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打開窗戶,雨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了,天空出現了多日未見的白雲,鄉野的炊煙也挺起了腰。雨已經下了一個多星期,淅淅瀝瀝的讓人心煩。下雨的天氣裏,很少有人打擾,我也不會選擇出門,讀書,寫作,思考,喝茶,抽煙,讓思維凝滯在窄小的空間裏。這些日子,桌上、**放著海德格爾的書:《走向存在問題》、《存在與時間》、《形而上學導論》、《真理的本質》、《演講與論文集》……隨便地翻著,並不係統的閱讀,往往是精彩處讀過好多遍,有些段落幹脆就放棄。這是我的閱讀習慣。

對於海德格爾的關注,是從他那句著名的哲言開始的。他說:“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在智慧的表達這個問題上,千百年來,先哲們從來都是非常謹慎的。他們確認,真正的智慧,是無法用語言說清楚的。如果非要用語言去表達的話,那也隻能是模糊的表達。因為智慧潛藏於生活中,沉澱於思想者的思維活動中,如要給智慧下一個定論,那智慧最終會成為一個僵死的東西,成為靈魂的枷鎖。縱觀中外先哲們的智慧之思,蘇格拉底、孔子這些號稱人類導師的大家,他們在傳道之時采取的是“述而不作”的方式,沒有留下自己表達思想的文本。有關他們的思想著述,是他們的學生根據當時的課堂筆記整理得來的。哲人們之所以“述而不作”的理由,我想與智慧的模糊屬性有關。這讓我想到了智者學派裏的高爾吉亞,他有一個著名的觀點就是“無物存在;既就是有物存在,也不可認識;即使能認識,也無法表達清楚,把它告訴別人。”

在我看來,真正的智慧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充滿了永恒的魅力。它不是僵死的教條,能給人以啟迪。這樣想來,海德格爾的話是對的。真正的智慧確實需要一個模糊的表達方式,否則,智慧就會變成教條。比如中國哲學中的《論語》、《道德經》、《莊子》等,從它們誕生之日起,經曆了漫長歲月流沙的漂洗,今天我們仍在讀它,仍在啟迪著人生。否則,於丹在講《論語》時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聽眾,會有那麽多的學者和聽眾在爭論。爭論不是壞事,有爭論才會產生真理。正因為《論語》的模糊性,它的多重理解和歧義,才使它產生了無窮的魅力,從而成為中國哲學的經典,啟迪著人們的智慧。佛家講“轉識成智”,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智慧隻能呈現,而無法說出來。說出來了,也就什麽都不是了。這也應了維特根斯坦的那句名言:“對不可說的,要保持沉默。”《道德經》裏也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隻要講出來了,就不是道了,但智慧總是需要表達,這也是中外一切思想家們的無奈和苦惱。

在灃河岸邊的秦渡鎮,我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春天的時候,我在河水裏看見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裏傻乎乎地搖擺。那時,我無法把它和青蛙聯係起來。外婆那時還精神著,她拄著拐杖站在我身後,冷不防說出一句:蝌蚪是青蛙。就這麽五個字,簡潔明了,我卻半信半疑,蝌蚪怎麽會是青蛙?青蛙的頭呢,腿呢,哪兒去了?

外婆那時在我家住著,她平時很少說話,一旦開口便讓人沒頭沒腦。譬如,她肚子餓了,便嘮嘮叨叨:神仙才不吃飯呢。人不吃飯就成神了。她那麽瘦小,腦子裏怎麽就裝著那麽多古怪的東西?在我的記憶裏,外婆總是穿著一身黑衣,又裹著腳,在院子裏晃悠。幾十年的歲月過去了,我才恍然大悟,外婆不是常人,她說的話表麵上看來有點思維混亂,可是她說出來的都是智慧之語。童年的我不理解蝌蚪是青蛙的事實,外婆表達得也很模糊。我在想,如果把那個“是”換成“變”那不就明確了嗎?可是外婆偏不這麽表達。大約在她看來,模糊的表達更好。小的時候,我常常把外婆和蝌蚪聯係在一起,生出一些怪念頭。譬如坐在池塘邊,我的腦子卻在想:水裏的蝌蚪整天想著什麽?岸邊伏著的身體是我自己的麽?

