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巴門尼德:“存在”是萬物的本原

對竹林,我天生有著特殊的情感。潛意識裏,我是從地麵的一個洞裏出來的,睜開眼,就看見一片竹林,還有一條小溪……絞盡腦汁回憶著,這樣的場景卻不曾在我的人生經曆中呈現過,可是卻頑固地在我的意念裏存在著,令我迷惑不解。潛意識裏的那片竹林很大,我的目光無法穿透它。

春節期間,我走出我生活的小城,到西安給一位哲學教授拜年,閑聊中我說起纏繞在我大腦中的那個意念,教授沉吟著說:你去了解一下巴門尼德,也許他會解釋些什麽。

春天裏,我被許多事糾纏著,到了夏天,我才消閑下來,走近了巴門尼德,並裝模作樣地研究起他的生平和著作。這才知道,巴門尼德是愛利亞人,被譽為“存在主義之父”。他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紀末到前五世紀中葉以後,鼎盛期約公元前五世紀上半葉。據說他曾為愛利亞城邦立過法,也曾到過畢達哥拉學派的活動中心克羅頓,晚年還遊曆過雅典。在雅典他和蘇格拉底、柏拉圖討論哲學問題,受到他們的歡迎和尊敬,稱他為老師。柏拉圖寫過一個談話錄叫《巴門尼德篇》,稱他的思想為“存在論”。巴門尼德提出“存在”是萬物的本原,具有以下幾個特征:1、它是永恒的,不生不滅;2、它是不可分的“一”;3、它是不動的;4、它是真實的物質,是存在於時空中的滾圓球體;5、它可以被思想。他認為隻有“存在”才能被思想,不能被思想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存在”既是思想指向的唯一客體,也是思想的最終目的所在。這樣,巴門尼德在哲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這個命題。

哲學總是令我傷腦,於是合上書,走出小城。小城是存在的客觀事物,按照巴門尼德的哲學觀點,它可以被思想。在我看來,它是由水泥鋼筋樹木以及人的肉體和思想構築成的,人的各種欲望填充著小城的角落,讓屬於精神的東西受到排擠。這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一個個宵夜過後,自然又是良辰美景。這種反差逼迫我常常驚恐地逃出城,到城外尋找心靈的皈依。

我走向澇河邊的竹林。這片竹林距我的寓所也就兩華裏左右,騎車五分鍾,步行十五分鍾。之所以熱愛這片竹林,完全是因為一直困擾著我的那個潛意識。小時,澇河邊的竹林很多,後來人們為了騰出更多的土地種莊稼,竹林就漸而稀少。好在,仍有一片竹林存在著,為我留下了一處可供思想的場所。

竹林是客觀存在,在巴門尼德看來,它是真實的物質,是可以被思想的“存在”。我做著如此念想的時候,一隻老鷹在林中撲楞楞扇動著翅膀回應我。老鷹的扇翅聲過後,銜接起蟬的鳴唱,攜帶著禪意,籠罩著竹林。震撼或者顫動,仿佛為竹林劃過命運的弧線。麻雀在林間飛來竄去,揚著翅,不安分的心境在竹林裏自由神馳,短促的啼叫聲表現出一種生命的特征。竹枝擁擠處是蜘蛛生存的空間。一麵麵網橫豎排列,集合成同盟部落,但每一麵網又構成獨立的家庭。在一麵蛛網的下部,一隻螳螂在異想天開地窺視著蜘蛛,目光中**漾著無限的眷戀和渴望,沉默在情感的折磨中不能自拔。它的前爪伸向蛛網,為幻想中的情人獻媚。螳螂的形體是人類的想像無法勾畫出的,它完全有資格充當蜘蛛情人的角色。婀娜的身腰,尖細的嘴巴,旋扭的脖頸,修女般的長袍……可是,螳螂意識不到自己美麗的價值。這讓我聯想到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現象——美感的自我缺失。這是一個哲學般的命題,凝聚著晦澀、悲傷的情調。

我向竹林的深處走去,看到了更加有趣的現象:兩隻公蠍揮舞著蜇針格鬥。七月正是蠍子的繁殖期。它們正在為爭奪一隻母蠍的愛情而殊死相搏。一隊黑色的鬆毛蟲與一隻黑蝴蝶在一麵寬大的竹葉上靜靜地對峙。鬆毛蟲大約有四五條,一字兒排開,頗有前仆後繼的壯烈精神。鬆毛蟲和黑蝴蝶之間的對峙純粹是信念的較量嗎?低窪處,一隻蟾蜍跳躍著追趕一隻蜥蜴;一群蚊子在襲擊一隻受傷的蝙蝠……澇河岸邊的這片竹林,我把它想象成巴門尼德的竹林。如此的聯想非常有趣,他應該不會拒絕。我不知道巴門尼德曾經生活的環境裏有無竹林,他的那些奇怪的念頭是不是在竹林裏誕生的。然而我還是執拗地認為,在遙遠的愛利亞,相隔著巨大的時空,他一定如我一樣走進了一片竹林,目睹了蟬、蠍、老鷹、麻雀、蜘蛛、螳螂、蟾蜍、蜥蜴、蚊子、蝙蝠、鬆毛蟲、黑蝴蝶,以及無數動物的生存狀態。所以,他才能沉思著得出了他的哲學論斷。

