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高考前到來的危機

很久以後,當遠笙和我已經很是熟絡,我告訴他,我大概會有挺長一段時間不能見到他。因為要備考HSC(澳洲高考),聽說會忙得快吐血。

遠笙抬頭看著天,似乎遙想起了自己曾經在國內備戰高考的那段時光。他在無意中抿著嘴巴笑了起來。笑容當中有些憂傷,又有些緬懷。他誠懇地說了句:“都沒參加過中國的高考,怎麽可能真的體會到,為學習而‘忙得快吐血’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我聳聳肩,不說話。他轉頭看我。

“幹嘛撅著嘴,不信?”遠笙的笑容又開始柔和明媚,眼神幹淨得不像曾被生活曆練過的模樣,哪怕他上一秒的神色,都還讓我莫名地辛酸。

過了一會,我小心地撥弄了一下他的手指,試探性地問:“你是不是,又想起她了?”

遠笙的表情凝固了一秒,神色溫和地直視前方,道:“有時候我確實有想,如果沒有那個短信就好了。沒有那個突如其來的短信,我是不是就能夠得以正常發揮。如果還是正常發揮,是不是,也有那麽些可能,就不會出國。”他的笑意充滿玩味,似乎對結局已經坦然接受。但眼神裏依舊飽含著的複雜和心酸,令人難以描摹的樣子。

他側過頭看向我:“可是我也會想到,那樣的話,也許,我也就不會遇到你了。婁溪。”

我怔怔地注目著他,我發現我的呼吸變得緩慢又艱難。雖然緩慢,但那卻應該是長時間的奔跑過後,為了刻意穩定情緒所做出的徒勞努力。

“你,真的這麽想?”

“恩,真的。”遠笙拿起杯子,開瓶蓋,把水一飲而盡。

高考的前一天,遠笙和允雨相約出門。放鬆心態,緩解壓力。雖然要殘忍地角逐於明日,但今天,二人似乎還是想要安然地享受這難得的清閑。

在家備考的這幾日,時有大風,甚至風來有呼嘯之感,但還是免不了天陰氣躁——大風隻在吹襲之時帶來些許清涼,過後便繼續燥熱。難免惹得人有些心神不安。感覺上,雖有夏雨欲瓢潑的姿態,可雨水倒是調皮地依舊不敢露頭,似乎在恭候著與高考鈴聲的齊頭並進。

學校已經幾近空了。不管是不是高三的學生,都因著明後兩天的大儀式而放假了,隻有寥寥幾位教職工留下布置考場。遠笙和允雨走著長長的路,目光遊移在周圍看滿了整整三年的風景中,手拉著手,一路無話。空樓房、空食堂、空操場、空草地,滿眼了然的空**,如同他們的此刻的心境,空空。

“終究到這個時候了。”遠笙自語。

“考完就要與它們告別。”允雨環顧四周,有點可惜。

“總是得有說再見的時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隻要想著,曾經的日子,我們一起珍惜走過,就,應該知足了。”

“和你呢?會嗎?”

“什麽?”

“會不會,考完就也要和你告別了?”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思量半晌後,難過又坦誠地再次應道:“唔,其實我也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高考這種東西,誰能說得定呢。”頓了頓:“但我會盡力的,我會盡力一直陪著你。”他把左手握得更緊一點,雖然依舊能感受到那隻手指尖上的微涼。

他想到那條短信,以及前些時日允雨因為忙碌而產生地冷淡,突然覺得腦中開始充滿了不確定的,對自己,對未來。

允雨不再接話,靜靜看著他。

遠笙的睫毛很長,眼睛很亮。是俊朗秀氣的模樣,有書生氣息,並且整個人都自帶溫度。他溫和有禮、笑容稚氣、有一丁點的時候會露出痞痞的樣子,說話喜愛自帶修辭,著急或者委屈的時候,眉頭會緊緊皺成一團,像隻著急的貓頭鷹。

她很喜歡。

這個陪伴了她許久,也給予過她許多溫暖和照料的小男生,她確信自己是希望能和他繼續走更遠的路的。她也但願他能夠這樣確信著。可這時候他語氣中的那些不確信,突然讓她也恍惚起來。

——是啊,高考這東西,誰有能力去確定呢。你,會不會就順應著命運其他的安排,與我各奔東西呢?

想到這,她不免覺得有些傷懷。

——可這都是難免的啊。她又安慰自己道。畢竟,我們誰都沒有能力早早確定好未來的模樣啊。

走著走著,遠笙發現了允雨癡癡定定的目光,無措地搓了搓手,道:“別怕,我們還有櫻花之約呢。都好好努力就是了。放心。”他望向天空。

浮雲流轉,暖風微吟。

——一定要好好努力啊,因為我真的害怕被你弄丟,我想,你應該也是真的害怕,被我放開手吧。

“啊,我們來最後對一下詩歌吧,語文全靠積累沒什麽好準備,最穩的五分一定不能抓丟了。”

“恩,好。郭老師幾乎每天都說:高考如戰場,一分打倒一批人。”

“桂棹兮蘭槳?”

“擊空明兮溯流光。”

“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

“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芳與澤其雜糅兮?”

“唯昭質其猶未虧。”

……

熟稔了的句子,閉著眼都能答下的詩詞。最初看著長長一篇後麵寫著‘背誦全文’就害怕得慌了神的自己好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有著從容自信樣子的一位。奮鬥過的堅毅麵容和捏在手裏厚重、有把握的未來,恩,它們都在的。

“我以為時間還有很久呢,沒想到已經臨到路口了。”

“我也覺得好快,嗖一下過去,再嗖一下,就沒影兒了。”

“你,準備好了嗎?”