外婆的一生填滿了苦難。在她三十歲時,外公就離家出走了,從此再無音訊。外婆用其一生守候著外公的歸來。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她的“生存是在深淵的孤獨裏”。但她在表麵上從來不會悲觀,中年思維正常的時候,她總是說著幽默的句子,即使後來思維混亂了,她的聲音也會散發出哲理般的味道。

扯遠了,還是回到海德格爾身上。

1889年9月,海德格爾出生在德國巴登——符騰堡洲的梅斯基爾希鎮。他的父親在鎮上的天主教教堂任司事,母親也是天主教徒。在天主教會的資助下,海德格爾讀完了中學,後來又在弗萊堡文科學校學習希臘文、拉丁文。然而,讓他成為一個哲學家的起點則是布倫塔諾的一本著作:《論亞裏士多德以來存在者的多重含義》。此後,他便翱翔在哲學的天宇上,最終成為一片令人仰望的白雲,成為二十世紀西方最著名、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

1927年,海德格爾發表了《存在與時間》。這部書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著作之一,他的名字也因此蜚聲西方哲學界。?還是在兩年前的一個秋天,一個遠在深圳的學生給我郵來了這部書的中文版。它的出版者是三聯書店,譯者是陳嘉映和王慶節。盡管早已聽過海德格爾的大名,但一直沒有機會讀他的作品。炎熱的日子裏,我啃著晦澀的文字,一知半解卻滿懷激動。當我讀到二百九十七頁的一段文字時,莫名的共鳴終於湧上心頭。

那段文字是這樣的: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個空盒子,我與萬物被放置於其中。實際上,有一個我(主體)與一個世界(客體)相對而立是後來才發生的事,原初的本源世界是此在與世界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世界,換言之,此在生存著“在世”,我們可以稱這個世界為“生存世界”。此在生存著,在世界中存在。在這個生存的世界上不僅有在者,還有其他的此在。此在一開始就與其他的此在共同存在,這就是“共在”:他人與我共同在此。?

?文字的表達雖然模糊,但含義明確不過:人與萬物共同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這就是存在的本質。外婆和我,灃河和蝌蚪,還有森林和海洋、高山和流水、泥土和茅草、熊貓和野雞,都在同一個地球上生存著,共同擁有一個生存世界。當然,這部書還有許多哲理性的論述和句子,但對我來說,這一段話就夠了。

兒時的小鎮,並不像現在這般喧囂,到處是潔淨的空氣,生活以一種原生態的方式呈現著。夏夜,一條街的人們都搬出竹床,在灃河邊乘涼。躺在竹**,凝望著深邃的星空,我有時會感到莫名的恐懼。外婆說一個人就是一顆星星,那麽我會是哪顆星呢?我會離開這小鎮飛到天上去麽?那時的我,還沒有學會仰望星空,覺得那就是一個深淵——生命的深淵。大人們搖著蒲扇,我卻在顫抖,想著我就要離開地球了。童年和少年,那樣的恐懼常常侵襲著我,當我仰望星空時,當我思考宇宙的浩瀚時,當我反思自身時,這種情緒就悄然光臨,令我焦慮不安,感到自己身處的小鎮如此渺小。那時,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再熟悉,我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充滿未知與威脅。如果這種焦慮持續不斷,我可能就會成為醫學上被分類為“廣泛性焦慮症患者”了。

最早,我是在帕斯卡爾那裏找到了對於這種體驗的共鳴。“這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讓我感到恐懼”。帕斯卡爾,這個偉大的數學天才與禁欲主義者在上帝那裏找到了慰藉。還有叔本華,這個悲觀卻理智的虛無主義者,畢生都為人生的意義所困惑,對於未知與死亡的恐懼伴隨了他一生。在死前的那一刻,他寫下一句話:“我們終於解脫了。”他帶著笑容,離開這個讓愛恨交織的世界。而海德格爾,卻給了我無比寬慰的感覺。我曾經有過的那種特殊的情緒體驗,被海德格爾稱之為“畏”(這個詞在德語中意為焦慮),被他認為是本真此在(領會與追問存在的狀態)的基本現身情態,他的“此在”即為追問存在的存在者(此在是對人的規定)。他使我明白,我所身處的世界,有如此多的人類和物體,他(它)們陪伴著我一起呼吸,一起麵對著未知的世界。幸福的感覺,有時是孤獨,有時是群居。