這是巴門尼德觀察到的景象嗎?他挖挖耳孔,雙手抓著兩棵竹子在苦思冥想:這些昆蟲有思想麽?為什麽兩隻公蠍要格鬥?為什麽黑毛蟲會與黑蝴蝶在竹葉上對峙?為什麽蟾蜍要追趕蜥蜴?為什麽蚊子會襲擊受傷的蝙蝠?關於昆蟲之間的爭鬥,他找不出因果之間的關係鏈。除了捕食的需要,是否還有一些無法破解的禪相呢?他不是昆蟲學家,研究這些不是他的責任。但他卻注意到,戰敗的一方並沒有因此而悲哀,而是繼續赴湯蹈火。如同人類的戰爭。戰爭中偉大的英雄也是如此:刀尖吞噬著他的血肉,槍彈擊穿它的骨頭,但他依然要為榮譽而戰。這是人類精神的範疇。昆蟲也如此。其實呢,人類自身也反複出現過許多無法解釋的現象。人類連自身的某些行為也解釋不了時,又怎麽能剖析動物和昆蟲的行為呢?

巴門尼德笑了,鬆開了竹子。這就是存在,這就是變化。在變化的問題上,他與赫拉克利特針鋒相對,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正的變化,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變成另一種事物,正如螳螂不會變成蜘蛛一樣。

然而,大自然的變化畢竟是實實在在的事情。這並非指一種事物變成另一種事物,而是事物之間的變化。巴門尼德認為萬物不變,是因為他覺得“眼見不一定為實”,即人的感官是不可靠的。換言之,在感官和理性的天平上,他選擇了後者。可見,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性主義者。

我總覺得,哲學家自身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眼見不一定真實?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身處的這片竹林不是客觀存在的事物麽?

巴門尼德扭轉了希臘哲學的發展方向,予哲學以一個全新的開端,認為在感覺之外存在著與感覺相對立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被認為與思想相同一,可以被思想。他認為感覺的東西作為非存在,是不可思想不可說的,就像我潛意識裏的那片竹林,它在我人生的經曆中是不存在的,是抽象的,不可思想,不可言說的。我意念裏的竹林,是我理想的伊甸園,是我精神的輻射物。之所以,我的目光無法穿透它。

在竹林裏的穿梭,是累人的。我要小心翼翼地避開昆蟲,生怕踩著了它們;又要屏住呼吸,擔心驚擾了它們的生活秩序以及相互間的格鬥和對峙。竹子間的空隙很小,我還要做出低頭、側身、彎腰諸如此類的動作。於是我退出竹林,在河岸的高處對這片竹林進行俯視。視野裏的竹林,比起曠野的其它景致都要壯觀。成熟的竹子脫去輕飄,歸於凝重,靜謐中有一種莊嚴和安詳。我想竹子如果有眼睛,也一定如巴門尼德般的睿智,超越一切悲喜苦痛的那種曠達。

在我看來,竹林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讀懂了一株竹子就讀懂了一種徹悟靈透的人生。河邊的竹林,如此寧靜,寧靜中掩藏著許多生命的壯觀,還有哲學的關照。這是一種境界,是巴門尼德思想的發源地。

巴門尼德對存在提出了規定,指出作為哲學的那個本原的存在有以下幾個特性:一是存在是不動的;二是存在是唯一的,不可分割的;三是存在是圓滿的,既然它是圓滿的,就應該是一個球形。這和畢達哥拉斯認為的所有的幾何圖形中球形是最完美的一致。他的“存在”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隨後的時代,古希臘哲學之所以沿著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個方向發展,其動力皆源自巴門尼德的存在哲學。沿著客觀的道路發展,巴門尼德的“存在”演變為德莫克利特的“原子”;沿著主觀道路發展,巴門尼德的“存在”演變為柏拉圖的“理念”。

巴門尼德對哲學的偉大貢獻是多方麵的。他關於“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的命題確定了理論思維或思辨思維的基本形式。他把存在作為真理的對象。即世界的本原,不變的一,這個概念與以往的哲學家提出的本原說,具有更加普遍的意義,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和思辨色彩。他說:有兩條道路:一條是:所是的東西不能不是,這是確信的途徑,與真理同行;另一條是:不是的東西必定是,我要告訴你,此路不通。

