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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梁平安的辦公室,曲天宇有點心煩。梁平安表麵上對他很熱情,但那是用熱情來掩飾他們之間的距離感。上任後的這幾天,他一直都沒有想起去梁平安的辦公室。他覺得,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去向他匯報什麽?可是梁平安好像是非常在乎這一點的,自己分管部門的一個主要領導,上任了不及時和他見麵,明明是不把他放在眼裏麽。這不,他臨走時,甚至連送他的意思都沒有表現出來。曲天宇內心的委屈不知找誰訴說,而誰又能傾聽他的訴說?他挪動著步子走出縣政府大門,就又想起了關倩茹。

曲天宇在三中教書時還沒有談女朋友。關倩茹是班上語文科代表,每次進他房子交作文本時總是問這問那,不願離開。愛情這東西,無需別人教導,隻要讀懂了目光,就可悟出它的真諦。學校分配給他一間辦公兼宿舍的房子。一個人常常有點兒孤獨,課餘常常到距學校不遠的花卉市場轉悠。注視著一盆文竹,他忽然有了一見如故的情感。那細微的枝葉,讓他頓生憐憫。在他的審美理念中,並不排斥高山和大海的魅力,但更喜歡溪流和小草。他買下了那盆文竹。文竹枝葉的纖細,照應著他的心境。關倩茹每次來他房子,總是爬在文竹盆前,注視著它纖細的枝葉。看著看著,不知怎麽目光裏就生出一些哀怨來。那種哀怨,是在怨恨他的回避。是的,那時他不敢麵對那雙熾熱的眼珠。她年齡還小啊。如果說愛情是初升的太陽,那麽她隻能算作一抹霞光,愛情對她還相隔著一段時光。

剛開始,曲天宇把那盆文竹擺在窗戶外。後來他聽有個老師說文竹不喜歡陽光,於是他又把它擺在案頭。備課的間隙,忽然一抬頭,就看見它在向他會心的微笑。文竹的莖自根基處叢生,高矮不同,枝葉層層疊疊,姿態文靜,尤如翠雲,文雅清秀。有它作陪,枯燥的室內有了生機。他覺得它像一個理想中的戀人,撫慰著自己的心靈。閑下來,他便給它的枝葉上灑水,喝剩的茶水,倒在它的根部。一天到晚,它呈現出水靈靈的模樣,讓他頓生憐意。

在課堂上講課時,一碰到關倩茹的目光,曲天宇就莫名奇妙地逃避。高二那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她在他的房子不肯走,在淡紅色的台燈下,她臉色漲紅,呼吸急促,胸脯一挺一挺的。她的目光在那盆文竹和曲天宇的臉上交替輝映,在淡紅的光暈中閃亮著火焰。曲天宇注視著那亮晶晶的眸子,忽然低下了頭。他不敢和它對視,害怕它點燃了自己的**。他是她的老師啊,又比她大了七歲。況且,她正麵臨高考的關口啊。他不能讓她陷入愛河而毀了前程。於是,在理智的提醒下,他讓她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夏天還沒過去,文竹的枝葉開始發黃。曲天宇去請教一位喜歡養花的老師。那老師說文竹喜歡溫暖濕潤,耐半蔭,既不能在日光下曝曬,也不能過多地澆水,否則會出現枯萎或呈黃褐色等不良現象。曲天宇問還有救嗎?他搖搖頭歎息說:這東西啊,嬌氣得很。曲天宇沒有死心。清晨,他把它移到窗頭,讓它享受清新的陽光,九點的時候又把它搬回室內,敞開窗,讓它呼吸大自然的靈氣。可是,他的傾心嗬護,並沒有讓它呈現出複蘇的跡象。它像一個多愁善感的少女,一病不起。他在想,他是林黛玉嗎,生命會是那樣弱不禁風?