非常喜歡德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一首詩的名字:人,詩意地棲居。這首詩後經海德格爾的哲學闡發,表述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他是借此闡釋他的存在主義。其實,荷爾德林寫這首詩的時候,已是貧病交加而又居無定所,他隻是以一個詩人的直覺與敏銳,意識到隨著科學的發展,工業文明將使人日漸異化。而為了避免被異化,他呼喚人們需要尋找回家之路。正如他在《遠景》中所描述的那樣:“當人的棲居生活通向遠方,在那裏,在那遙遠的地方,葡萄閃閃發光。那也是夏日空曠的田野,森林顯現,帶著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滿著時光的形象,自然棲留,而時光飛速滑行。這一切都來自完美。於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類,如同樹旁花朵錦繡。”不難理解,詩意地棲居亦即詩意地生活,而詩意則源於對生活的理解與把握,尤其是內心的那種安詳與和諧,那種對詩意生活的憧憬與追求。

我童年生活過的小鎮,完全符合詩意地棲居這樣的命題。灃河、沙灘、蝌蚪、青蛙、竹床、蒲扇、潔淨的白雲、靜謐的夏夜、深邃的星空、河岸上倒垂著枝葉的柳樹以及在樹上歌唱著的蟬,還有我的外婆。這些在我看來都是詩意的生活場景。海德格爾闡釋道:“詩意完全表現在詩人想象力的非現實遊戲中……進一步講,也許兩者相互包容,也就是說,棲居是以詩意為根基的。如果我們真的如此推斷,那麽,我們就必得從本質上去思考棲居和作詩。如果我們並不回避這一點,就要從棲居方麵來思考人們在一般意義上所說的人之生存……”他最後的結論是:“無論在何種情形下,隻有當我們知道了詩意,我們才能體驗到我們的非詩意棲居,以及我們何以非詩意地棲居。隻有當我們保持著對詩意的關注,我們方可期待,非詩意棲居的轉折是否以及何時在我們這裏出現。隻有當我們嚴肅對待詩意時,我們才能向自己證明,我們的所作所為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對這一轉折作出貢獻……”

在屋裏呆困了,趁著雨後的清新走向田野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離開書房,向後伸展著雙臂,做著深呼吸走近一片桃林。桃子即將成熟,散發出香氣。抬頭凝視著空中清晰可見的白雲,忽然感覺到海德格爾就隱身在其中。他嘻嘻笑著說:哦,你就是存在,你在詩意的生活著。

天空的那朵白雲,是屬於海德格爾的。我這樣的想象,海德格爾大約不會質疑。

海德格爾所理解的人的存在是指人的原初的具體的在世活動及其方式,以及對這些活動和方式的體驗。中國的百姓認為土地是糧食,是農夫,是龍的血肉,是天下蒼生的歡樂和悲愁,而在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的意念裏,土地是雲、水、陽光糅和的詩篇,是人的起點和歸宿。瞧,這就是百姓和哲人的巨大誤差!海德格爾所謂“在世”,並不是指人對世界的認知活動和實踐活動,而是指以直接意識、情緒體驗等方式與世界上的物和人的交往活動。人的一生是通過情緒和情感表現出來的。而人的存在中,最能顯露其存在本身意義的,就是對煩、畏、死這些情緒的體驗。

存在、在世,一切都是這樣明確,這樣鮮活。感謝海德格爾!

