子笑。下山時,他們連聲稱讚這兒的負氧離子比他們那兒的多得多,住在這兒一定會延年益壽,長命百歲。如此好的地方,一定要帶他們家人和朋友來享受。他們還建議在這兒建一個療養院,你們中國人推崇神仙,這便是仙界啊。

這些年秦嶺北麓開發形成了氣候,沿山公路環線又從碾兒莊腳下穿過,不少西安和外地的客商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動員碾兒莊的人搬到另外平原一處地方,條件非常優惠,仿照城裏的別墅給他們蓋新房,新村還有河流、草坪、幼兒園、健身廣場等等。但村子人聽了隻是搖頭,說祖先住過的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哪能說搬就搬的。一輩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鄉上的幹部、縣裏的幹部來勸說都沒用。他們守著一個非常簡單的觀念,你們看中這地方的脈氣,我們一樣是人,難道能拱手讓給你們城裏人?別說了,說再多也沒有,再好的房子我們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山麽,有幹淨的水麽,有滿坡的蝴蝶麽,有螞蚱的叫聲,有鳥的飛翔麽?再說了,我們的老先人都在這地方埋著呢,我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更不能把他們的墳遷到別的地方去。碾兒莊人的執拗勁兒,讓誰也沒辦法,無奈,開發商隻好惋惜著放棄。

那年秋天,碾兒莊來了一個漂亮的女知青。她家在縣城,聽說父親是文化館的館長。這女孩喜歡畫畫,出工時總是背著一個畫夾,歇工時把畫夾放在膝蓋上畫山、畫樹、畫炊煙,畫鳥兒。我高中畢業了,也在隊裏掙工分。那女孩剛好分在我們隊上,我就有機會站在她背後看她作畫。這季節,樹上到處都是蟬叫。蝴蝶河的拐彎處有一片靜止的水麵,倒映著岸邊樹的影子。樹上的蟬在叫,水裏魚兒和蝌蚪,碧綠的青蛙,還有水麵上的蜻蜓時不時地就讓水麵晃動起來。中午歇晌的時候,女孩就麵對著那晃動的樹影畫蟬。

我從小就很喜歡蟬的叫聲。童年,熱天裏我不斷重複的工作就是在樹身上摘取知了殼,那晶瑩的殼,仿佛對應著一個兒童的心靈。由此,我有足夠的理由觀察那女孩給蟬作畫。

不幾天,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天芳。以我現在的審美觀,那名字不見得就有多麽雅,可是那會兒卻成為我心靈裏的神聖。我常常看到天芳近距離地觀察蟬。一隻蟬伏在白楊樹的軀幹上,它沒有叫,兩隻晶亮的羽翅貼在身上。天芳對我說蟬就是靠著這雙羽翅飛翔的。她放下畫夾,張開雙臂上下擺動著,也想如蟬那樣飛向天空。

在河的拐彎處,天芳看到了一隻死去的蟬。它的屍體上爬滿了螞蟻,隻是那羽翅依然晶亮。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趕走了螞蟻,把死蟬埋葬在一棵樹下,看著將被泥土掩埋的那雙羽翅,她的臉上忽然呈現出某種悲傷。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那時候,我在情感方麵的表達,簡直就是白癡。

那個傍晚,晚霞披落在天芳的身上。她掩去悲傷,打開畫夾,畫著高樹上無法看清卻走進她心靈的蟬。畫麵的遠處是慈眉善眼的山頭以及碾兒莊飄忽的影像,一條河從山溝流出,近前是一排挺拔的楊樹,一隻蟬伏在一棵最高的樹身上。我驚訝的是蟬的軀體很大,甚至超過了楊樹的葉子,羽翅很亮,上麵黑色的豎紋那樣逼真。我對美術是門外漢,一直難以理解天芳怎麽畫了那麽大一隻蟬。那天她很執著,月亮出來了,她還不肯回去,在一隻伏樹的蟬的一雙羽翅上勾勒出了兩輪月牙兒,樹及蟬以外的空氣都在顫動著,顫動的空氣中遊**著淡黃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樹幹和蟬卻非常逼真。直到後來,我接觸了美學,才感覺到了在月光下,蟬的羽翅具有超越時空的象征意義。再往深處想,蟬的鳴叫是天籟之音,自然界沒有那種鳥兒或者蟲子能發出那種漢語裏的“知了——知了——”它知道了什麽呢?這是個謎,沒有謎底。

