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赫拉克利特:萬物皆流變,無物常駐

知道赫拉克利特這個名字,源於一句我非常感興趣的一句話: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喜歡這樣令人費解的句式。點燃一支煙,靜靜地坐著,揣摩著它的含義。皺著眉頭,閉上雙目,人生的諸多疑問,雲霧一般繚繞著身心,水一樣在意識裏流淌。這種感覺,真的愜意。

一句哲學家的名言,總會有確定的解釋。赫拉克利特這句話的意思是:河裏的水是不斷流動的,你這次踏進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進河時,又流來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在思索著赫拉克利特的思維方式。無疑,他使用的是抽象思維中的上升性思維,是從個別的事物的經驗中,通過分析、綜合、比較、歸納,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和普遍規律性的思維。

赫拉克利特是在古希臘哲學家中,第一個用樸素的語言講出了辯證法要點的人。他的辯證思想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第一,萬物都是在不斷運動變化中的,並提出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一命題來說明它;第二,事物的運動變化是按照一定的規律進行的,第一個提出了邏各斯的思想;第三,事物的運動變化是和事物本身存在的矛盾對立分不開的;雖然他自己並沒有明確提出對立統一這樣的命題,但他注意到各種對立麵統一的現象,並且提出了“鬥爭是產生萬物的根源”的思想。這些觀點使他成為辯證法的創始人和奠基人。從探究萬物的本原深入到要探求現象背後的普遍規律,這為人類認識的發展,為希臘以至整個西方的哲學和科學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領域和深遠的前途。

老子曰:智者樂水。我以為,誕生哲學家的地方,一定會有河流,或者湖泊。水過濾過思想的雜質,是那種清澈的、流動的水,漫延過哲人的思想,激**起哲人智慧的火花。隻是,我至今不知道赫拉克利特家鄉有著怎樣的河流,遙遠的空間和時間阻礙了我的想象,留作了永恒的謎。

赫拉克利特生活的年代,一般認為在約公元前530年—前470年。他出生在伊奧尼亞地區的愛菲斯城邦的王族家庭裏,本應該繼承王位,但他將王位拱手讓給了他的兄弟,自己卻隱居在女神阿爾迪美斯廟附近。據說,波斯國王大流士曾經寫信邀請他去波斯宮廷教導希臘文化,被他傲慢地拒絕了。他說:“因為我有一種對顯赫的恐懼,我不能到波斯去,我滿足於我的心靈既有的渺小的東西。”

哲學家對於皇權、官位的排斥,這是不難理解的。對於生命的意義而言,那些顯赫的位置是高處不勝寒的。與其在高空裏顫抖,不如在低凹處逍遙,捕捉思想的光輝。有一則軼事說,他整天和小孩子們玩骰子。他對圍觀的人說:“你們這般無賴,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難道這不比你們參加的政治活動更好嗎?”有人問他為什麽保持沉默,他回答說:“為什麽?好讓你們去嘮叨!”據說,他在隱居時,以草根和植物度日,得了水腫病。他到城裏找醫生,用啞謎的方式詢問醫生能否使陰雨天變得幹燥起來。醫生不懂他的意思,他便跑到牛圈裏,想用牛糞的熱力把身體裏的水吸出,結果無濟於事。他的一些行為處事如同他的文章,雖然晦澀難懂,但卻富有隱喻。

赫拉克利特為自己構築了一條適宜於生存的河流。在這條河流裏,他自如地呼吸著,自由地思想著,沒有船隻,沒有航帆,沒有人煙,有的隻是揚著翅膀,貼著水麵飛翔的鳥兒,還有在水裏暢遊的魚兒,以及被風吹起的水的漣漪。水邊有蘆葦叢,他坐在其中,撫摸著葦草,和鳥兒、魚兒嚐試著精神的對話。在這樣的境況下,他的思維異常活躍。忽然,在水的漣漪裏,他捕捉到了一句經典的句子。於是,他衝出蘆葦叢,高揚著雙臂,迎著風在河**奔跑,呐喊。

