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泰戈爾:一個鄉野的守望者

“我像村裏最年輕的人一樣年輕,像村裏最年邁的人一樣年邁。”這是泰戈爾的名言。這是一種人生的定位,生命的守望,字裏行間填滿了對鄉野的忠誠。隔離著遙遠的時空,我恍惚看見,鄉野的田壟上篝火通明,有蟲兒在歌唱,有夜風在吟誦,也許還有夜鳥在徘徊,在這般寂靜的情景下,曠野裏默默地佇立著一個守望者的身影。

閱讀過《麥田裏的守望者》,是美國作家塞林格的一部長篇小說。它的題目給了我想象的空間,浪漫、富有詩意。可是文章的句子被譯者翻譯得很羅嗦,讀起來很累。因此隻是喜歡這個書名,它的內容並沒有吸引我。這隻是我的感覺,別人不一定接受。

喜歡散文家周國平的解釋:守望是與時代潮流保持適當的距離,守護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價值,瞭望和關心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在他的思維定勢裏,守望是一種冷靜的思考和探索,這樣的守望將更加理智,因而也更接近於理性。

守望這個詞語,在我看來是一種美德,可以讓人獲得精神的寬慰和舒展。這種精神的需要表明了自身人格的存在,也更能維護其肉體和精神雙方麵的生存。歲月在流逝,皺紋在增加,頭發在漸白,步子在緩慢,我在逐漸接近生命的彼岸。然而,在我生命的運行中,卻堅守並實踐著守望這個詞的意義。

這個冬天特別寒冷,所有的植物都板著生硬的麵孔,然而凍僵的土地卻給了我駐足的理由。攜帶著泰戈爾的著作,我在被寒風掃**的大地上遊走。風肆虐著發出怪叫,大地上僵硬的氣息仿佛傾注著泰戈爾的心聲。

泰戈爾永恒的詩篇是奉獻給鄉野的禮物,而他本人則更像是土地的求婚者。他的文字有一種獨特的清新,爽朗著我的身心。閱讀著他的詩句,像在暴雨後初夏的早晨,推開窗戶,看到一個淡泊清亮的清晨。

《飛鳥集》是一部富於哲理的英文格言詩集,包括三百餘首清麗的小詩。這部思緒點點的散文詩集,是泰戈爾對大自然和人生的哲理思索。天空和大地、白晝和黑夜、溪流和海洋、自由和背叛,都在他的筆下合二為一,短小的語句道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引領世人探尋真理和智慧的源泉,從而給我們以浩瀚的人生啟示。《飛鳥集》不同於閱讀那些陽光中帶著憂傷和彷徨的青春故事,也有別於華麗中透著滄桑的古老愛情。飛翔著的鳥兒用旋轉的姿勢在提示人們:世界是人性化的,自然也是人性化的。而泰戈爾,正是循著這種人性化的理念梳理著思想的碎片。

打開《飛鳥集》,讓呼吸凝滯,目光停留在這樣兩句詩上:“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夏花、秋葉,這自然界最普通的物,這富於情致的物,滋潤了泰戈爾的一生。生命如夏花,死亡若秋葉。如此的解讀讓人的心靈寧靜。將生命的意義交付給鄉野的詩人,其內心會纏繞著怎樣的情結?

而在泰戈爾的另一部代表作《新月集》裏,詩人將靈魂穿織於詩章詞篇裏,呻吟著,呐喊著,讚頌著,靈性的芬芳使得一張張書頁彰顯出生命之凝重。讀這部書時,我是坐在小城的野外,是一個夏日的黃昏,有夕陽晚照,有牛羊吃草,有飛鳥啼叫,有村姑洗衣。書裏的文字和我身處的環境情景交融,相得益彰。

“我獨個兒漫步在田野的路上,落日餘輝像守財奴似收斂著它最後的黃金。日光深深下沉,沉入黑暗之中,那孤寂的大地靜悄悄的躺著,在那已經收割了的土地上。驀然,一個小孩的尖銳聲衝向天空;他掠過這冥漠的黑暗,放出他歌聲的波紋來劃破這黃昏的靜穆。他的農舍躺在這荒蕪土地盡頭的蔗田的那邊,隱藏在香無和細長檳榔棕、椰子與墨綠榴蓮樹的重重濃蔭中。在我寂寥的途中,我在星光下停留了片刻,看見那展露在我麵前的黑壓壓的大地。用雙臂環抱著無數的家園,配備著搖籃和床,母親的心與黃昏的燈,以及那幼小的生靈們因高興而歡樂,卻渾然不佑他們對於這世界的價值啊!”這是《新月集》裏的文字,表露著一個鄉野守望者的心聲。隻有具備了生命的體驗,才能奏鳴出這些和靈魂相得益彰的鄉野樂章。閱讀著這些詩句,身外的環境也在再現著相似的景象。一個小男孩趕著一群羊,繞過一麵樹林過來,他輕快地揚起鞭子,用稚嫩的嗓音唱著歌,沒有記住他唱的歌詞,隻覺得有一種鄉野的味兒。

