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色諾芬尼:世界的本原是土

“水生萬物,萬物複歸於水。”這是古希臘先哲泰勒斯的名言。在我的潛意識裏,大地靜靜地浮在水麵上,宛若一個睡眠著的嬰兒。冬天從我的身旁悄無聲息地溜走之後,我便攜帶著溫暖的泥土氣息接近色諾芬尼。初春的霧裏,他的身影飄渺不定。他聳了聳肩膀,用一隻手指著地麵,這樣向我解釋:世界的本原是土,一切的生成都來自於土。

這是一個元宵節的夜晚。白天,小城舉行了迎春鑼鼓大賽,震耳欲聾的鼓點讓我的大腦沒有思考的空間。鼓脹、聒噪,這樣的詞語圍剿著我的身心。好在白晝終於過去,我所喜歡的夜晚降臨了,在月亮渾圓、月光皎潔的夜晚,靜寂便成為大地萬物的主旋律。在這樣的時刻,思考萬物的生成這類問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踩著月光,仿佛踩著色諾芬尼思想的影子,我來到一片曠野裏。四周的景物是這樣的:東麵是一條小河,名叫許家河;西麵是一片果樹林,是桃樹;南麵是一麵土坡,不很高大,卻能遮擋人的視野;北麵是田野,地麵上匍匐著麥苗。我不清楚這是不是色諾芬尼曾經生活過的場景。關於他的生平事跡,文字的記載寥寥無幾。我唯有依靠想象,展開對他的思索。月光下,一切卻都是真實的,河流從土地上穿流,樹木生長在土地上,麥苗匍匐在土地上,我的雙腳也站在土地上。沒有土,一切都會是無本之物。這麽說,色諾芬尼所說的是真理。

色諾芬尼抨擊古希臘詩人荷馬和赫西俄德把人類的種種醜行和罪惡強加到神的身上。他有許多經典的句子。他說:如果馬和獅子也能夠塑造神的話,那麽它們就會造出馬形和獅形的神來。他拒絕相信許多標準的神像,而且不認為神的思想和外形像人一樣。他嘲笑說如果牛能想象神,那它們的神一定像牛。後人對他的觀點的了解來自其殘存的詩,所有片段都是被後世的希臘作家作為引文流傳下來。他的詩批評和諷刺廣泛的思想,包括對萬神殿中擬人神的信仰和希臘人對運動的崇尚。

作為古希臘的哲學家、詩人、曆史學家社會和宗教評論家,色諾芬尼出生於約公元前570年或565年,逝世於公元前470年,或473年、480年。這不確定的因素令時光的影像模糊起來。他的出生地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伊奧尼亞。它是古希臘時代對今天土耳其安那托利亞西南海岸地區的稱呼,即愛琴海東岸的希臘愛奧裏亞人的定居地。愛琴海,一片浪漫溫馨的海域,曾是美麗的人間仙境,宙斯最動人的情婦就在此掩藏,海中的島嶼埃吉那島生長著滿山遍野的無花果樹,也許就是當年他們愛情的果實。

一個晚霞正在消失的傍晚,愛琴海最迷人的景色正在生成。色諾芬尼背著雙手,搖晃著腦袋,獨自在海邊踱步。夕陽在一天中生命的最後時刻放射出奪目的光芒,把海麵映襯得透紅透亮,海水如波浪如鮮紅的血液湧流著,漫延著,似彩虹的音符跳**著,顫動著。色諾芬尼甚至聽到了它在朗誦著震撼宇宙的生命詩篇。忽然間,他掠過一個念頭,我的前輩泰勒斯說水生萬物,萬物複歸於水,那麽這海水是附著在哪兒的呢?它是在大地的懷抱中。啊啊,他醒悟了,一個啟迪人類的念頭在他搖晃著的腦袋中噴薄而出:世界的本原是土,一切的生成都來自於土呀。有了大地和土,才會有水的存在,才會有萬物的存在。他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興奮不已,狂吼一聲,高舉雙臂在海邊奔跑起來……這自然是我的想象。所有的文字記載不會有如此的片段。當歲月遙遠得隻留下一堆碎片時,任何想象都不會是蒼白的。

