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與我在燭光裏揮別
高考就好像一輪交叉於樹杈的紅日,不知下一秒需要去迎接的,會是結束還是開始,會是黃昏還是黎明。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但也易於流逝。漫長大抵是因為,在熬過了許許多多不勝枚舉的勞累與紛繁之後,卻發現離終點還是那麽那麽遙遠;而易於流逝則或許是由於,在心心念念等待的過程中才發現,無論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時間都好像還是不夠用啊。
轉眼離高考就隻剩兩周了。屏住呼吸也好秉燭夜讀也罷,那個記了高中整整三年的日期終將來到。像閃電般迅速令人猝不及防又像樹懶般緩慢磨蹭讓人著急抓狂,那樣別致的兩天,蒙受著萬眾的徘徊和期待。也不知道會不會讓距離終點最近的這最後兩周的在校時日,變得波瀾壯闊一點,妙趣橫生一點。
遠笙一直期待著在枯乏當中能夠有多一點的精彩——每時每刻,他都滿心地盼望著能和允雨待在一起。他閑散的性子已經被高考的壓力壓得無所適從。成日裏來襲卷子上的分數更是告知了他無力抗壓的後果——長時間地作為一班的最後一名,他幾乎每天都會受到郭振岩高伏特的冷嘲熱諷與嗬斥訓示,也開始一點點地剝落自己長時間以來建立的自信。有次途徑辦公室的時候,他甚至聽到一班二班的班主任因為到底該讓他留在哪個班的問題而彼此調笑,言語中滿是明道暗槍。
那天,熱呼呼的流風和六月寒得傷人耳語交縱著麻木了他的耳廓,他敏感的內心好像被這冷熱的交織給灼傷。他看看走廊消防栓裏反著光的自己,恍然之間更加覺得,這個人,一定就是一個被各方嫌棄推脫的垃圾罷。
他冰冷地看著眼前的道路,無力地回到了教室。
——大抵,我也隻能從允雨這裏尋謀到安慰吧。還好,允雨是在的。
可是允雨呢。在這些日子裏,允雨其實也是應接不暇。她爭分奪秒專注地忙碌於學習,完全無心著意於少男少女之間脈脈的含情,關注遠笙的時間也愈發少了——隻埋首於各項教科書和練習冊之間。也因為忙碌,和過分地放心自己和遠笙的情誼,她開始在大段大段的時間裏無意識地把遠笙當做透明。
遠笙知道允雨正奮力地在優秀與更優秀的道路上疲乏地狂奔,可是這近乎百分之百的忽略,還是讓他沮喪不已。
“允雨,剛……”
“幹什麽啊?”
遠笙愣住,被從允雨眼中流露出的疲憊與不耐煩所嚇到。
“我……對不起,我打擾你了,你繼續忙你的吧。”
這時的允雨,一定正埋首於一道道艱難的題目,腦袋都要炸開。
“哎呀你說嘛,又怎麽了?”