我心靈愜意的時刻,我精神愉悅的時刻,常常徜徉在這樣的景象中。

《遊思集》則是泰戈爾的興致之作,大部分沒有標題。其中的詩句是對自然、對鄉野的頌歌。“對於你,我猶如黑夜,小花朵兒”;“我能給你的隻是掩藏在夜色裏的安寧和不眠的靜謐”;“清晨,當你睜開眼睛,我將把你留給一個蜜蜂嗡鳴,鳥兒啁啾的世界”;“我送給你的最後禮物,將是一滴落入你青春深處的淚珠,它將使你的微笑更加甜美;當白天的歡騰殘酷無情之時,它將化作薄霧,隱去你的嬌容。”

陽光是一個魔術師,不經意間就呈現給我一地的光輝。它的光灑落在我頭頂掛著水珠的樹葉上,這明亮把樹葉襯托成一種透明的色彩,而腳下的麥田宛若泰戈爾詩裏的句子:抒情、吟唱。泰戈爾將自然界中的一切擬人化,並賦予它們靈性,訴說微風中的樹葉像思緒的斷片,說鳥兒的鳴唱是晨曦來自大地的回音。他的思維縱橫跳躍,跌宕起伏,時而讓天空與大海對話,時而讓鳥兒與雲朵談情。無疑,這是一個守望者的胸懷,讓風兒徐徐打開。佇立在田野裏,我也不由自主地解開衣扣,想和泰戈爾做一次心與心的對接。

泰戈爾給予人生的啟示是,不要因為錯過了太陽而去流淚。錯過了今天的太陽,隻要你能正視黑夜,並執著於黑夜的追求,那麽,閃爍在夜空中的群星,仍然會給你以報答,會給你力量,給你信心,去迎接或追逐明天的太陽。如果你隻是感歎自己的命運而流淚,那麽,你不僅得不到群星的啟示,也會失去明天以至更久遠的太陽。

翻譯家鄭振鐸在譯完《飛鳥集》後,曾深情地稱它“包涵著深邃的大道理”,並形象地指出,這部散文詩集“像山坡草地上的一叢叢的野花,在早晨的太陽光下,紛紛地伸出頭來。隨你喜愛什麽吧,那顏色和香味是多種多樣的。”

泰戈爾出生於孟加拉。但人們一致認為他是印度人。年輕時,他就寫下了許多描繪自然景物的作品。二十五歲左右到三十五歲期間,他沉靜了心思,整天坐在花園裏,心中懷著對鄉野的鍾情和熱愛,寫下了人類語言中最美麗的愛情詩。他的詩正如天真爛漫、虛懷若穀的大自然,讀著它,就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就感到和平,感到安慰,並且相愛。他為讀者所構築的,是一個洋溢著歡樂、傾心於愛的自然世界。“當你傾聽著夜間的天籟/那時也許你能聽到我的歌聲/雖然我已不再唱歌。”這是《愛者之貽》中的詩句。用歌聲為天籟送行,這是一個守望者的心靈之吟。似乎是一盞明亮的燈,為鄉野的人們溫暖和感動。

談泰戈爾的作品,我總能感受到一種泥土的氣息從體內穿過。樹葉、野草、露珠、莊稼、殘積在地麵的雨水,還有小鳥的呢喃。它們在泰戈爾的呼吸裏激動地發出顫音,仿佛為詩人一生的守望感動。“安靜些吧,我的心,這些大樹都是祈禱者呀”;“今天大地在太陽光裏向我營營哼鳴,像一個織著布的婦人,用一種已經被忘卻的語言,哼著一些古代歌曲”;“在黃昏的微光裏,有那清晨的鳥兒來到我的沉默的鳥巢裏”;“陰雨的黃昏,風不休地吹著。我看著搖曳的樹枝,想念著萬物的偉大”。這些掩藏在《飛鳥集》中的句子,如生命的搖籃,讓我的心靈靜靜地安歇在大自然的懷抱裏。

泰戈爾的詩包涵著精深博大的人生哲理啟示,對鄉野的守望則是詩的靈魂。他以一顆赤子之心,謳歌的是對人民真摯的愛,抒發出對整個大自然、整個人類,以及整個宇宙間美好事物的讚頌。他的詩像珍珠一般閃耀著深邃的哲理光芒,不僅喚起對大自然、對人類,對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愛心,而且也啟示著人們如何執著於現實人生的理想追求,讓人生充滿歡樂與光明。