天芳給那幅畫起名為:月蟬。

那個夜晚,我陪著天芳在蝴蝶河邊待了三個多小時,有時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然而,任何故事都沒有發生。我想找出一個擁抱她的理由,譬如問她冷嗎?可那是夏天,我笨拙的汗珠浸濕了衣衫,她怎麽可能冷?月光把她的身影倒映在清亮的河水裏,我看她不注意,伸出手對著河水做了個擁抱的動作。

又過了一年恢複了高考,我和天芳都考上了大學。我是陝西師大,她是西安美院。本來這是極好的機會,但我卻由於自卑主動放棄了。我覺得自己遠遠配不上她——家庭背景、相貌氣質,一切的一切。日子就這樣再往後推進了二十多年,天芳成了省城裏著名的畫家,當上了省美協副主席。我們常常在這樣那樣的會議上見麵。有些事是無須說清的,就像我對她的愛。到了這樣的一把年紀,我的情感已經冰凍,心靈也已結疤,看著她時目光就很坦然,更無須躲躲閃閃了。她更是聰明人,異樣的一笑,瞬間又恢複了常態。有次我問她:你的代表作是什麽啊?她說《月蟬》呀。她沉默好久又說:蝴蝶河、蚰蜒河、那個一百零九歲的老太太、那一座座山的佛像,還有黑蝴蝶,還有蟬,你不覺得碾兒莊是一部天書嗎?

碾兒莊沒出過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這也算是生態平衡。別的沿山村子的人要麽長著大脖子,要麽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頭還塞進嘴裏,要麽見人就傻乎乎的笑,不會說話。專家說這是水質的問題。碾兒莊的水好,所以人都精靈。不過,村裏卻有兩個禿子。一個是二隊的德友,一個是四隊的大合子。

我家開始住在村裏廢棄了的碾坊裏。第二年我家就蓋了兩間土坯房,隔壁就是德友家。如果要在村子裏找出一個精神特別旺盛的人來,那就非德友莫屬。睡覺對他來說,無非就是打個盹而已。他有四個丫頭,就缺兒子。老婆生不出兒子,他看老婆就橫豎不順眼。遠親不如近鄰。我常常去他家串門,德友就說:“你給我當兒子得了。”

碾兒莊人把禿子叫電燈泡。村子人這麽稱呼德友,他從來不惱,不像北頭的大合子那樣張口罵人,圓嘟嘟的臉上總是擠滿笑容。

那年月還不興打麻將。德友吃了晚飯,就溜進飼養室“搭方”。 碾兒莊人的“搭方”,類似於圍棋的下法。在地上劃七條橫線,七條豎線,交叉形成三十六個方格。一方用土塊,對方用樹葉,輪流碼在線和線的結合點。昏黃的燈光,也許更適合下鄉人的智力的較量。德友從不在乎輸贏。贏了笑,輸了也笑,為的是熬時間。一搭就是通夜。他這樣的精神,誰能陪下來?他就揣盒八分錢的“羊群”煙作誘餌。有不掏錢的煙抽著,晚上自然有人作陪。白天幹活,德友的眼窩總是赤紅,幹活時嗬欠不斷。二隊隊長連省說:“你黑了少耍不行?”德友笑著說:“不耍弄啥?”連省說:“摟老婆睡覺。”德友笑聲更大了,笑完了說:“睡死人哩。”不過,德友幹活從不耍奸,比如鋤苞穀,他鋤得比別人深,也比別人快。一年到頭,德友從不缺勤,工分總是全隊最高的。