我還感到興趣的是,海德格爾對老子十分推崇,晚年研讀並翻譯《道德經》。這讓我對他擁有了無比的親切感。近期讀到一篇文章:《邁向一顆星——與馬丁·海德格爾的交往》,其中專辟一節題為《來自曼穀的僧侶》,介紹了作者所見所曆海德格爾與東方世界的接觸和遭遇。文中寫到,海德格爾的工作室掛著一幅中文書法作品,上書老子兩句雲:能濁以止,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書法出自台灣學者蕭師毅之手,乃後者因海氏之邀所書。此作之旁,是一尊日本木雕,為一禪宗和尚也。道釋相映,頗有東方氛圍。

海德格爾認為,人最大的“畏”就是“畏死”,但這種“畏死”,不等於日常生活中的貪生怕死。“畏死”是人對“向死而生”的認知。人隻有認識到自己是“向死而在”的,才能籌劃自己,設計自己。因此,“向死而生”就是提前到死中去,不要死到臨頭了才去思考死亡。但是,我們普通人是認識不到這一點的,所以,普通人僅僅是怕死,想逃避死亡。而本真意義上的“向死而在”,是把死看作是“最本己”的可能性,是人的一種真正的本質。懂得了這一點,就可以從沉淪中清醒過來,就能夠敢於麵向死亡,也就有了高度的自由,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實現自我的一切可能性,並從對死亡的體驗中,反顧人生的價值及意義。中國佛道講求的修行過程,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死亡的認知過程。

應當說,海德格爾在哲學上取得的成就是奇特而巨大的。但是二十世紀以來,人們對他一直存有爭議。對他的思想的評價,可以說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也有人說他的著作是一個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還有人說他是極具激活他人思維的思想家,甚至有人說他的思想隻是一種根植了故弄玄虛的神秘感。由於他曾經加入過希特勒的納粹黨,使人們對他的評價更蒙上一層政治和情感的色彩。但無論如何評價,大多數人還是承認,他是二十世紀最具影響的哲學家之一。哲學家伽達默爾對他的評價,我以為非常中肯:“這是一個用其思想影響了人們長達半個世紀的人,一個施放出無可比擬的暗示力的人。”

海德格爾是經曆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思想家。他所經曆的世界變化是瘋狂的人類所進行戰爭的屠殺和科學技術的征服。一切存在都好像被人類控製一樣,人類無所不能的占有著世界上所有的財富、資源。可是,世界卻由於這樣的政治格局陷入戰爭的災難之中。整個世界陷入到從末有過的混亂,生態環境出現了明顯的退化。人類精神文化軸心歐美世界的價值標準引起全世界的反思。海德格爾先後思索了技術、科學和存在本身的問題,對座架之上的一切現代社會都采取懷疑的思想進行批判。他明確指出,人類忘記了存在開始時原初的智慧,現代社會遮蔽我們之上的就是虛幻的世界,而人類陷入到已經到來的災難深重中。他發出了對詩意與哲思的追問,才使他提出了完全不同於以往思想家的思路,去解決人類社會麵臨的危機,對生態環境開始深入的思索。

1976年5月26日,海德格爾逝於德國梅斯基爾希。巧合的是,我的外婆也是在這一年逝世的,也是在5月,比海德格爾晚了三天。而且,外婆的出生年月也和海德格爾一樣:1889年9月。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手舞足蹈,差點跳了起來。天啊,外婆和一個哲人竟然相約著在同一個地球上生活了八十七年。這是怎樣的一個巧合呢?外婆死去三十多年後,我才認識了海德格爾,由海德格爾我想起外婆,並理解了外婆的一生。世界何其大,世界何其小。如果不是空間的因素,外婆一定會走近海德格爾。

我站在雨後小城之外的一片桃林邊,高空是潔白的雲朵,遠處是巍峨的秦嶺。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我伸長精神的脖頸仰望蒼穹。意念裏,海德格爾是天空的那朵白雲,是永恒的存在。而外婆,是那朵白雲透射在地上的影子。

“在世界黑夜的時代裏,人們必須經曆並承受世界之深淵。但為此就必須有入於深淵的人們。?”這是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文章裏說過的。我把它作為名言警句,烙印在我的腦海裏。承受世界之深淵,這是多麽博大的胸懷,又是何等果敢的勇氣。要承受,就要進入。敢於麵對,敢於拯救深淵裏的人們,這是一個哲人的精神氣魄。唯此,我才直言不諱地說:海德格爾,我愛你!