我對西方文化的了解,起初是源於《聖經》。《聖經》上說:耶和華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的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在西方人的心目裏,耶和華就是上帝。中國人不相信《聖經》,他們相信泥土。於是女媧便出現了。她按照自己的形象捏黃土造人。有一天,女媧來到一處清澈的水池邊,就在池邊蹲下身來,拿起黃泥,按照自己的模樣,做了一個泥人。當她把這個泥人放到地麵時,泥人竟然活了。人和萬物生於泥土,歸於泥土。這是中國老百姓的說法。在他們的意識裏,泥土和人是生息相依的。天之窮不可極,地之淼在腳下。這偉大的泥土承載著人類的古老和夢幻,承載著曆史和未來。能做一份泥土,能成為泥土的一分子,不也是一種榮耀和幸福麽?讀過一首《泥土》的哲理詩,後兩句是:把自己當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在詩裏,泥土和踩是一對矛盾,但一個“讓”字,把泥土的思想境界完全展示出來:那是一種承受和擔待,是一種舍予和奉獻。坦**的胸懷,成就出一條暢通的道路,將會有多少歡欣的腳板在這條泥土的道上歌唱。泥土的歡樂,又有多少人能夠分享得到呢?

色諾芬尼是不理解中國人這種土地的情感的。中國人看重的是情感,而色諾芬尼看重的是真理。這也是東西方人在世界觀上的巨大差異。色諾芬尼揭示了一個真理,盡管這真理可能被後世的人們猜想到。他通過批判和反對傳統觀念中關於諸神起源的傳說,以此揭示自己對世界本原的理解和看法。他說:“一切都從土中生,一切最後又都歸於土。”“一切生成和生長的東西都是土和水。”“我們都是從土和水中生出來的。”在荷馬史詩中,天上的一切都來自海洋,海神育養著天上諸神。色諾芬尼對海的理解則是:“海洋是水的源泉,風的源泉。因為如果沒有大海,在雲中就不會刮出來風暴,也不會有任何泛濫,也不會有天上的雨水;大海可以說是風、雲和江河之父。”按照赫西俄德的說法,混沌之神生出大地女神蓋亞,而色諾芬尼對大地的形成則訴諸於自然的觀察:”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地不斷地受到衝刷,漸漸歸入大海。”“大地和海正在混合……當大地衝刷入海,變成泥潭的時候,全人類就毀滅了,然後又開始新的大地的生成,所有的世界就是這樣形成的。”

色諾芬尼的感悟其實源於希臘神話。神話中稱人是從土裏產生出來的:腓尼基王子卡德摩斯尋找被宙斯拐走的妹妹歐羅巴,到了希臘,殺死毒龍,它的牙齒從土中長出全身披掛的武士。最後卡德摩斯遵照阿波羅的命令,同從泥土中長出來的五人一起建立底比斯城。而色諾芬尼則將泰坦諸神、百手巨人和其他傳說都當作前人的虛構,提出了土是萬物本原的思想。

我的雙足佇立在中國的土壤上,沐浴著一位西方先哲的思想光輝。色諾芬尼是神,是中國神話裏的女媧。土生萬物。色諾芬尼是理論家,女媧是實踐者。東西方文化的距離並不遙遠,在某些地方呈現出異曲同工之妙。

初春的夜晚依然料峭,泥土裏鳴奏著小夜曲。大詩人蘇軾在一座小鎮的酒店裏喝醉了酒,寫下《定風波》,裏邊有這樣的句子:“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非常喜愛如此的描寫,一個“醒”字,將我的心境從冬天的萎縮中喚醒。這樣的境界也適合我的思索,盡管我裹緊了衣裳,縮著脖子,但還是不願回到溫暖的居室去。我時而走近我的寓所旁邊的許家河,欣賞月光下水波的顫動;時而走進許家河西麵的樹林,呼吸它吐出的泥土氣息;時而蹲下身子,傾聽麥子即將拔節的心聲;最後我走上南麵的土坡,體驗著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我想,在高處我就無限地接近了色諾芬尼。我也搖晃著腦袋,渴望會如他一樣發現什麽真理,或者探索出什麽經典的句子,可是佇立了半個多小時,腦袋晃得酸痛,我仍然一無所獲。夜色依然是夜色,月光依然是月光,泥土在我的腳下依然默默無語。許家河不是愛琴海,即使是暴雨的季節,它也跳**不出浪花。浪花,那是思想的表達。我慚愧了,我難以成為色諾芬尼那樣的思想家。