存在是思想的對象,而不是感官的對象(它看不見,摸不著,它反映的是萬物的本質)。如果沒有這個對象,就不能進行思想。存在隻有思想才能把握,也唯有思想才能反映。這就是巴門尼德“存在”論的本質。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觀點:思維和存在是同一的。他認為主體離不開客體,客體也離不開主體。他說,對存在,隻能通過理性來把握,理性就是思維,他認為,隻有思維和存在同時存在,才能把握。他的這一認識告訴我,我潛意識裏的那片竹林與我的思想本身相一致。我的感覺,源自於我的思想。

這個夏天的下午這樣寂靜,讓我在屬於巴門尼德的竹林內外馳騁著思想。我的思想是自身透明地直接顯現的,就是說,思想是可以明白地說出來的,由思想合乎規律——這種規律來自思想,本身就是思想。巴門尼德告訴我,真理必須要通過理性,不能依靠感官。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鍾都有無數次的重複,我們就會像耶穌釘於十字架,被釘死在永恒上。這個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歸的世界裏,無法承受的責任重荷,壓迫著人的每一個行動,這就是尼采所說的永劫回歸觀是最沉重的負擔的原因吧。如果永劫回歸是最沉重的負擔,那麽我們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輝煌的輕鬆,來與之抗衡。

那麽我們將選擇什麽呢?沉重還是輕鬆?巴門尼德在遙遠的時空裏提出了這一問題。他看到世界分成對立的兩半:光明、黑暗;優雅、粗俗;溫暖、寒冷;存在、非存在。他把其中一半稱為積極的(光明,優雅,溫暖,存在),另一半自然是消極的。人們可以發現這種積極與消極的兩極區分實在幼稚簡單,至少有一點難以確定:哪一方是積極?沉重呢?還是輕鬆? 巴門尼德回答:輕為積極,重為消極。

巴門尼德的生平在哲學史上是個謎。如此,我便可以自由想象。他生活的處所有一條河,河岸旁有一片竹林。他在竹林裏穿梭,他在河岸上透視著竹林。是下午五時許。七月的竹林最悶熱的時刻是從這一時刻開始的嗎?他目睹著雀啼匿跡,聆聽著蟬在高唱。他在想,自然界最孤獨的是蟬麽?它有多少心事訴說不完呢?它生命的旋律在秋天裏回**,即使招致誹怨,也學不會隱忍。在他看來,蟬是存在著的物,是可以被思想的。蟬的鳴叫,是在傾訴一顆幸福或孤獨的心。

兩隻野兔的出現攪亂了竹林的秩序。野兔的毛色灰中帶白,四隻尖聳的耳朵似琴弦上顫動的音符。它們無視林中的一切動物和昆蟲,甚至對巴門尼德的存在也毫不在意。它們在林中肆無忌憚地歡愛過後,箭一般地在林中盤繞穿梭。巴門尼德眼簾中的昆蟲被不速之客攪擾得提心吊膽,有巢的歸巢,有洞的入洞,帶翅的拚命高飛。

混亂剛剛開始。幾隻鴿子馳騁著高潔的性情飛進竹林,幾隻野雞也哀鳴般撲棱棱竄了進去。巴門尼德做著這樣的猜測,那幾隻野雞絕對是從獵槍的準星中逃亡的,否則叫聲不會如此淒慘。一條烏蛇吐著舌信四下裏尋找攻擊的目標,更加引發了昆蟲們的恐懼和不安。但這時一隻刺蝟不偏不斜地攔住它的去路。蛇對滿身刺針的刺蝟無可奈何,呼哧呼哧地將身子盤成一團,將欲望暫且封存。一群肥胖的老鼠在十米遠處觀賞著刺蝟和蛇的對峙。這個過程清靜又無聊,這是意誌的較量,是佛心的磨煉。

巴門尼德注視著竹林裏的混亂景象笑了。瞧瞧,這就是竹林的本原,是存在。在他看來,竹林中彰顯著生命的魅力,同時充斥著希望和陷阱,理念和荒誕,寓言大師足以在其中馳騁豐富的想象力。人類中的大多數人隻是關愛著自己生命的質量,很少有人像他這般關注一片竹林中的動物和昆蟲。他的這種關注,緣於對人類司空見慣的行為而產生的厭倦。

巴門尼德在竹林中觀察到了動物和昆蟲為生存、為愛情、為欲望而顯現出的另一種秩序。人類的善和惡,美和醜,在這片竹林中濃縮著,演繹著。

我這樣設計著巴門尼德人生的細節,忽然又來了潛意識:竹林裏有一條溪流,一個少年,宛若巴門尼德的影像,坐在溪水邊忘情地吹簫……巴門尼德隻留下了他的著作殘篇。我所看到的,隻是一本紅色封麵的書。離開竹林返回小城時,夕陽將一片竹林染成了紅色。我的眼睛有點酸困,恍惚中那是一本書,一本倘佯著思想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