39 薩特:不應該生活在“糟糕的信念”中

清晨,在院子閱讀薩特的《存在與虛無》,水泥地上雨後複蘇的苔蘚,在風的作用下,散發出一股推波助瀾的氣息,一群螞蟻爭先恐後地爬出洞穴,四處遊**。在我的眼裏,他們是精神的載體,就如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所闡發的自由理論:虛無、否定、選擇、超越。我這樣誇大螞蟻的形象,完全是一種主觀的感受。而它們,或許隻是為了尋覓食物,再有,是想吸納雨後清新的風。

崇拜薩特,最初是從他不願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開始的。那個獎,是我一生都難以抵達的的目標,而薩特卻輕易地放棄了,這令我費解。1964年10月4日,法國《費加羅報》文學副刊披露薩特的《詞語》有望獲獎。10月14日,薩特致信瑞典文學院秘書長,希望別把他列入此獎項候選人名單。薩特申明他對瑞典文學院和諾貝爾獎並無異議,但出於他個人及一些客觀的原因,他不能接受當年度或以後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這是一封簡明而不失禮貌的信,但瑞典文學院秘書長不巧去度假了,未能看到此信。投票如期舉行。10月22日,瑞典文學院正式宣布: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法國作家薩特,因為他的“充滿自由精神及探求真理的創作已對我們的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當薩特獲獎的消息傳來,法國人頗為歡欣鼓舞,但薩特卻深感不安。下午,他在餐館擬寫了一份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聲明”,當天晚上,由他的一位朋友在瑞典駐法國使館對一些瑞典記者宣讀。而這時,他隻身一人去了塞納河畔,感受著風的自由,還有孤獨的滋味。

拒絕獲獎,這是一個人的自由,然而這也恰恰詮釋了薩特的人格。薩特在聲明中就“自由”作了解說。他說,如果是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在他和其他人簽署“121人宣言”時給他這項獎,他將會十分感激地接受,因為這就不僅是給他個人,而且還是給他們為之奮鬥的自由帶來榮譽。在西方,人們把自由理解為一種抽象的東西,而在他看來,它意味著一種實實在在的自由──人們應該擁有不止一雙鞋的權利,應該擁有肚子餓了就能吃飽的權利。對他來說,接受這項獎比拒絕它更為危險。如果接受了,就會使自己處於他稱之為“客觀上被利用”的境地。他這樣說:“我的深層實在是超出榮譽的。這些榮譽是一些人給另一些人的,而給這榮譽的人,無論是給榮譽勳位還是諾貝爾獎金,都並沒有資格來授予。我無法想象誰有權給康德、迪卡爾或歌德一項獎,這獎意味著現在你屬於某一等級。我們把文學變成了一種有等級的實在,在其中你處於這種或那種地位。我拒絕這樣做,所以我拒絕一切榮譽。”

塞納河的河源,距巴黎東南二百七十五公裏。在一片海拔四百七十多米的石灰岩丘陵地帶,一個狹窄山穀裏有一條小溪,沿溪而上有一個山洞。洞口不高,是人工建築的,門前沒有柵欄。洞裏有一尊女神雕像,白衣素裹,半躺半臥,手裏捧著水瓶,嘴角掛著微笑,神色安詳,姿態優美。小溪,從這位女神的背後悄悄流出。顯而易見,塞納河是以泉水為源的。當地的高盧人傳說,這位女神名塞納,是一位降水女神,塞納河就以她的名字為名。

對於那位女神,薩特是沒有多少興趣的。他沒有進洞,隻是佇立在河畔的風中。風是寂寞的,總是在遠離鬧市的地方自由展翅。薩特想,這就很好。他伸出手臂,把一縷風攬進懷裏。

在我看來,薩特的拒絕首先是緣於他對文學的忠誠。作家是自由的,獲獎是虛無的。一個作家的職責在於奉獻他的作品,外來的榮譽會給他帶來負麵影響。其次,是薩特對財富的淡漠。諾貝爾文學獎的巨額獎金有相當大的**力,然而在薩特麵前,它就失去了效應。另一個因素是,薩特不像有些哲學家,對政治漠不關心。在當時東西方兩大陣營的衝突中,他同情東方社會主義陣營,並積極投身於政治活動。而諾貝爾獎的評選表現出某種政治傾向,引起了薩特的強烈反感。