德友“搭方”離不了辣子。是那種幹辣椒,笑眯眯的含在嘴裏翻來覆去地嚼,並不急於下肚。一盤方搭完,那根辣椒還在嘴裏。幹活休息時,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冷饃,一根生蔥,一包辣子麵,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關中人說辣子是道菜,對德友來說辣子是他的命,喝水時都要倒些辣子麵。那時菜油稀少,沒有油潑辣子,他身上總要裝包辣子麵,閑下來就掏出來用舌頭舔。因此,他有了一個綽號:辣子王。

秋天,德友家裏裏外外的土牆上掛滿了辣子角。一串一串的,一排一排的。吃完飯一抹嘴,他就樂嗬嗬的背著手看牆上的辣椒串,像是將軍檢閱他的士兵。隊裏分的辣子遠遠不夠他一年四季吃,他就用苞穀換人家的辣子,往往半條街人家的辣子都掛在他家的牆上。

德友給二十歲的大女兒招了個女婿,是商洛山區的小夥。那小夥並不老實,德友常常在家高喉嚨大嗓子地訓斥他。沒出半年,那小夥帶著德友的大女兒回到了商洛。德有納悶碾兒莊的脈氣這麽好,偏要去什麽商洛?他的媳婦跟他鬧。他笑著說:“跑了就跑了,少了兩張嘴,我還巴不得呢。”

德友媳婦皮膚白,卻長了個筍瓜臉。兩口子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圓一扁。吃飯時,兩口子坐在門墩上“抬杠”。記憶裏,他倆最精彩的對話是:“你個筍瓜!”“你個皮球!”

過了兩年年,德友給二女兒又招了個女婿。二女兒綜合了父母的優點,長得白淨水靈,是村子的頭朵金花。二女婿是渭北的,瘦不拉幾,個兒又矮。二女兒很不滿意這門親事,常常半夜趁女婿睡著了出去和村裏的一個小夥約會。,這事兒後來讓德友知道了,他冷冷地笑著,用繩子把二女兒吊在屋梁上,折磨了一天一夜,德友的媳婦呼天搶地,他守在屋裏嚼著辣子角,就是不把二女兒放下來。二女婿一看事情不妙連夜跑回渭北。傍晚,德友把女兒從房梁上放下來,女兒隻剩一口氣了。休養了十幾天,女兒緩過精神,一天夜裏跟村裏那個小夥私奔了,聽說跑到廣州了。

廣州那麽遠,德友才沒精神去找。他嫌丟人,好長時間沒有去飼養室“搭方”了。一天傍晚,他忍不住嚼著一個幹辣子角,揣著一盒“羊群”煙走進飼養室。飼養員是隊長連省他哥連民。連民問起他的二女兒,他哈哈一笑,吐出辣子角說:“死了。都他媽死了吧。”

如果說碾兒莊是部天書,那麽德友就是其中的一個羅漢:布袋羅漢,常背一口袋笑口常開。

那個活到一百零九歲的人我叫奶奶。不光我這樣叫,村子的人無論老少,都這樣稱呼。她是從小就在碾兒莊做童養媳的。姓劉,不知道名字,村子的戶口冊上一直寫著曹劉氏。

我高中畢業那年,還沒有恢複考大學,就在村裏勞動。我瘦弱,幹不了重活,隊裏隻給我九分工。和我一樣大的男孩子都是十分工。這樣,我心裏就十分委屈,對未來感到了感到了恐懼,仿佛腳下是一個黑洞,沉下去,無休止的沉下去。下工了要麽窩在家裏,要麽一個人孤獨地閑轉,熟悉的景物忽然陌生了,向我表露出猙獰的笑。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轉到了村子西頭的河邊。那條河村裏人叫蚰蜒河,窄窄的,又拐來拐去的。河邊就是那個一百零九歲老人的家。