文竹枯黃的葉子一天天多起來。曲天宇知道,它在向死亡邁進,在向他告別。從個晚上之後,關倩茹每次來他房子,一放下作文本,頭也不抬就扭身就走。受那盆文竹的影響,曲天宇的心境黯淡,很想留住她說會兒話,可是她不給他這個機會。秋風掃落葉的時候,文竹幹枯成一盆荒草。悄悄地,他沒有做聲,把它埋葬在校園的花園裏。那個時刻,他體驗到了黛玉葬花的悲傷和絕望。栽植文竹的那個小花盆,他也沒有心思保留它,索性隨著文竹的屍體埋在了潮濕的土壤中。從此曲天宇懂得了,一株植物,它也和人類有著情感的瓜葛。

其實起初,關倩茹也是衝著梁平安去的。梁平安並沒有給她代課,她就參加了文學社。可是圍繞著梁平安的女同學太多了,她就自覺退避三舍了。她不喜歡湊熱鬧。漸漸的,她把目光定格在了曲天宇的身上。她在心裏把兩個人比較來比較去,感到梁平安對女同學熱情的背後,遮掩著一種自我陶醉。而曲天宇這種不露聲色的人,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然而,曲天宇總是躲避她,拒絕她的溫情,讓她傷透了心。畢業那年,她考上了一所師院。臨走前,她來向他告別。她覺得,必須要有這樣一個過程,讓曲天宇銘記終生,也悔恨終生。這時,曲天宇已經和胡青結了婚。

曲天宇記得十分清楚,那天她穿著一件紅裙,婀娜的身姿顯現著青春的魅力。他的目光有點眩暈。她十八歲了,愛情的朝陽在地平線剛露出一條弧線。他們相視無語。她埋著頭,顫抖著聲音問:“曲老師,你還會記得我麽?”他心跳著,不敢和她的目光正視,隻是說怎麽會忘了呢?她忽然捂著自己的嘴,抽噎著跑出了他的房子。

關倩茹後來的情況,曲天宇是知道一些的。師院畢業後,她先在北關小學做了幾年教師,後來就調到了縣科協當了幹部。她嫁給了縣醫院一個內科大夫。不知道什麽原因,婚後兩個人的感情總是不夠和諧。曲天宇聽說,那個大夫和醫院的一個護士搞到了一起。那護士的姿色遠遠比不上關倩茹,可是會騷情。關倩茹想,這男人啊,吃著碗裏看著鍋裏,都什麽東西?關倩茹曾經想和丈夫離婚,可是因為孩子,始終拿不出勇氣。

紛紛鬧鬧的街頭,曲天宇冷不防就碰到關倩茹。目光的對峙、閃爍中,他們透視著心靈裏的秘密,訴說著無言的情感。她的目光,交織著愛和恨,還有酸楚、淒涼。那一絲絲微細的皺紋,就是哀傷的標誌啊。他明白了,她的心裏有著無限的傷感。而他呢,不也是一樣麽?因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辜負了一個女孩子的心,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夢裏常常就會出現關倩茹的影子,內心想撫摸她,可是又不敢伸出手……去年夏天,曲天宇在體育場門口無意中碰到了她。這也許是屬於不請自來的時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點乏味,內心非常空虛,需要什麽東西來填充。人到中年,他需要一份婚姻之外的東西。也許,那就是人人都在幻想著的婚外戀。

那天,曲天宇的心情特別舒展。陽光擁抱著人行道旁槐樹的枝幹,仿佛顯露出幸福之情。這個時候見到初戀的女孩,他就一臉的笑容。關倩茹也一掃以前見到他時的陰鬱,靜靜地笑。這樣,兩顆心就燃起了火花。曲天宇邀她去了體育場對麵的那個“愛緣”的茶吧。這幾年,茶館如雨後春筍般般出現在鹹餘縣城的大街上。過去茶館是南方小城的一景,到了二十一世紀,北方人也在享受它了,不過大多不叫茶館,叫茶秀、茶屋、茶社、茶吧。無論怎樣的叫法,內容卻是一樣的。隻不過,南方小城的茶館大多鄰著水,屋麵是敞開的,牆也是半截的,木製的,比鹹餘縣封閉得嚴嚴實實的茶屋優雅多了。這一封閉,就有了曖昧的意思,把老百姓隔在了門外。過去,曲天宇不喜歡它的原因就在這裏。它缺失人情味。他去過不少南方小城的茶館,那是平民百姓聊天休閑的場所,有許多的鄉土味。

