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楔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一旦你入了江湖，你就不可能知道，下一秒的自己會是什麽樣的。如果你不在江湖，那麽你也不可能知道，江湖有多麽殘忍！
也許，今天的你還是武林至尊，能夠號令天下，而明天，你可能就身敗名裂，趴在地上給人家舔鞋子；也許，今天的你是天下第一，可以睥睨武林，而明天，你的身子就已經和腦袋分了家……這就是江湖，這就是江湖人的——命！
一 快刀路無方
江湖上消息最快最靈最可靠的人是誰呢？
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會說出同一句話：河南府天機樓的楊遺古。
所以，作為“江湖百曉生”，楊遺古總能在第一時間接觸到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神奇事件。
比如，曾經有一個貌似乞丐的年輕人問他：“當今武林，名望最高者是何人？”
江湖中略有些名號的人楊遺古差不多都認得，但他卻不認得這個問他話的年輕人。所以他斷定，這個年輕人也許是個剛出道卻急於成名的雛兒，這種人要麽過不幾天就成了亂葬崗上的一員，要麽馬上就會做出一兩件轟動武林的大事來。所以楊遺古就記下了這個人的相貌。
年輕人帶著一把再也普通不過的刀，很落魄的樣子，問話的同時，並沒有做出要出錢買這個情報的樣子。但楊遺古還是告訴他了，因為楊遺古不認為年輕人要的答案算是情報，對於“當今武林最負盛名者”這個問題，似乎隻要是個行走江湖的人都能答得出來，這可以算作是常識了。
這個年輕人甚至連常識也不知道！
楊遺古說：“當今武林，名頭最旺者有二人。一是武當派的承誌道人，他有兩個第一：江南俠客第一、天下劍術第一；二是出身於少林寺、現受朝廷征召鎮守大內的啟賢和尚，據說還從未有人能近得他身。這二人並稱‘南承誌北啟賢’，至於到底誰的武功更勝一籌，現在還未有定論。”
年輕人點點頭，不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三天後，天機樓得到消息，承誌道人身死劍殘，周身上下隻有一道刀傷，正麵，胸口。
半個月後，天機樓再次得到消息，啟賢和尚身首異處，身子在皇帝上朝的金鑾殿前，腦袋在京城的門樓子上，周身上下也隻有脖頸處一道刀傷。
從此，江湖中再也沒有人談論南承誌北啟賢了，從他們口中隻能聽到一個人，一個名字——快刀路無方。
二 天下第一
路無方從大漠走出來的時候，手裏提著一顆人頭。
那個人頭和他的身子還在一起的時候，人們把他叫做栩木伊，通常栩木伊的名字前麵還要加上六個字：天下第一刀客。而更通常的情況下，栩木伊這三個字的前麵都要被冠上一個十惡不赦的稱謂，諸如**賊栩木伊、大盜栩木伊、殺人魔栩木伊等等。
無數的人想要殺掉栩木伊，無數的人羅織栩木伊的罪名，隻有路無方的理由最簡單也最直接：殺死天下第一栩木伊，把天下第一後麵的名字換成路無方！
然而，當他拿到栩木伊的人頭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承認那是栩木伊，路無方仍是路無方，一個毫無意義而不為人所知的三個字的組合，而天下第一呢？不久之後就戴在了別人頭上，栩木伊也就迅速被人遺忘在腦後。
三 栩木伊之死
路無方感覺很孤獨，雖然栩木伊的頭顱還陪著他。
他跟頭顱說話。
天下第一頭好像很憂鬱。路無方覺得頭顱似乎有很多事情要跟他講，盡管他和活著的栩木伊隻見過一次麵，隻說過幾句話。
“這是栩木伊的人頭嗎？”一個沙啞的聲音問道。
那時的路無方趴在沙漠的邊緣，幾乎渴死。他點點頭，然後天就黑了。
“沙啞的聲音”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她的麵龐枯黃而幹皺，身子極瘦弱，仿佛風一吹就要飛到天上去似的。
路無方不知道女孩兒單憑著自己羸弱的身體是怎麽把他從鬼門關拖回來的，更不知道女孩兒是怎樣在這殘酷的沙漠中生存下來的。
於是，女孩兒告訴他，她叫秋離，一家人皆被栩木伊所殘害，隻有她自己幸存下來。她追著她的仇人來到大漠，她柔弱的身體卻吃不消這種殘酷的環境，沒追到栩木伊不說還幾乎死在了那裏。後來被幾位好心的牧人救起，她就獨自一個生活在這大漠的邊緣，等待著讓自己變強，強到可以殺死栩木伊報仇。