我不清楚,薩特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拒絕會不會成為當時文人墨客的談資。驚愕、嘲笑、惋惜、謾罵是少不了的,好像,在新出籠的肉包子上狠狠地咬上一口,滾湯肥腴的湯汁冷不防燙了食客的嘴,卻溫暖了茶餘飯後的閑話場。

此刻,我打開窗,端著一杯清茶,麵對著一幅薩特手拿煙鬥深思的頭像。他的頭發很短,整齊地伏在頭頂。透過鏡片,他的眼神在凝視著什麽。距離那麽遙遠的時代,我無法猜測他在想什麽,大腦一片虛無。我隻能做出這樣的猜想:薩特不是在悵惘,也沒有凝望遠方,而是注視著塞納河水在蜜臘波橋下奔流,在風聲裏吟誦哲學的句子。風,展開知音一般的手掌,搖曳著他的遐想。

與大多數一流的知識分子一樣,薩特也是個自我中心主義者。在他的自傳《詞語》一書中,他把自己描寫成了一個早熟的天才,成名的欲望是他奮鬥的重大動力。他在年輕時確立的人生目標也許是絕無僅有的:“我要同時成為斯賓諾莎和司湯達。”在別人看來,這隻是一個虛無的理想,而對於他,居然成為現實。

在《存在與虛無》中,自在、自我和他人是薩特闡發其存在主義理論的三個角度,或三維,也是薩特闡發其自由理論的三維。他認為:正因為人本身不存在,所以人才必須去建立自己的存在,正因為人和世界的意義本來是空虛,所以人才需要向虛無索取意義。他的觀點不同於中國古代道家的清淨無為。道家的這種觀點有意義的一麵是強調自然,不強調爭端;而不好的一麵就是放棄追求,走向消極。而薩特從虛無去尋找不虛無,本身就是積極的態勢。

在沒有學會思想的時候,我去給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飯。那坡漫長得如我一生的路途,總也走不出頭。我提著竹籃艱難地在風中行走,風在我的身後嘻笑,撩開衣襟窺視我凸露的肋骨。忽然一陣狂風,手中的竹籃就不知去向。我驚恐地哭泣,滿山坡尋找盛飯的竹籃。風遊戲似地剛讓我看到竹籃的蹤影,卻又變著戲法一般把它拋向很遠。我的靈魂也仿佛被風裹地而起,輕飄飄化為一片樹葉。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對風的印象。風戲弄著一個兒童的迷惘,向我灌輸著恐懼的詞意。數十年過去,我忽然發覺自己仿佛置身於塞納河畔,和薩特一道享受著風的撫摸,風的情感無常。風背叛昔日的溫柔,夾著寒意,從袖口褲腳侵入我溫暖的肌膚。可是,它沒有了童年時給與我的恐懼,更多的是驚喜。我步著薩特的後塵,搜索著孤獨的含義。寒冷的風讓我對薩特添加了更深的理解。我知道,薩特是喜歡寒冷的,寒冷常常帶給人以孤獨。而孤獨,卻潛藏著自由的影像。如中國的莊子一樣,薩特是寧願拋棄一切,也要守住自由。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大會的熱鬧氣氛中,塞納河邊的風卻幽幽地帶著薩特的獨特氣息,時淡時濃,似遠猶近。他逃離了那個熱鬧的、本該是以他為主人的場合,在塞納河邊感悟著自由的真諦。如此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抉擇,是一道魅力獨特的風景線,一般人很能享受得到。

巴黎市中心的蒙巴那公墓右側,有座平凡的白色石墓。墓碑上沒有裝飾,沒有雕刻,沒有花圈,沒有花壇,僅僅隻有男女墓主人的名字和生卒年份。可兩個墓主人的名字,會嚇你一跳:薩特和波伏娃。薩特和波伏娃的合葬墓,是現代史上的惟一。他們倆以什麽身份合葬?是的,他們沒有婚姻關係。婚姻對他們是沒有意義的詞匯。思想的結合,精神的交融,尊重彼此的人格主體,尊重彼此的人身獨立,這才鑄成他們高於婚姻的愛情,高於**的愛情。在長達五十年的親密關係中,他們互相影響,彼此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後達成共識。他們不僅容忍對方的情人,而且主動為對方推薦**的對象。靠第三者來保持不致散架的平衡,這是愛情方式嶄新的解讀。