“沒,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你忙你的吧。”
“哦,那你快回去吧,我還有一大堆事呢。”
“恩。”
類似這樣的對話和完全這般的態度在這段日子裏開始頻繁地出現,同時也衍生出了遠笙更加多的負麵情緒。他變得個更加疲於應對學業,更加地不思進取。二人也逐漸開始冷淡,沒有再講太多的話了。
停電,又是停電。
不知道是不是在學校目睹了學生們太大心理負荷的緣故,電閘也開始煩躁得使起壞來,一片漆黑。
恰逢今天各班老師都在晚自習的時候去了隔壁行政大樓開會,於是教學樓便開始在長期被強壓布滿的近三個月中,第一次迸發出了屬於它的朝氣。
男同學們拿出千辛萬苦逃避過被收的手機,聚集成光源,招呼著怕黑的女孩子們圍坐一團。高考前的最後兩周,也是待在學校的最後一周。三年的朝夕相處,三年的你追我趕,三年的攜手並進,很快就要隨著一場考試落下帷幕。有人提議借著停電這個無法做題刷卷的機會開一場小party一起唱唱歌來宣泄,也有人提議鍛煉一下學習之外的敏銳度玩一玩天黑請閉眼,還有人嚷嚷著大夥一起齊背高考必備古詩文,然後被人“啪”一下拍了腦袋,淒慘的叫聲惹來大家一陣會心地哄笑。
赴死的壯烈感在同學們的內心裏已經遊**許久了,越到臨近時,反倒越有種特別的安然感——或者叫死前的安詳。
一片手機燈光的照射下,瘋跑嬉鬧的場景自帶著溫馨的背景音樂,小夥伴們成群結隊聊天嬉笑著,或者打鬧玩耍。也真有幾個小姑娘互相眯著眼睛笑著合唱起歌來,歌聲並沒有如歌星般動聽,但很是爽朗,有著別樣風情。
結伴而行的路太累了,但也的確太美好。
拚命想刷卷的允雨因為沒了燈光也隻得作罷,愣愣地坐著座位上,好像腦中一直繃緊著的弦突然被抽掉,令人無所適從。遠笙走到允雨旁邊坐下。她偏過腦袋,把頭歪在了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
二人不言不語,就這樣在昏暗中靜靜地感受著彼此的存在。
前段時間所有因為一方忙碌而受到冷落的委屈和聽到 “別打擾我別打擾我”、“快去做你自己的作業啊哪那麽多閑情雅致”、“咱們這段時間都別想著對方了還是以學業為重吧”之類言語後的難過情緒在這一瞬間化為灰燼。遠笙覺得自己已經深諳允雨之前所有由緊張不安、惶恐猶疑而產生的壞脾氣,切身地感受到,並予以原諒化為一江溫波流水。
原來愛情,真是點亮人小小心髒裏全部的溫柔。
意秋識趴在桌子上小寐,夢裏長長路的盡頭,是大大一片海灘,她光著腳在海灘上奔跑,銀沙惹微癢,細軟地沙子讓她的腳覺得舒服,她跑得歡脫又雀躍。眼前奇怪地出現叢林,馬路,草地與沼澤的情景,情景在她的眼前輪番變幻,最後,當她下定決心依舊想要奔赴前方若隱若現大海的時候,卻驀然地發現,自己已經被沼澤困住,正在裏邊奮力地掙紮。她在往下陷的過程中看到蔡彥模糊的影子,他的身上有兩條大大的劃痕,看上去觸目驚心,令她悲從中來,猛然驚醒。
抬眼,周圍還是一片漆黑,深不見底讓人無從掙紮的黑色。周圍有嘈雜的聲音,像時空隧道裏的風一樣呼呼呼地不得聽清。
還是夢嗎?難道是夢中夢?
她看到蔡彥拿著半截蠟燭從一片黑暗中緩緩走來,溫和平靜一如他往日的樣子。不,是許久之前與自己相處時的樣子了。現如今,兩人偶爾眼光相撞地時候,也都是逃避的、哀怨的、倉皇的,或者尷尬的。
“蔡彥?”意秋識疑聲。
“意老師。”
“現在這,是真的嗎?是真實的你嗎,或者,我還是在夢裏?”