我是不會成為哲學家的,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水的摯愛。我的生命體糾結著水的情結。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鄉的那條河流叫什麽名字,但我清楚我去過的河流:灃河、曲峪河、皂峪河、澇河。它們如一條絲帶,將我的生命捆綁。我是在灃河邊出生的,曾目睹了河水上漲的情景,第一次對水產生了恐懼的感覺;在童年的尾聲裏,我在曲峪河旁的小學讀書;高中畢業了下鄉,在皂峪河的岸上產生了懵懂的愛情;工作了,成家了,我又來到澇河旁,一次次把思想的影子烙印在它的水流中。我生命的情結仿佛就是河流的情結——我曾在一篇文章裏這樣說過。認真想想,這絲毫不過分。

一場連綿的雨過後,有朋友說澇河漲水了,水景很好看。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說你在哪兒,一起去看啊。那會兒我正在苦思冥想著一篇文章的結尾,扔了筆和朋友不緊不慢地向澇河走去。不用打傘的行走是很愜意的,雙臂背在身後,眼光也不必落在地麵上。很遠,就看見河岸上站了許多的人。一條河幹枯著,是沒有景致的。是的,應該感謝雨季,讓許多人從枯燥的生活裏,從繁忙的工作中,從忙碌的麻將桌旁暫時離開,來欣賞一條河裏的水。和朋友登上河岸,俯視著鋪滿河床的河水,我竟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疑心它就是赫拉克利特曾經身臨其境的河流,其中包容著思想的軀殼。

視野裏,垂釣者舉起釣竿,用魚餌吸引魚兒上鉤。同人類一樣,魚兒需要食物,難免上當受騙。看著一條魚被釣竿舉起水麵,我在想著那是不是被辛波絲卡描寫過的那條孤獨的魚?當別的同類在為同伴屈膝,在唱著情歌,在祈禱的時候,它卻在孤獨地思想著。冷不防,一個魚餌漂至嘴邊,它便毫不猶豫地吞食。高貴的思想者,有時呈現出來的卻是簡單的思維方式,就像赫拉克利特晚年得了水腫病一樣,跑到牛圈裏,企圖用牛糞的熱力把身體裏的水分吸出。

我在設想著,兩千多年前的一個雨後,赫拉克利特佇立在一條不知名的河旁。感應著水的漂流,他主張“萬物皆動”,“萬物皆流”,這使他成為當時具有樸素辯證法思想的“流動派”的卓越代表。萬物皆流,這是他思想的核心。這句名言表明了客觀事物是永恒地運動、變化和發展著的真理。恩格斯曾評價說:“這個原始的、樸素的但實質上正確的世界觀是古希臘哲學的世界觀,而且是由赫拉克利特第一次明白地表述出來的:一切都存在,同對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和消失。”基於水的啟發,赫拉克利特認為事物是相互轉化的。冷變熱,熱變冷,濕變幹,幹變濕。他明確斷言:“我們走下而又沒有走下同一條河流。我們存在而又不存在。”

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有首詩,題目是《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裏》。詩中以無數條魚的生存方式解讀了一條河,讓生命為一條河注滿了情感和哀傷。詩的開篇寫道: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裏/一條魚抓住一條魚/一條魚切碎肚裏有幾條魚的魚/一條魚造一條魚/一條魚在一條魚裏麵/一條魚從一條被包圍的魚那裏溜脫了。詩的第三段以擬人的方式寫道:一條魚向一條魚屈膝/一條魚向一條魚唱情歌/一條魚向一條魚祈禱/為了減輕遊泳的痛苦/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裏/我是一條孤獨的魚/一條喜好孤獨的魚……喜歡這句“我是一條孤獨的魚”。常常,我孤坐在澇河岸上,讓斜陽拉長生命的影子。我凝視水麵,想著水裏會不會也有一條孤獨離群的魚兒在暗自傷神。恍惚之間,它開口說話了:你是誰?為何也如此孤獨?

當我被一條孤獨著的魚感動著的時候,澇河——這條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便發出了快樂的呻吟。孤獨,這是我鍾情的詞語,也是赫拉克利特喜歡的人生方式。他的身邊沒有女人,沒有朋友,晚年索性隱居起來,靠野菜和水維持生命,不和任何人往來。他曾如此說過:“我研究了我自己。”這是一句言猶未盡的話。一個隻忙著研究自己的人,隻是把目光對準自己內心的人,怎麽有可能融入到渾渾噩噩的人群當中呢?由於他成功地排除了其他人的外部幹擾,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一樣,盡力把自己封閉起來,才潛入了自我靈魂的深處。對於古希臘的哲人群像來說,赫拉克利特是一位異類。他身在西方,卻有著東方式的思維,講著讓理性的古希臘人難以理解的東方思想。由於鄙視其國內的民主政治,這位哲人終其一生離群隱居,放棄拱手送來的仕途,安於自己的崇高、孤獨與寧靜。