契約式的愛情。這種別具一格的愛情是升華了還是降低了薩特和波伏娃的人格,我不想評述。選擇愛情的方式是兩個人的自由,指責,或者評述都是無聊的。人活著,已經不夠自由了,我們有什麽理由要對別人的自由指手畫腳?現在,流行一種低俗的風氣,對名人、明星的私生活津津樂道,甚至以此來抵消他們對曆史、對人類的貢獻,對藝術的貢獻。說句通俗的話:吃飽了撐的。薩特的愛情方式,是獨特的,這正如他的人生追求。

我欣賞王安憶評價波伏娃的小說處女作《女賓客》中她、奧爾嘉和薩特之間的情愛三人行,“他們這是一種創造性的關係,一種人類的後天性關係,是藝術的關係,是反自然的,具有著知識分子銳不可擋的探索與實驗的理性精神。”言辭之間的興奮,仿佛是在茫茫沙漠的前方發現了一方蔥蔥綠洲,可是狂奔近前方才發現,無一例外的,那又是一座幻覺裏的海市蜃樓。

塞納河的兩岸,種植著繁茂的梧桐樹。樹林的後麵,是莊嚴的建築群。河北岸的大小皇宮,河南岸的大學區,河西麵的埃菲爾鐵塔,還有位於河東段城島上的巴黎聖母院,都以富有鮮明個性的建築形態,展現出了它們所共有的華美風格。彎下腰,薩特撿拾起河邊的一根梧桐的枯枝,書寫著這樣的句子:等級製度毀滅人們的個人價值。超出或低於這種個人價值都是荒謬的。這是我拒絕諾貝爾獎的原因。

我的寓所在一個小城的邊緣。窗外,是連續多日陰雨之後的陽光。秋天已經隱藏,我要趕在大雪到來之前讀完《存在與虛無》,以便盡情地享受雪花的滋潤。兒時的記憶是那麽美好:雪花鋪成一塊純白的毯子,孩子們在上麵追逐嬉戲。忽然間,一陣風吹過,潔白的雪地上,我看見了自己印得很深、很髒的腳印……窗外,一隻鳥的飛翔引起了我的傷感。我疑心它是風的魂靈,在天空盤旋,偶爾還發出淒厲的鳴叫。冬天,它不好好臥在溫暖的窩裏,和寒冷較什麽勁?雖然,薩特被公認為是二十世紀思想史上一個裏程碑式的人物。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也經不住時光的流逝,正如某個媒體用“偶像的黃昏”來形容的一樣,薩特作為偶像的曆史已經終結了。幾年前,有人曾寫過文章,宣告了向薩特的告別,同時也宣告了向薩特所代表的這類知識分子的告別。那一聲“別了”傳達出的躊躇滿誌、趾高氣揚是無法掩飾的,但其淺薄也是顯而易見的。

秋日的豔陽已經散盡,寒冷悄然而至。但薩特的偉岸人品,曆史上又有幾個人能超其右呢?

在經曆了人生漫長的蒼莽與迷茫之後,我在薩特的身上尋找到了人生的真相,還有真諦。一不留神,我就置身於塞納河,和薩特一道領略著風的撫摸。風這樣說:我從來就是如此獨來獨往。在你們人類裏,我喜歡薩特。

領略過了塞納河畔的風,我的人生就具備了別具一格的意義,我的寫作就更有生命的質感。薩特說:創作就是對人生的反抗。在這句話上,我摁下心靈的按鈕,走出屋子。外麵,有陽光、雨露、鳥鳴、河流,還有炊煙、雞羊、阡陌、日暮……我一個人從西邊走向東邊,從月亮走向太陽。在迷惘處四處張望時,薩特飄**的思想,就像風一樣掠過身心,指示著我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