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栩木伊

狂沙莽莽的大漠。

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風是黃的,連水都是黃的。

這裏沒有人,隻有一望無際的黃沙,隻有一望無際的絕望和死亡。

就在這沒人的地方,居然有一間客棧,客棧雖然殘破,卻堅定地在風沙中屹立著,飛揚的招旗上寫著:清水,黃酒,饃饃,幹麵。這東西若在別的地方,簡直都不好意思拿來賣,若是寫在招旗上,那肯定要被人笑上三天三夜而關門大吉了。可是在這裏,在這鬼也抓不到一隻的地方,它們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誘人。

如果你眼力夠好,站在客棧的門口,你會看到不遠處還有一座頹圮的孤城,半掩在黃沙之下,在霧氣氤氳的沙漠中顯得十分詭異,常常會讓人誤以為是海市蜃樓。

在這無人的鬼地方建一座客棧已是奇事,更奇的是,這裏居然還有不少顧客,準確的說,是四批三十二個顧客。

第一批是在正午時分到達的,他們都帶著刀,身上的肌肉盤曲虯結,看起來似乎很強悍的樣子,可他們再強悍也抵不過大漠正午時毒辣的太陽——因為他們到的時候都已經奄奄一息了。

第一批九人,帶刀。

第二批是在太陽落山的時候趕到的,他們腰間都懸著劍,斯斯文文的書生打扮,看起來孤傲而冷漠,但再冷漠的人到了這裏也不得不開口——因為他們到的時候口裏不停地喊著:“水、水!”連唾沫都沒得咽。

第二批九人,佩劍。

第三批是在夜裏來的,馬嘶人喊,亂成一片,看起來像是強盜,似是一批烏合之眾,手中的兵器也是各種各樣、千奇百怪——隻是他們卻明顯比前兩批人精神得多,一看就是平日裏吃苦慣的。

第三批十三人,雜合。

第四批呢?第四批隻有一個人,他是在清晨的時候來的。他走得很慢,似乎不願意浪費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他的手握著刀,握得很緊,好像握著自己的生命;他的眼睛很銳利,像鷹一樣巡視著四方。他一路走來,被風沙摧殘得有些狼狽,但精神很好。

這些人是誰?他們到這裏做什麽?

掌櫃的問第一批刀客:

“你們來大漠做什麽?”

“殺人!”

“殺誰?”

“栩木伊!”

“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他是**賊。”

大夥兒都笑了。

說話的人叫吳命,江南吳家刀六刀客之首,江湖人稱“鬼見愁”。有句話說“江南鬼見愁,留手不留頭”,就是說一旦鬼見愁出招,隻要他的手還在,對方的頭就沒有了。

掌櫃的問第二批劍客:

“你們也是來殺人?”

“不錯!”

“殺栩木伊?”

“不錯!”

“因為他是**賊?”

“不!因為他是無惡不作的獨腳大盜。”

這次說話的是一臉正氣的華山劍客悠然,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還沒有誰能在他手底下走夠七十二招。

掌櫃的問第三批人:

“你們呢?”

“殺人!”

“栩木伊?”

“是的!”

“理由呢?”

“報仇。”

答話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眼神裏閃耀著興奮而狂熱的光芒。

掌櫃的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最後來了第四批人——那個孤獨的刀客,掌櫃的以為他不是來殺人的,就問:

“你來大漠做什麽?”

“殺死栩木伊!”

“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刀客,殺死他,我就能成為天下第一刀客。”

所有人都沉默了,都吃驚地看著這個陌生人。

過了一會兒,鬼見愁忽然笑起來:“俗,哈哈,俗不可耐,年輕人還是務實點的好。”

“殺死栩木伊我就是天下第一,我就能揚名立萬!這在我看來就是務實。”

“殺栩木伊為什麽不找個好點理由?”

“殺栩木伊需要理由嗎?”

又是一陣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悠然也開口了。

“路無方。”

“無名小卒,怪不得你要出名!”這話是那舔著嘴唇的小孩子說的。

轟然而起的笑聲。

“你怎麽殺他?”悠然問。

“進入鬼城,和他一決生死!”

笑聲未絕,此際又響了起來。

“為何現在不去?”

“體力未複。”

“何日能複?”

“五日之後!”

“那麽這五日你做什麽?”

“睡覺、喝酒。”

大夥兒笑得簡直肚子都痛了。

“你們是做什麽的?”路無方反問。

“殺栩木伊!”

“為何還不動身?”

“那鬼城迷路千千條,還有厲鬼索命,進入則死,栩木伊躲在裏麵不肯出來,我們需要慢慢商量計策。”悠然說。

“當個縮頭烏龜容易,當個娘裏娘氣的縮頭烏龜卻不容易。”吳命譏笑道。

“你罵誰?”悠然大怒。

“我罵縮頭烏龜,你激動什麽?難道你承認自己是縮頭烏龜麽?”吳命漫不經心。

“找死!”

悠然長劍出鞘,吳命握刀在手,一觸即發!