我疑惑的是,色諾芬尼既然發現了世界的本原是土這樣的真理,卻又塑造出了依靠心靈和思想左右世界的“神”——一個完全沒有形體的神。他描述了神的特質:不生,不滅,永恒存在。但當他進而闡述神的積極屬性時,就變得較為晦澀了。一方麵他認為神既是個體又是全體(一與全),從而與宇宙合而為一了;而另一方麵,他又指出賦予神性的物質中,有些是屬於空間的,如球狀,而另外一些又是心理上的功能。在心理功能中,他明確地提出了到處都有認識活動,到處都存在對事物的理性指導。在這方麵,色諾芬尼的宇宙“上帝”隻不過是作為“眾神眾人”之中的最高者出現而已。據說他一次在路上走過,看見一隻狗受人虐待。他忙阻止說:“住手,不要再打它。它是一個朋友的靈魂,我一聽見它的聲音就知道。”他意味深長地說:“關於我所談的神靈和一切事物的確鑿真理,現在沒有人知道,將來也沒有人知道。即使有人偶然說出了一些極正確的真理,但他自己也是不會知道它的——普天之下除了猜測之外就沒有什麽別的東西。”

色諾芬尼相信的這個神在形象上和思想上都與人不同,他“以他的心靈力量左右一切而毫不費力”。他認為一神論是抽象的、普遍的、不變的、固定且總是留在記憶裏。因此,他常被視為西方哲學宗教信仰方麵的第一個神教信徒。

人是有兩重性的,哲學家也一樣。世界的本原是土,這屬於唯物論;依靠心靈和思想左右世界的“神”,這屬於唯心論。一個人的身上同時具備著兩種截然對立的世界觀,這就是真實的色諾芬尼。這就如同我的祖先們,一方麵堅信靠著雙手在土裏種出莊稼,就能延續自己以及後輩們真實的生活,另一方麵卻又信奉老天爺的恩賜,甚至祈求菩薩的保佑。

物質是真實的,精神是虛幻的。可常常,我們需要依賴精神獲得某種慰藉。在這點上,東西方人是類同的。

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彼此矛盾的思想,色諾芬尼擺了擺手說:“既無人明白,也無人知道,我所說的關於神和一切東西是什麽,因為縱使有人碰巧說出最完備的真理,他也不會知道。對於一切,所創造出來的隻是意見。”這幾句語,使我們預測到他身上所滲溢著的一種背叛者的氣質。他傳達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開始用理性的寒光塑造“存在”之路的巴門尼德哲學,還讓我們似乎看到了蘇格拉底的影子——既作為一個誦詩者對荷馬式立場的反對,也作為一個愛智者,在詩性直觀中承認到了人對真理的無知。而承認自己的無知,不正是在思想史上最光彩奪目的蘇格拉底嗎?

毋庸置疑,色諾芬尼留給世界的遺產已經足夠豐富了。這種豐富性,還表現在他的懷疑論傾向,而這似乎是後來的赫拉克裏特哲學中透射出來的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同樣呈現在蘇格拉底對哲學本身的標界當中。無論他本人與這些哲學家有無關係,但作為一個詩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者,他能夠讓我們回顧和展望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詩人的作品是詩。而詩因為具有抽象的意義,具備著純粹的被言說性,它才從真正意義上呈現出不可理喻的思想。

無論色諾芬尼具有多少思想,我隻銘記住了他的一句話:世界的本原是土。在這句話上,我加了重重的橫線——當然,是在心靈裏。忽然想起祖父的一句話:娃呀,這泥土就是人的**。說這句話時,祖父合攏了手掌,用手心搓著一塊泥土,將土坷垃搓成碎末,然後從指縫間流出,回歸大地。祖父當然不是哲學家,可是他如此的表述又怎麽不是哲學家的句式呢?他那樣的動作何嚐不是哲學家的怪異呢?一個普通的人,當他活過了不惑之年,時間和閱曆會讓他生發出哲學的氣息來,洞悉出人生的真諦來。這真諦,就是哲學。

看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了。在夏天,這個時間還不算太晚,也許還有人在用泥土做成的庭院裏吼著粗狂的秦腔,或者在泥土上畫幾條橫豎交織的線在玩著“搭方”的遊戲,可是在初春,它就顯示出濃重和深沉,幾乎連狗的吠聲也聽不到。寒意,像針紮的風,刺透我的心靈,不隻是輕輕的侵擾我瘦弱的身軀。我抖了抖身子,跺了跺腳,一轉身下了許家河南麵的土坡,繞過果樹林,朝著燈光迷離的小城走去。一路上,泥土發出的聲響,一陣陣的,在我的心頭轟鳴回**。寂靜的夜,許家河的水在嗚咽。隻是嗚咽,沒有浪花的聲響,但卻伴隨著我的心跳。我輕輕地念誦著色諾芬尼那個異常親切的名字,呼吸著泥土無比熟悉的氣息,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