不過,那個下午,他還是看中了那個茶吧,因為他和關倩茹的約會,本來就是曖昧的,不適宜於在大眾化的場所。這個下午,他改變了對它的看法,有了親切的感覺。果然,裏麵的光線不是很透亮,很符合他的心境。他倆在那裏呆了半個下午。那個下午好安靜,從櫃式空調裏流淌出的涼風傾訴著甜蜜,還有一種曖昧的氣息。曲天宇先是問到她們班上的同學現在的情況,關倩茹一一回答著。這樣的話題,當然很輕鬆。可是再往下進行時,卻小心翼翼起來。因為一旦進入對方的心靈,就敏感起來。關倩茹訴說著一些細節,譬如講課時曲天宇的一些字普通話發音不準確,她就在本子上記著;那天他的中山服上的一隻紐扣沒有係上,她想提醒,卻找不到機會……心靈裏蘊藏許多年的秘密,現在才被她一一傾瀉出來。曲天宇聽著聽著就感動了。他明白,諸如此類的細節,其實是在證明著一個女孩子的初戀。他深深的歎息著,要是自己當初知道了這些細節,那他還會做出另外一種抉擇麽?她的十七歲,並不是他想象的隻是一抹朝霞啊。

彼此的目光,仿佛找到了著陸的彼岸。曲天宇覺得,這是他一生未曾有過的幸福時刻。麵前這個女人,宛若他心靈的花園,足以生長愛情那棵樹。那一刻四周無人,他突然抓住她擱置在茶桌上的手,將她的手心貼在自己的臉上。那一刻,他的心怦怦狂跳。而她的臉上,呈現出少女時期的紅暈。

兩個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一切都不用再說了。他們心領神會,以後要有新的故事了。這其實是個老故事的,隻不過,在中斷了若幹年之後,又重新銜接起來的。這份遲來的愛,在這個夏天終於姍姍登場了。曲天宇覺得自己有點老了,不隻是外在的形象,還有內心的荒蕪,需要一顆年輕的心來滋潤和修正。分別時,倆人互換了手機號。關倩茹含笑說,曲老師,你要是鬱悶了,就給我打個電話。說完,又覺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改口說,要是有事,就打個電話過來。曲天宇一笑,感到她學會掩飾了,這是時間和年齡教會她的。他想著,咱們之間會有別的事嗎?不過,他沒有說出,隻是笑了笑,揮揮手讓她先走了,心裏卻是擁滿了幸福。

手機號是留下了,可是整個一年曲天宇都沒有用過它。這一年,他的心境是毫無波瀾的,要在沒有波瀾的水麵上揚起愛情的風帆,他覺得實在平淡,實在無聊。此刻,他的內心像被封閉在一個幽深的洞裏,急於找到打開的缺口,接觸到外麵清新的空氣。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心煩意亂的滋味,心境從來沒有此刻這樣的糟亂。這個時候,是迫切需要一些刺激,來調節自己的心態。這樣,他就不加思索地掏出手機,翻到了那個一直沒有打過的號碼。

手機通了,還沒等他喊出那個“喂”字,那邊就響起關倩茹久違的聲音:“曲老師,是你嗎?”曲天宇抑製著迫切見到她的欲望,作出一種平淡的語氣:“是我。倩茹,你現在有事嗎?”那頭,關倩茹似乎比他還迫切,回答道正好沒有。曲天宇遲疑了一會兒,說那好,我去你那兒。關了手機,他在街頭沒有目標地走著,又在想難道我真的要改變自己了?這麽多年,他羨慕過別人的婚外情,但心裏一直有道障礙,阻止著他朝那個方向發展。今天怎麽了,怎麽如此急迫的想得到它了?腳步遊移著,他就覺得街上的人仿佛都看穿了他的心思,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這樣,不免有點打退堂鼓的念頭。可是走了幾步又一想,既然約了人家,說去人家那兒,不去又顯得不像個男子漢,於是心一橫,伸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他對司機說:去科協。