掌櫃的急忙說道:“那鬼城我以前去過,並沒有什麽迷宮,更沒有什麽厲鬼索命,隻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場瘟疫,把整座城變成了無人城而已。”

吳命搖頭道:“沒見識沒見識,你個糟老頭知道什麽?鬼城存在已有四五十年了,進入鬼城者那可是從無活著出來的。”

悠然冷笑道:“縮頭烏龜原來是你自己。”

“哼,若是那栩木伊從鬼城裏出來了,不知道那時候誰就變成縮頭烏龜了。”

掌櫃的歎著氣,到一旁去了,他的眼睛中充滿了淚水,鬼城勾起了他的一些難過的回憶。他是鬼城瘟疫下幸存的唯一一人,這間客棧遙望的是他的故鄉啊!

路無方也不再聽他們爭論什麽了。他喝著酒,眼神裏滿是蕭索之色。

第二日,一大早,大夥兒就被一聲驚恐的尖叫聲驚醒,當他們下樓來看的時候,就都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了。

隻見吳命的腦袋抱在一個年輕女孩兒的手裏,他的屍體安靜地躺在樓下的酒桌上,血液已經凝固,脖子上泛黑的傷疤閃著奇異的光芒。

吳命的手還在,他的腦袋已經沒有了。

好個江南鬼見愁,好個留手不留頭!

“是……是誰?”吳命的同伴顫抖著說。

“你是問我是誰?還是問這死人是誰?還是問殺他的人是誰?”女孩兒的聲音很清亮,但是卻令人毛骨悚然。

沒人說話,隻因這情景太過詭異,太過離奇。

“我是這間客棧掌櫃的女兒淺星,死人是強**的人,殺人的是栩木伊。”女孩兒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

大夥兒麵麵相覷。沒人再討論鬼城,更沒人再討論栩木伊,他們沉默著退回了自己的房間。

隻有一個人沒有和其他人一塊兒起來,更沒有和其他人一塊兒待在自己的房間瑟瑟發抖。他就坐在樓下的桌上喝酒,桌上就是吳命的屍體。

路無方的眼睛裏閃著光。

第三日,五裏外的蒙古包被洗劫,悠然的屍體被挑在杆子上曝曬而死。這是掌櫃的在黃昏時候帶回來的消息。

所有人都猜出了原因:悠然搶劫蒙古包,被栩木伊殺死。隻是沒人願意這樣想,更沒人願意說出來。

客棧裏像回到了沒有顧客時的沉寂。

路無方還是喝他的酒,仿佛兩天的死亡都和他沒關係。

第五日,路無方單刀入鬼城。

他看到的栩木伊身材削瘦,臉色蒼白,眼睛裏似乎永遠都掛著深沉的悲哀。他沒想到他見到的天下第一刀客是這個樣子的。

“你來殺我?”

“嗯。”

“現在你已見到我了?”

“嗯。”

“那你為何還不出手?”

“你沒拿刀。”

“如果我拿刀你就會出手?”

“我要你拿起刀,跟我堂堂正正一決死戰!”

“你認為你勝得過我?”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栩木伊拍掌叫道:“好!你叫什麽名字?”

“路無方。”

“路無方?路無方……有路的時候,卻沒有了方向,這名字卻不好!”

“你為什麽不殺了客棧裏那群人?”

“客棧裏那群人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隻是來找找麵子,回去好有吹牛的資料而已。沒有做過什麽壞事的,我何必要殺他們?”栩木伊笑起來很親切。

“可他們卻要殺你?”

“我這不是還沒死嗎?你又是為什麽要殺我呢?”

“我如果殺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我就可揚名天下!”

“你真以為殺了我之後便可揚名於天下?”

“是。”

“如果沒有呢?”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好!那就試試吧!”

刀起,頭落。

栩木伊的刀起,栩木伊的頭落。

路無方的手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動一下。

他現在知道了,自己和栩木伊的武功確實相差很遠。如果栩木伊想殺他,他早就沒命了。

路無方提著栩木伊的頭回到了客棧。

大夥兒又笑了:“這怎麽可能是栩木伊嘛?栩木伊長著三隻眼睛,所以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破綻,他的刀法因此無人能敵。”

“就是啊,你一個無名小卒,怎麽可能殺得了栩木伊!”

“你說你殺了栩木伊?哈哈,你隻怕還沒見到他的麵吧?這屍首,隻怕是哪個倒黴蛋牧民讓你撞見了吧?”

客棧裏笑成一片,終於,氣氛又重新活躍了起來,大夥兒又開始討論鬼城的迷宮和厲鬼,又開始討論栩木伊的三隻眼和三隻手。

路無方悲哀地歎了口氣,他離開了大漠。

那群豪客在一個月之後也離開了,他們終究還是沒有膽子踏進空無一人的鬼城。

路無方終究還是靠著栩木伊留下的刀法成為了天下第一刀客,隻是他的聲名莫名地變壞了,他的仇家也莫名地多了起來,他隻能不斷應付著無聊的決鬥。

直到他最心愛的女人秋離死在他懷裏的時候,他明白了,路無方再也不是路無方,路無方說:“我叫栩木伊。”

路無方,有路的時候,卻沒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