蔡彥搖搖頭:“不,這不是真實的我,你還在你的夢裏遊**著呢。”
意秋識點點頭:“是啊,如果是現實,這個時間點,又怎麽會是一片漆黑連燈都沒有的呢。”她自言自語跟自己解釋道。
蔡彥笑笑,不予回應。隔著點點燭光看著意秋識。
“我在剛才的夢裏也見到你了。”
“是嘛。”蔡彥並不驚訝的樣子,一股腦應下來。倒是意秋識覺得不可思議,但想想,都是在夢裏,他知道也並不足為奇。
“你的傷好了嗎?”她試探地關切問著,本能地用手摸摸他的頭,神色上流露出一些悲苦。
“還沒呢,不過沒關係,我沒在怕的。”
蔡彥的沉吟聲虛無縹緲,似真似幻。
什麽傷呢?蔡彥其實也並不知道。
“對不起。我真的……”她把手捂住臉,不願示人的扭曲表情,被她好看修長的手指牢牢遮擋住。
“我真的無意去傷害你的,隻是……”
“沒事的,真的沒事的。”蔡彥沒有聽她把猶豫著說不說出口的話講完,隻是言辭懇切地表示了不介意,然後了然地點點頭,依舊和煦地笑著。
意秋識愣在那裏,想起剛剛認識蔡彥的時候,眼前那個靦腆但卻給人感覺被光明包圍了的小男生。她應了自己是他誤以為的學姐,至今還記得,後來她看到自己作為老師去到班上時候驚訝的表情。她又想到高一的時候,路過蔡彥的座位,看到靠窗座位的窗台沿上放著一隻小小的仙人掌。蔡彥有時候會望著仙人掌發一會呆,沉思,然後繼續埋頭寫他的作業或是給書做好筆記。
雖然意秋識看到的,一直隻是蔡彥分外冷靜成熟的外表。卻明明在內心裏知道,這是極盡所能克製住自己,對外界充滿防禦、不敢以這個年齡段該有的少年方式生活的那一個。
她又回憶起了自己前麵時日裏對他近乎偏執的規避,那些被自己刻意躲避時呈現出的悲涼神色,還有那天帶著酒氣問自己為什麽不敢正視自己情感時候的聲嘶力竭,突然讓她感覺到了心裏襲來一陣強力的寒冷。她攬住眼前這個集結了自己好多好多記憶的、不知真或夢的蔡彥的肩膀,趴上去小聲啜泣起來:“你還隻是個孩子呀蔡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為什麽我會…… 你還隻是個孩子呀。”
蔡彥愣在那裏,直挺挺地,很是僵硬。
——意老師以為是在夢裏,那就讓她,繼續在夢裏好了。
——第一次被她抱住呢,不管聽到的是什麽,我都該知足了吧。
——可是,又是‘隻是個孩子’呀。‘還隻是個孩子’,就是你,要丟棄我的理由嗎?
當意秋識還蜷縮著身體躲在夢裏責備著自己對蔡彥的規避一定給他帶去了傷害時,蔡彥卻誤以為,自己已經了然了她的心意。
——原來即使是在夢裏,你也是抗拒和我更靠近一點的啊。我明白了,都明白了。
僵冷的燈光打在了他僵硬的背上,他仿佛看見眼前有著一盆滿是幹涸開裂了泥土的盆栽。他不知道,那暗黃色泥土開裂了的縫隙,與在意秋識夢境裏自己身上的疤痕,有多麽地類似。燭光隨著時間與風肆意流轉,映襯著大半個辦公室昏暗的顏色。
“唰”電來了,斷得突然,來得也突然。
蔡彥翹起嘴角,吹滅了蠟燭。轉身同意秋識道:“這一層的夢該醒來了,我也要走了。”他緩緩踱步朝門外走去,猶豫了一下,回頭衝意秋識淺笑揮別。
而她,帶著急促的呼吸看著蔡彥遠去的背影,又抬頭望了望頭頂似乎正炙熱著的白熾燈,打了個寒顫,心中又隱隱難受起來。
難受感匯聚成細密的汗珠,可惜汗珠的水流不進遠方的幹涸。
電來了,滿是喧嘩聲的教室突然迎來了極端的安靜——並不是大家自覺到一來電就想要回歸到學習狀態,而是,在鮮明的燈光照耀下,他們看到了倚在門框上冷笑看著他們的郭振岩。
倚靠在門框上的郭振岩,突然增添了一種如幽靈般冰冷的氣質。被凸顯在一群“咚咚咚”響著的心跳聲裏。