還好,科協的院子空無一人,隻有幾隻麻雀在樹蔭裏啼叫,宛若在歡迎他的降臨。曲天宇四下裏望望,隻有一道門開著。大約聽見了腳步聲,關倩茹從那道門裏迎了出來。

“曲老師,你個大忙人,有時間啦?”一看見曲天宇,關倩茹的的目光仿佛有意躲著他。

“來看看你。”曲天宇輕輕地說。關倩茹用眼角瞄了一下他問:“聽說當局長了?”曲天宇淡淡地說:“一個破差事。”他聽出了關倩茹語氣中的那種喜悅。可他真的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炫耀的。“怎麽,不太順心?”關倩茹有點吃驚地問。曲天宇說:“有點吧。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道狼是個麻麻子。”

“所以,才想起我了?”關倩茹的語氣裏仿佛含有責備,還有一種哀怨。她走到牆角,用毛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珠兒,順手把門上了鎖。

“你一直是我心頭的一個痛。”曲天宇看她鎖了門,不禁心一跳。

“是的,你比我大七歲,又是我的老師。”關倩茹的語氣含著譏諷,像是有意在刺激他。她又問:“我就不明白了,老師為什麽就不能愛自己的學生?”曲天宇答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啊。這一為父,就成了兩代人,怎麽能相愛呢?”關倩茹本來已經坐下了,聽了曲天宇的話又站起來,激動地說:“你怎麽就相信孔子的話,什麽君臣之禮,師徒之禮,中國人世世代代就禁錮在孔子的說教裏。我就不信,後人難道沒有比孔子偉大的,就讓他這樣永遠統治著中國人的思想?”曲天宇被她的話驚醒了,他伸出手掌,揪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想是啊是啊,我是把孔子的話當做聖旨的,思想和行為總是被一個陰影籠罩著。解除了思想的禁錮,他就想順勢把她擁入懷中,吻著她的眼角。雖然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密的皺褶,可眼睛依然那樣明亮,舒展自如的披肩發,瀑布般的綻放在胸前身後。那微微隆起的酥胸,隨著他的心跳在顫動。二十年了,她依然保持著苗條的身姿和清秀的臉盤,讓曲天宇感歎。

關倩茹從他的歎息聲中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她用火辣辣的目光看著他。曲天宇也著了魔似的,回應著她的目光。房間這樣的靜,彼此都能感應到對方心的跳動。忽然,關倩茹的眼神開始飄忽起來。她坐在床邊喃喃著:“我的一個夢想,一個十七歲的夢想。我不知道,我的十七歲為什麽那樣多愁善感。每當你在課堂上朗誦我的作文時,我就止不住的激動,你的聲音,像一條流淌的溪流,穿過我的心靈深處……”一股血液,湧向曲天宇的頭頂,他坐在關倩茹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緊接著,他就把她擁在懷裏,用手撫摸著她那瀑布般的頭發。她在他的懷裏顫抖著,兩行淚水從眼角滾出。她下意識地搖晃了兩下肩膀,仿佛要掙脫,但很無力。她心裏明白,那不是她的本意。搖晃了兩下,她就一動不動了,享受著十幾年前的一個夢幻。曲天宇捧起她的臉,用手指輕輕地抹去她的淚水,低下頭,吻著她的唇。她呻吟著,慢慢張開唇,伸出溫潤的舌頭。他們一起癱倒在了**。

“天宇,”關倩茹輕輕地喊著他的名字,“這兩個字,我在心裏呼喚過一千次、一萬次了。你打碎了我的一個夢,你要償還我。這是報應。”曲天宇的血液洶湧澎湃著,瘋狂地揭開她的上衣,掀開她的乳罩,把自己的臉貼在那白色的乳溝裏……突然,關倩茹推開了他,緊張地看著緊緊關閉著的窗子,羞紅著臉說:“天宇,今天不行。我過幾天給你打電話。”她坐起來,迅速地整理好衣服,在曲天宇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若有所失的,曲天宇也望了望窗外,陽光把它照得通亮,遮擋不住任何的隱私。他用手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拉開了門。

出了門,曲天宇想,這個見麵,超出了他預想的那種效果。他是不打算肢體的接觸來得如此快。愛情和一棵植物一樣,也是需要發育的過程的。他不希望這個過程如此短促。正在發育的東西,那才是美啊。然而,進了她的房子,在她溫情脈脈的表述中,他怎麽就沒有控製住自己的衝動,握住了她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