在《渡口》中,泰戈爾將自己和鄉野融為一體,表述著內心對大自然的渴望:“在我必須離去的那天,太陽從雲堆裏鑽出來。藍天凝視著大地——上帝創造的奇境。我的心是憂傷,因為它不知那召喚來自何方。和風送來的細語可是來自我離去的世界?那裏含淚的歌聲融進了一片歡快的靜寂。我坐在路邊,望著你**著小舟,橫過幽暗的水麵,斜陽閃耀在你的風帆上;我看見舵旁佇立著你靜默無聲的身影,突然間,我看見你那雙凝視著我的眼睛;我不再歌唱,我大聲呼喚你,渡我過河。風起了,我的詩歌的小船要啟航,我的小船渴望得到自由,要隨著風浪的韻律起舞。在我離別之際,風蕭蕭低聲歌唱。”

物我一體,我心載物。無論從物質角度講,還是從精神角度講,泰戈爾都在踐行著中國古代孟子“萬物皆備於我”這句話。他俯下身子,擁抱、親吻著萬物,眉宇間展露出陶醉和幸福。南宋時期的理學家陸象山說過如此精辟的話:“宇宙即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孟、陸二位先哲所說的這個“我”是“大我”,陸象山所說的“心”應該是朱熹所說的“道心”。“大我”也好,“道心”也好,實質上都反映了一種地球精神世界。

地球精神生命是人類精神生命的根柢,人類精神生命賴由它而產生,而地球精神生命乃是地球萬物之精神的統一體。這筆巨量財富,泰戈爾擁有了,由此他便擁有了守望鄉野的理由。喜歡他的這幾句詩:“思想掠過我的心上,如一群野鴨飛過天空。我聽見它們鼓翼之聲了。”我在想,在某個黎明時分,泰戈爾站在田野間,披著陽光,沐浴著風,呼吸著泥土的芳香,凝視著水麵上野鴨飛翔的翅膀,他的思想在自由翱翔。這就是鄉野嗎?這就是我的靈魂的棲息地嗎?為什麽,我不再迷戀我自己,不再貪戀這世俗的物欲。給我一雙翅膀,我也不想飛翔。因為,我是鄉野的守望者。

守望不僅僅是一個姿勢,更是心靈的執著,靈魂的長征。泰戈爾累了,在田野裏,他選擇了一個姿勢,匍匐在大地的胸脯上,把自己的身子和心靈融入了大地。守望者,是要用全部的身心與它息息相伴。

泰戈爾的眼皮合攏著,癡情的淚水從眼角溢出,讓大地為之動容,為之歌舞。此刻,我的腳下,僵硬的土地發出了雷鳴般的回應。

做一個鄉野的守望者吧。泰戈爾緩緩睜開眼,流露出期盼,仿佛凝視著我說:看得出來,你也是一個鄉野情結很重的人,不要放棄,守望的終點必將是幸福的歸宿。

1941年8月7日,泰戈爾在加爾各答逝世。無法知道他死亡前的情景,但我從他《最後的星期集》或許得到了答案:“我完整地得到了你。我深知你已經屬於我,我從未想到應該確定你贈予的價值。”按照我的理解,那個“你”便是他一生夢牽魂繞的鄉野。他用終生的摯愛,“完整的地得到了你”。鄉野,這個永恒的詞語,這個人類精神的魂靈,已經完整的屬於泰戈爾了。堅守的意義,守望的價值,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獲得了圓滿。

“我已經抵達白日末端的黃昏的碼頭。”

“我沉湎於落花殘香的心靈四周,夢魂的蜜蜂嗡嗡翩飛,尋找無蹤的芬芳。”

“在生機勃勃的春天的終端,我今日倦乏地沉人生存之河的深處,波浪以我血液平緩的節律潺潺地奏鳴。讓我的知覺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沒有典籍沒有爭執沒有煩惱的死亡的大海。”

“我要踏上無目標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嘩中,平靜地觀賞萬象,聆聽樂曲;我要隱身於作物收割完畢的遼闊平原的空廓。我要融人我冥想的娑羅樹裏,埋葬千百年靜默的生命。”

合攏了深情的雙眸,匍匐在鄉野的土地上,泰戈爾吟完了他最後的詩句。那一刻,他無比幸福。相隔著遙遠的時空,我分明感覺到了鄉野的大地鳴奏著的幸福暢想曲。

大地,是有情感的。它以它的方式在和泰戈爾告別。從此,鄉野的風裏,便裹挾著一個詩人的思想之流。

泰戈爾沒有死,落花殘香,蜜蜂翩飛,那是他永恒的影像。冥想的娑羅樹裏,飛舞著他眷戀一生的的鄉野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