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柏格森:綿延裏的生命解放

寫下這個題目,一眨眼,窗外就黑了。白天和黑夜的間隔是一個中斷的過程,肉眼是無法確定的。就像童年和少年、少年和青年、青年和中年、中年和老年的過渡一樣,隻能從年輪上區別,無法確定具體的時間。

我想,這也許就是柏格森所說的生命裏的綿延現象。像水一樣地流淌,沒有中斷的痕跡,這就是生命的特征。

柏格森是上世紀重要的法國哲學家。可能現在很多人不知道他,但在當時,他絕對是最流行、最熱門的哲學家,不僅因為他的哲學徜徉著生命之流,也因為他通俗易懂的哲學和思想的清新。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讀大學期間,他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抨擊當時為人們所熱烈稱道的康德主義,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自由和獨立,是人類精神的標杆,成為柏格森生命的特征,這與他早年的生活是密切相關的。他的父親是波蘭籍鋼琴家,經常到西歐各國演出,因此,他和他的七個兄弟姐妹隨著父母奔波於歐洲各國,過著動**的生活。十一歲時,他的全家搬遷倫敦,而他則獨自留在了法國。如此的生活閱曆,使他的眼界比同齡人寬廣許多,培養了他自由的天性和思考能力,養成了對一切都抱持懷疑態度的精神。在他看來,權威是不應該存在的,越是為人們所擁戴的,越應該對其提出相反的意見。

這個夏天,因為組織村民抗旱,我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遊走。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曾經是周文王的都城:豐京。因了豐京,也因了秦嶺北麓的灃峪,一條寬闊的灃河橫跨在我的眼前。我走下河堤,貼近了流淌不息的河水。我知道,它是從遠古而來,數千年川流不息。綿延的生命之流,這便是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在他看來,宇宙的本質不是物質,而是一種生命之流,即一種盲目的、非理性的、永動不息的而又不知疲倦的生命衝動,它永不間歇的衝動變化著,故又稱“綿延”。生命之流的運動有如一個漩渦之流,生命向上衝,物質向下落,二者的碰撞結合產生了生物。處於漩渦中心的是人的生命和意識,其次是動物的生命,外緣是植物的生命。而脫離漩渦下落的是物質,物質是墮落的生命。

西方人信奉上帝,中國人把上帝叫老天爺。平日裏,誰家裏有了不幸的事情,鄉親們就會說:老天爺,你救救我們吧。是十歲那年吧,整個夏天都是火熱的太陽,久久不見下雨的跡象。村子八十多歲的八爺領著人在廟前跪著燒香磕頭。八爺是那種眉骨突起、胡須斑白的老漢,目光中有一種我無法讀懂的神韻。廟前不知什麽時候已築起一個土壇,四周布置有方桌、旗幟。桌上放有水桶、馬瓢、碗盆以備接雨。破廟是我們兒童的樂園。捉迷藏,鬥蟋蟀,彈杏核,打四角,數螞蟻……那時的廟中空洞無物,隻留下牆壁的形式。高大的土壇築起之後,廟中就升騰起嫋嫋的香火,在八婆的率領下,幾位和她裝束相同的“馬角”在其中作著法術。那情景森然可怕,折磨著兒童們的眼目。鼓隊繞著土壇敲得正歡,村子的男女老幼傾巢而出,一齊跪拜於土壇前。他們莊重的眼神裏流露出的意思是: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那些莊稼吧。你還讓我們活不活啊?

柏格森自然沒有我的鄉親們的這些感受。沉浸在無比浪漫的聯想中,他認為宇宙萬物是假象。而對於我的鄉親們來說,天就是天,地就是地,牛羊就是牛羊,莊稼就是莊稼,都是明明白白存在的東西,怎麽會是“假象”呢?