她說：“你取了栩木伊的人頭，算是替我報了大仇，你是我的恩人。”
路無方沒有告訴她，栩木伊不是他殺的而是自殺的，他也沒告訴她，栩木伊的名聲是被謠言敗壞的，栩木伊的刀下都是該死之人。
栩木伊不可能是她的仇人。
路無方什麽也沒說。因為他有一股強烈的想要保護這個可憐的孤女的願望，而她，嫁給了他。
他愛她。
路無方開始練刀，練栩木伊的天下第一的刀法。他太弱，連自己的保護不了的人，怎麽去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呢？
他要成為天下第一，要把自己變成天底下最強大的人，最初是為了自己，現在是為了她。
四 路在何方
快刀路無方的名號一夜之間傳遍天下，江湖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盛於當年的栩木伊。
路無方對秋離說：“天下我一個獨尊，而你便是尊上之尊，從今天起，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天下再沒人敢欺侮你！”
秋離伏在路無方的懷裏，卻覺得他的聲音很冷很遙遠，遙不可及，甚至還不如最初在大漠最無助之時那般熱切。她相信路無方足夠能給她想象不到的好日子過，可不知怎的，她內心隱隱覺得，還是回到大漠孤屋的生活更好。
終於，路無方的世界離她越來越遠，他們的生活也愈不安定。
最先是習武者的切磋、挑戰，路無方總能自負而輕易地讓一個個對手倒在自己腳下。他享受著天下第一的榮光，沉浸在每一次擊倒對手時的喜悅之中。就是這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將他緊緊包裹著，同時隔開了他和他妻子的距離。
早些時候，路無方對秋離說，他還暫時不想要孩子，因為他們的生活太艱辛，不肯讓孩子一出生便受盡酸楚；而今路無方仍不讓秋離要孩子，因為孩子會拖累他天下第一的生涯。
秋離無言地承受著路無方的愛的同時，還要承受著他的孤僻與執拗。
當一個女人在生命最完美的時候卻不能有孩子，秋離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麽。
五 我是栩木伊
天下第一的名號實在太誘人。雖然跟路無方交過手的人幾乎全都帶傷而歸，雖然從那些人口中一遍遍傳出路無方如何如何地厲害，但仍是有絡繹不絕的挑戰者前來過招。
即便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腳色，隻要被路無方的一根指頭碰觸過，那麽他回去便可以跟夥伴們大吹特吹，自己如何跟天下第一大戰了三天三夜，自己又如何一著不慎終於敗北了。
路無方開始厭惡自己的生活。失去了天下第一這個名號的新鮮感，那股自負和喜悅的情緒也慢慢消退。
於是，他不再享受因擊敗對手而給他帶來的刺激和興奮，路無方變得更加急躁和孤僻，甚至秋離都不能再給他心靈上的慰藉。他意識到，他和妻子，早已漸漸疏離。
也不知打什麽時候起，路無方的名頭似乎成了邪惡的代名詞，那些切磋和挑戰，漸漸變成了暗殺、決鬥和拚命，仿佛人人都和他有仇似的。從別人嘴裏已很少能聽到天下第一這個詞了，更多的則是殺人魔頭、獨腳大盜、采花**賊這些不堪的字眼。
路無方的刀更快更狠更毒辣，他怒吼著斫向一批批敵人，他歇斯底裏地朝每一個人解釋著這些子虛烏有的罪名。
晚上，他疲憊地閉上雙眼，躺在**，躺在憂心忡忡的秋離身旁，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才終於明白，栩木伊為什麽是栩木伊。”
秋離不解地看著他。
路無方苦笑：“這就是栩木伊的境遇，他的死是因為他自己。我不是你的恩人，更沒有幫你報仇，現在就連我自己，都成了栩木伊！”
秋離默然。
尾聲
第二天清晨，路無方睜開眼，秋離仰麵躺在他的臂彎裏，死了。
最絕望的時候，死亡才是解脫。
路無方抱著她的屍體，徒步走向沙漠邊緣那個孤屋。他對每一個遇見他的人說：“這世上再也沒有路無方。我是天下第一刀客，我叫栩木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