我走到河邊,看見了老人。她坐在家門口從土牆內伸出的桃花下,兩手置放於膝蓋之上,慈眉善眼,似佛相。我在他麵前停住了腳步,蹲下身子聽她說話。我高聲問老人多大年齡了?她嘿嘿一笑說:不大不大,我還是個娃呢。她的目光沒有在我的臉上停留,而是散亂地遊移著,嘴裏嘟嘟囔囔的,仿佛在拚接著自己記憶裏的片段,雖是支離破碎,讓我感覺到一種清淡的黴味。

……鋪板下的雞啄食,噎得嗝嗝的。鋪門上的旗兒下,掛著升呀鬥呀的。滿十升為一鬥。土匪半夜搶人,老鼠叫,狗叫,雞叫。我沒穿褲子,油燈碗的撚子是麻線做的,老甕裏還有半升小米,我還沒懷娃呢……誰家的女人在屋子殺豬一樣地叫喚——生娃呢。月亮也就一人高,我去後院撒尿,踩著一條長蟲。我的媽呀,魂都沒了。東頭還有個女人也在叫喚。她是讓男人打呢。那女人有毛病,幾天男人不打,她的皮就發癢。月亮不見影了,河裏漲水了。我娃他爸抱著我就往城門洞裏跑。西門裏頭有個老爺廟,門口的一對石獅子眼窩瓷大瓧大,吃人呢……老人東拉西扯沒有邏輯關係。我聽著頭皮發麻,就起身沿著河流朝山溝裏走,在一個碾盤大的石頭上坐了好久,分辨著佛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還有耳朵。到我坐累了下來時,老人還是那樣的姿勢坐著。她睜開眼,見我過來,喃喃自語著:桃花。那時哪有這麽好看的桃花啊……她並沒有注視那伸出土牆外的桃花。讀了許多書,經了許多事,我才明白:老人是在用心靈感應著景物——這讓我頓悟心靈的妙用。很多時候,美妙的景色其實不在眼簾之中,而是悟在心靈深處。我們常說的看景不如聽景,緣由正基於此。心靈中的景色往往添加了人的審美知覺和感受,容納了人的情感色彩、生活體驗以及想象。紅色的花朵兒向人類炫耀著青春。老人也許正在回憶著自己桃花般的容顏——她的青春。三十多年前,我還沒有這些深刻的感受,隻是輕手躡腳地從她麵前走過。我怕驚擾了老人的美夢。不過那時我就意識到,老人不願道出自己的年齡,是為了留戀那讓她銷魂、令她幸福的青春時光。一個老人,忽然間讓我感到了一種真實,一種欣慰。

秦嶺北麓的村子大多都有寺廟或者道庵,這與當地的文化傳承有關。碾兒莊就有一座娘娘廟,在村南靠近山坡的地方。廟不大,也無人住,平時冷清著,隻有誰家老人為兒媳祈子才來燒香磕頭。一座廟,那就是村裏人的精神寄托。它再破爛,也無人敢去褻瀆它。

麻老五的家正好麵對著娘娘廟,隔了一條路,距離也就十多米。我們全家才到村子時,我並沒有在意這座冷清的廟。直到半年後的一個夜裏,我忽然聽見村南響起笛聲。一陣高、一陣低,一陣昂揚、一陣低緩的笛聲,那樣清晰地從我的耳畔掠過,讓我感覺到那笛聲中一定隱藏著一段人生。我踏著皎潔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繞過村子的磨坊,看見了月光下吹笛的麻老五。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他。白日裏我見到的他那麽爽朗,怎麽會有憂傷?