也許,哲學家的思維方式是獨特的。也許,柏格森在他的理念世界裏轉不過彎來。麵對著一碗粥,他會這樣想,哦,這是一碗物質。他自己也說:我們思維方式中的謬誤,就在於人的意識深處,從來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那樣井井有條的分界。

我所身處的小城難以隔斷與鄉村的聯係。由此我對鄉村生活的懷念就不會顯得空洞。我是在鄉村出生的,按柏格森的理論,它是我生命之流的源頭。土屋、泥牆、家雞、麻雀、田野、溝壑、小溪、一棵歪脖子的樹、一頭搖晃著尾巴的老牛,一隻被我烤熟了的麻雀……這些都是生命之流的痕跡。即使那些事物無法再現,它們仍然在我的意識裏汩汩流淌。雖然,這座小城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可我的心靈依然對它陌生著。沒有了可供我守護的寧靜的麥田,沒有在四麵透風的土屋聽遠處夏夜水田裏的陣陣蛙鳴,也沒有一個人哼著童謠趴在窗口看著窗外院子裏的螢火蟲明明滅滅。沒有從小玩大的同伴,沒有見麵會摸你頭,捏你臉蛋的鄉鄰。夢裏籠罩的隻是“夢幻仙境和冷酷家園”的陰翳。從某種程度上說,鄉村出生的我對城市有更多的彷徨和無奈。

八爺曾經當過我們隊上的飼養員。我常常看見他重複著一個動作:抱牛犢。飼養室的圈裏有七匹牲口,四頭牛,兩匹馬,一頭騾子。他最喜歡那頭小黑牛。因為它是他在圈裏接生的。老牛舔幹了牛犢身上的乳液,他就把牛犢抱在了懷裏。他的姿勢是這樣的:蹲下,伸出雙臂,十指展開,攬住牛犢的四蹄,起身。牛犢貼在他的懷裏,溫順得像個孩子。直到有一天,他抱不動牛犢了,幸福仿佛從他的懷抱逝去。他傷感地撫摸著牛的頭說:娃呀,你長大了。

那會兒,我隻是把八爺抱牛犢的姿勢作為一種審美享受。現在,我才懂得了,他是在實踐著柏格森所說的心理時間。柏格森認為,心理時間就是心理上對時間所產生的感覺,這種時間是現在、過去、將來各個時刻的相互參與和滲透。保留了時間應有的的屬性:連續性而不是同時性,強度而不是量值,是彼此滲透的片刻而不是彼此分割的片刻。心理時間是一種從屬於心理活動的時間,是意識中的時間。他把這種時間歸結為是純意識所存在的東西,是人內心深處不可測定的連續不斷的變化流。回過頭來分析八爺,在他的意識裏,小黑牛的成長不是物理時間,而是心理時間。受心理時間的支配,小黑牛在他眼裏永遠是個牛犢,它不可能長大。

夢凝定下來的圖像意識不是固定的,是柏格森所說的一種“綿延之流”。一天夜裏,我夢見家鄉山坡的桃花開了。綿延著,一直伸展到將軍山峰。沒有眨眼,那瓣瓣桃花就綻放在我現在居所的小院裏……打開書頁,裏邊夾著的,也是一瓣桃花……醒來後突然想起,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到家鄉了。

夢的現象很有趣,它印證著柏格森關於“綿延是不斷的意識之流”的觀點。

柏格森反對西方哲學重視永恒、輕視變化的傳統主流思想,他的綿延是變化的,並把綿延視為唯一的實在。綿延這一概念貫穿在整個柏格森哲學,它是柏格森提出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哲學概念,對綿延的理解是理解柏格森生命哲學的基礎和前提。從形而上學的角度看,綿延指稱實在,在變的特質上它與赫拉克理圖斯的火相近,即強調變的實在性。而與巴門尼德斯的存在、柏拉圖的理念和亞裏士多德的形式不同。西方哲學史上的這些概念,在柏格森看來都與永恒和靜止有相同性質。他在形而上學上的進路,是從存在到變化。從本質上看,綿延屬於精神,屬於生命。綿延、記憶、生命運動,標誌著柏格森生命哲學的三個重要階段。在他的一生中,雖然寫下了不少著作,然而最重要的有四部:《實踐與自由意誌》、《物質與記憶》、《創造進化論》、《道德與宗教之二源》。這四部著作勾勒出他哲學體係的整體麵貌。