正是由於忘情於孤獨,赫拉克利特雖然身在當時民主政治盛行的古希臘,卻對當時的民主政治非常鄙視。他說:多數人是壞的,少數人是好的,智慧隻有少數人才擁有,而民主政治卻要把國家的權力賦予多數人,讓少智的多數人去主宰國家的命運,自然不會產生善的結果。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少數智慧的社會精英必然會受到冷落與排擠,甚至被放逐,而不能充分發揮其為民效力的作用。這就是赫拉克利特鄙視當時的民主政治的原因,並因此提出把權力交給少數賢哲的“賢人政治”。他主張“愛菲索人中一切成年人都應該絞死,城邦應交給尚未成丁的人去管理。”

秋雨過後,天空似乎高了許多,氣候也在向著深秋逼近,我已經感到了些許寒冷。我縮著脖子在想,一個偉大的哲人,怎麽可能嘲諷和鄙視民主政治?但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真實。我沒有理由質疑一個遠在兩千多年前的思想者。因為任何一個偉大的人也無法超越現實,掙脫時代的桎梏,但這絲毫不影響他作為一個哲學家的偉大。

矛盾的是,赫拉克利特鄙視著民主政治,而自己盡管出身高貴,有機會做高官,但他卻從未接受過職位。當時的希臘人把他視為異類,把他看成是一隻珍稀動物。

冬天的氣息逼近,雨後的陽光格外清冷,澇河的水位也日漸下落,直至再次**出寬闊的河床。既然沒有水,我便毫無顧忌地走下河岸,在幹枯的河床裏行走。夏秋漲水,冬季幹枯。這是澇河的規律。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說的,萬物是永遠變動的,而這種變動是按照一定的尺度和規律進行的。這就是他的邏各斯學說,是他的辯證法思想的第二個方麵。在他看來,萬物的運動,無論是火的燃燒和熄滅以及萬物的生成和互相轉化都是按照一定的邏各斯進行的。人的認識發展是從具體到一般的,先從具體的事物中發現比較一般的東西,然後再深入到更為一般的東西。以後的斯多阿學派對這個概念作了進一步的發揮,把它理解為自然運動的合理秩序,從而與人的理性結合起來。這樣,邏各斯學說又具有命運的意義。

缺失了水,魚兒便不知藏匿何處,我在為它的命運擔憂。缺失了水,赫拉克利特也漸漸遠我而去。

在冬天,河床裏的行走,完全是一種悠閑的生命方式。潛意識裏,我是行走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裏,自由、安詳、思想。一切皆流,無物常住。是的,身邊的鳥兒在飛翔,風兒在悠悠的吹,魚兒在水裏自由滑動,我用腳步丈量著一條河的長度。我的行為,算不上偉大,更談不上驚天動地。可是人的一生中,又有多少驚天動地的瞬間呢?在生命的流程裏,如赫拉克利特說得那樣,我滿足於自己心靈裏那些既有的渺小的東西。珍惜細節,我才會覺得,生命竟是這樣真實。

如此說來,我的生命進程,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赫拉克利特之河。這條河沒有驚天的浪濤,也沒有血腥的廝殺,但卻有思想的流淌,有時光的真實影像。時光不可停留,但可以在記憶中定格。記憶是歲月斑駁的影子,無論如何連綴也抹不掉片斷間的晦澀。赫拉克利特佇立在河床中,在風的引導下,表述著晦澀的句子。而那些句子,最終成為哲學的意象,被人類的史冊記載。

澇河裏突然穿行著肆無忌憚的風。是風,又將我召回到對赫拉克利特的思索中。這麽說,忘掉赫拉克利特,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常常,麵對著四季的輪換,我總是想抓住歲月,拖住它的腳步,試圖填補它的虛無。既然運動是真理,人就應該追求。在追求中實現自我,超越自我。

置身於家鄉澇河的河床裏,我麵對著的,總是不同的河水,總是它嶄新的流動方式,這讓我的孤獨有了別具一格的意義。在孤獨中思索,我真切地感受到,這條赫拉克利特之河始終奔流不息,就如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蟹行》中描述得那樣:它們總是裝出向一側後退的樣子,然而卻以相當快的速度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