後來我才知道,麻老五曾有過一段浪漫的情史。他年輕時在荒漠的戈壁灘上當過兵,迷戀上了一位回族姑娘。幾乎沒有人會相信風沙彌漫的戈壁灘上會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晚上隻要不值勤,麻老五就坐在距離姑娘家不遠的胡楊樹下,用笛聲訴說著對姑娘的思戀。姑娘在笛聲的**下走出屋子與士兵幽會……違反了軍紀的麻老五被遣送回原籍。在做出遣送決定的前一天,麻老五在執行一項爆破任務時被炸傷了臉,傷愈後落下滿臉的斑點。

那個回族姑娘後來跟著麻老五回來到碾兒莊,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她疼痛的分娩過程中,麻老五坐在她身邊吹著悠揚的笛曲。他用笛曲減輕了妻子的痛苦並迎接著兒子的誕生。在生下第二個兒子的半年後,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蹤了。那是一個雷、電、風交加的傍晚,麻老五的妻子站在娘娘廟前等候丈夫的歸來,黎明前,是她將丈夫送到廟後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邊很遠的地方買糧食。半夜時分,雷、電、風悄然逝去,麻老五一身泥濘背著糧食回到碾兒莊,卻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了……妻子的失蹤是一個巨大的謎團,讓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電以及風是碾兒莊人老幾輩沒見過的,村內村外所有的樹木都被刮斷或者拔根而起,院牆的殘骸布滿村莊。很多戶人家的豬、羊、雞消逝得無影無蹤。後來,碾兒莊的人們才知道,那風叫龍卷風。

我一直認為,風是碾兒莊這部天書的使者。它一頁頁地翻弄著書頁,既在上麵書寫著文字,又把寫好的文字翻開讓世人閱讀。它應該是溫順的、富有人性的,可是那個傍晚它卻背叛了自己的性格和使命,顯示出了凶殘、滅絕人性的一麵。這是不是天意呢?我撓著頭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答案來。天書就是天書,你不要企圖把它讀懂。

在碾兒莊的那些年,我是經了不少事。譬如說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黃,有時在陽光下看,還真是金黃的一片。我就明白了,碾兒莊的地裏比其他地方多打糧食,一定是與這兒的土壤有關。至於風水一說,我至今心存疑慮。再譬如說那些鳥兒,從不在樹上築巢。它們的窩都在石縫裏或者草叢裏。我觀察過,石縫裏藏的是大鳥,草叢裏藏的是小鳥。碾兒莊的孩子們有時惡作劇,在石縫和草叢裏掏鳥的蛋,甚至在坡上點燃一堆火,燒了那些雛鳥當肉吃。這要讓大人發現,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非要好好教訓一頓。碾兒莊的人愛蝴蝶,愛蜜蜂,愛螞蚱,愛鳥兒,甚至連不知名的毛毛蟲和飛蟲都喜愛。他們說:都是一條命,不要害了它作孽。

離開碾兒莊是有些年頭了。後來落實政策,我家又返回那個叫龐光鎮的地方,一千九百元賣掉了兩間土房。為這事,父親後來常常懊悔,說是應該給碾兒莊留下根。這些年我寫了不少文章,出了十幾部書,當上了所謂的作家。父親有一次對我說:你還是沾了碾兒莊的脈氣。想想,父親說的雖是笑話,但也不無道理。我雖是離開了碾兒莊,但身體帶走了那兒的一縷風,它時時將我浮躁的心靈熨平。我知道,這縷風一定會陪我到生命的盡頭。單憑這一點,我感激著碾兒莊。我和它曾經的相處,是一種緣分。我覺得,它掩藏著許多玄妙,譬如說為何叫碾兒莊,它的泥土為何是金黃色的,蝴蝶為何全是黑色的,村子的人為何壽命長,三麵的山頭為何像佛的模樣,麻老五的妻子為何莫名其妙的失蹤,那地方為何會有龍卷風,自然界的昆蟲和動物那麽多,天芳為何就隻喜歡蟬……一個小山村,珍藏著解不開的生命密碼。自然界和人世間的一些事兒,人們也許永遠弄不懂。如此,把碾兒莊當作一部天書來閱讀,也未嚐不可。

一部天書,它的名字叫碾兒莊。它是一部天書,所以它神秘。比起那些碾兒莊的人,我難以以生命之軀,充當這部書的主人。我隻是這部天書裏的一個匆匆過客,渺小得連一個標點都沒有留下。可是,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