在生命的運行中,有時候你會覺得度日如年,有時候又覺得光陰如電。我們的老祖宗說了:天上一日,地上十年。這就是柏格森所指的“心理時間”。他的“生命哲學”和“心理時間”理論為現代派文學藝術奠定了哲學基礎。和所有法國哲學家一樣,他的哲學敘述像詩一樣,深受時人歡迎,哲學家詹姆斯·懷特海、作家普魯斯特、畫家莫奈、音樂家德彪西都是他的“粉絲”,遠在中國的“新儒家”粱漱溟也把他引為知己。他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座座無虛席,每每被如癡如醉的女士包圍。他竟然還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評委會評價他的哲學作品是“雄偉的詩篇”。

綿延的生命之流,這個命題讓我想起小說中的意識流。一段時間,評論家們總是把它與小說聯係在一起。其實,意識流與詩歌有著更密切的淵源關係。我國最早最長的抒情詩《離騷》就是一部典型的意識流詩歌。它的意識流手法表現為意識過程的全知敘述或者內心獨白。意識流的婉轉起伏和瞬息萬變,波瀾壯闊的心理激流展示了詩人豐富複雜的心路曆程,潛入到《離騷》意識流世界的深層,讓我們洞察到另一番神奇瑰麗的藝術世界。

李白有詩雲:“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大鵬是《莊子·逍遙遊》中的神鳥,傳說這隻神鳥其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其翼若垂天之雲”,翅膀拍下水就是三千裏,扶搖直上,可高達九萬裏。大鵬鳥是莊子哲學中自由的象征,理想的圖騰。莊子,這個“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的聖人,獲得了如下俯視人間的觀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頗有一種超人式的升騰感溢於言表。這是青年莊子淩雲的壯誌和豪氣,一股淩越於實存之上的觀世之眼。《逍遙遊》表現了莊子年輕時代的主觀生活之流,通過對其中種種之起伏、回旋、潮汐、濤聲的意識流表現,傾訴了自己的哲學夢想。《逍遙遊》以其謎一股的隱喻,使之遊漾在讀者的意識中。《逍遙遊》還以眾多的謎一般人物,被認為富於神話色彩。寓言也罷,神話也罷,並非有意識地雕琢,而是綿延的意識之流。也就是說,它們不過是莊子意識流程的一些象征罷了。對話中的人物,不過是對流中的思緒之人格化罷了。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堯、許由、肩吾、連叔、惠子)與意識的象征(鯤鵬、蜩、學鳩、斥鵪、朝菌、蟪蛄、大椿),實際上全是莊子自己思想流程中某一思緒的化身。莊子借古人之軀殼,還自我之魂靈。寓言和故事,不過是他用以上演借屍還魂之戲劇的布景與舞台罷了。

“逍遙哲學”,並非莊子哲學的結局,而是其開端。“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萬物的生成是陰陽對峙與流轉之“和”,意味著宇宙大化的生生不息與生命之流的綿延不絕。這樣說,莊子,比柏格森更早地提出了生命的綿延現象。

妻子在喊我洗漱睡覺。在溫馨的寢室裏,她放著舒緩的曲子,隨著音樂的韻律做著舞蹈的動作。對音樂我不太在行,聽不出屬於什麽曲調,卻能感覺到它的旋律:時而輕柔,時而昂揚,時斷時續,宛若生命之流的運行模式。沉浸在某個人的思想體係中,周圍的一切便仿佛都有了感應。我累了,頸椎有點酸痛,於是站起身旋轉了幾圈脖頸。感覺到爽快了,我便打開書房的窗,讓冬天的冷空氣傾巢而入,和室內音樂聲交融匯合。刷了牙,用熱水泡了腳,躺倒到**,聆聽著音樂,等待著,用一個溫柔的夢演繹我綿延的生命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