“應該差不多了。我為它努力得夠多了,不成功便成仁吧。”

“哈,其實我倒是沒你那麽多的自信。畢竟每次班級排名,我總是吊車尾。”遠笙調侃起自己:“現在想想,之前的很多時候,我都是在一些雜亂的小事當中荒廢了時間。寶貝,我不如你。恩,但沒關係啊,誰都不如你,你永遠都是最棒的。”

允雨不說話,輕輕握住他的手。想了想,轉過身生疏到有些笨拙地朝他臉上“啾”了一小下:“你也別怕,別多想,盡力就好。”

羞澀的心很快把勇氣打敗,這是來自允雨主動的第一個親吻。白裏透粉的笑臉被害羞暈染得更加顏色豐富。她慌亂地把手機遞給遠笙,提著裙子朝前跑走:“幫我拿一下,我去下廁所,馬上回來。”

白色的裙子像一條窄窄的棧道,讓他的視野可以直接抵達有她的地方。遠去的允雨逆著光線奔跑,如夢幻般美好得閃起了光。那個因為是第一次所以生疏得可愛的親吻,讓遠笙突然性地想到了遙遠未來裏,一些可能發生的情節——自己,好像正和她一同經曆著某種,被賦予終生性的儀式。

於是他心潮澎湃,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睛也已經微潮。

——如果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就好了。

——我希望,我能夠給你一個最美的婚禮。

此時允雨的手機震動,屏幕上出現幾行小字。

“你答應的,考上武大就能獲得追你的機會,這句話一直是我奮進的理由和動力。明天我會努力,相信你也一定能發揮得很好。加油。”

李渝。熟悉的發件人名字銜接到一張令自己想到就渾身充滿戾氣消散不去的麵孔。

遠笙愣住,往後顛了一步,捏緊了拳頭,鬆開,按了鎖屏,癱坐到地下,擠出一個殘忍地被撕裂成多邊形的笑容。

整個夜晚,鄭遠笙都沒能入眠。反複地翻滾在床,或凝視窗外皎潔的月光,或緊盯天花板,不知所以,有難捱的難過。

知了開始叫了,初夏,悶熱又潮濕,渾身燥熱。明天就是高考了,本以為心態已經調整到足夠放鬆,可托了這個‘意料之外’的福,直到現在還在不停輾轉。

‘你答應的,考上武大就能獲得追你的機會。’

——你答應的,居然是你答應的。

——如果這都能答應,櫻花之約又算什麽呢?

——當我把你都已經列入了我人生計劃的時候,你居然還給了其他人追求你的機會嗎?

——那我,那我到底算些什麽?

——允雨。

遠笙在黑夜裏喃喃自語,從**坐起又重新躺下,如此往複好些回。也一直不停抓弄著頭發,愁眉不展。

他想到,第一次見到二人的時候,二人一同走在漆黑的操場上。那時候,自己甚至都還沒有獲得認識允雨的機會,他們卻已經熟絡到可以並肩前行。第二次也是操場,李渝擁抱著允雨。雖然允雨回過頭的表情驚慌失措,雖然允雨在之後也有過解釋。

——可是誰知道呢,真的到底是怎麽個樣子。

——張晨林那個莽夫!他的腦海裏出現李渝朋友那張不屑的麵孔:“可是不關他的事呀,為什麽他也會那麽憤怒?”

——難道是我,真的是我從他手中搶走允雨的嗎?遠笙眼框因為恐慌甚至現出了些許的閃亮。

允雨麵部柔和的線條在此時也不經意地闖進了遠笙的思緒。她運籌帷幄地笑著,她歪著腦袋看他,她疲憊萬分地倚靠著,她聽他唱歌,她和他一起玩雪。圖書館裏認真看書的背影,電影樂園初次牽起的手的溫度,搖曳的燭光中她閃亮的眼眸,還有她不顧Candy和周圍人的目光躲在他的懷裏蹭他圍巾的樣子……——不,不是的。不管一開始是怎樣,起碼之後是我,是我在和允雨戀愛啊。給他機會?什麽給他機會,什麽鬼?這肯定,肯定是在之前說的吧。對,在沒有我之前,一定是這樣的。

悠遠的夜色裏好像有被風揚起的白色柳絮,此刻,都變成了蟲子在他的視野裏,它們張望著,扭動著,撕咬著。那些僵直的蟲呀,一寸一寸被夜色吞噬著,好生可怕。而允雨手機屏幕上的字和句,也變成了偏旁部首在眼前飛馳,有的碎成粉末,有的被雨水淹沒,伴隨著那些好的、壞的的場景恍若電影一般在他的眼前放映不止。

他起身坐上書桌,拿出紙筆背記。枯乏的詩歌不行,熟絡的詞句不行。無論是什麽,都難以掩蓋屏幕上的那兩行小字。

頭也開始痛了,一陣一陣,此起彼伏了無規律。之前夜色幻影裏的小蟲子好像跑到了腦海中一樣,撕扯著他的腦袋。無法止住,隻有拚命的捶打。

就此過了一夜。

整整一夜,冥想著的一夜。

第二天,遠笙帶著他滿是血絲的眼睛和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踏上了前往學校的路。

雨水倒是順應天意一般,如約在這一天裏開始了揮霍。他坐在車上,望著被雨滴和霧氣掩埋了的車窗,深歎一口氣,慘笑,想著幹脆全都交給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