前一秒的歌聲是歡快的,前一秒的笑容是燦爛的,前一秒的腦袋是靈活的,前一秒的一切都是和諧的,可那也僅僅是前一秒。郭振岩看著自己班上這些祖國未來的花朵,他們的笑容在看到自己的一秒內迅速地由開懷轉為尷尬。
相處的時間隻剩下一周,雖然他在這所學校裏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學子,但是,其實在每一批學子的身上,都包含著他的汗水與熱血。他古板,也偏心,教訓學生起來不注重方式甚至不尊重人,確實令人生厭。可他卻也是實實在在希望所有的學生都能夠有一個好的成績並且進入自己理想的大學。
於是,懷抱著某種別樣的心情,在開完會回到班後的時間裏,他就一直這麽看著在黑暗中狂歡逗樂著的學子們。有感歎,有動容,也暗自思量了許久。
——這群小兔崽子,收手機的時候都跟我假裝沒帶。
——算了,讓你們先玩這麽會兒吧。
——等來電之後,再一個個收拾你們吧。
他想著,扶了扶眼鏡,笑得竟開始變得有些和藹。隨後,教室裏哀嚎一片。
意秋識愣在原地的時間有點長了。
或真或幻或夢,對她來說其實已經沒有了什麽分辨的意義,但她仍然有些慌亂。她拿起桌上的鏡子,木然地平視著自己因為情緒激動而哭得有些泛紫了的麵容,吸了吸鼻子。恍恍惚惚,心神茫然。
“我其實很害怕自己記起她的好。”晚上,蔡彥和遠笙二人又站在了寢室的走廊。
離高考越來越近了,大家的心緒也都歸於平靜。不再過於執著地遊行於題海之中,開始調整作息,穩定思維和情緒。
“因為,你覺得那是假的嗎?”
“不,正是因為我知道,她給我的那些好,都不是假的不是虛空的,才更悲哀於它的背離。也許,那都是些來自於老師的關懷,而不是,不是喜歡。”
“也說不定她其實是喜歡你的。”在吐露這些話的時候,遠笙在這個夏夜裏感到了一些微寒。“隻是……”
“沒有隻是的,我都知道。”抬頭看月,手握半拳,好似在同那輪依舊完好的月亮舉杯。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若是此時,有你,有我,有她,三人就好了。兄弟與愛人。哈哈。多好啊。”他大笑,隨即跟上的,是無盡冷漠的神情。
“不愛就是不愛。在我表達之後她所表現出的冷漠和規避,對我愛意固執地無視,甚至,在今晚哭著和我說我隻是個孩子的那個擁抱,都是在告訴我,她不愛我。”埋首,好像自己的心散落一地,胸腔間,盡是空空。
“她一直太恪盡職守了。拚命恪盡職守、盡職盡責地維護著我跟她之間那條所謂‘不合理’的線。即使在大部分的時間裏假裝不認識我都可以,難道,還不是不愛麽。”
遠笙知道自己又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了。自己給了自己答案的問題,自然不必再由他人回答。
隻是就著今晚模糊的星空,他回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更加年少的時候,曾和一位比他大很多的長輩聊天。天南地北地理人文一通狂侃之後,雖覺盡興,但留存下來的記憶裏,卻隻有那麽一點點的清晰。
“如果隻是有著柔軟、誠懇的內心,我們必然還不夠超越旁人、超脫生活。”
遠笙低頭沉思了好些時候,搖搖頭依舊表示不能理解:“那,還請您提點一二,遠笙洗耳恭聽。”
“超脫於生活,就是超脫於凡塵中的自己。要學著的,還有‘悲天憫人’。”
悲天憫人。
——是要為社會腐敗與人民疾苦而悲憤與不平麽?
——那我終究還是不能超越旁人、超脫生活的啊。我所憐惜的,也大概隻是如他這般,沉於愛中,卻也無力自我解脫的少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