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把情感藏在身後的悲苦的人

十一長假放假七天,身處高三的學子們即使苦心相盼,也僅僅謀求來了三日。與此相伴的,自然還有多到足以讓人抓狂的練習冊跟卷子。無妨,每一年的高三生都是如此度過。

完全入秋之後,天氣轉涼得也愈發快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艾允雨在出門之後開始覺得有些冷,雙手在胳膊上摩擦。遠笙察覺,順手給她披上自己的衣服。允雨莞爾,他回報以了然笑意。

腳下的落葉都已紛紛卷起,一腳踩上去,哢呲哢呲的聲響清脆而又活潑。秋日所擁有的滿滿蕭瑟,在這時看去都好像被披上了一層薄薄霞光,讓人有了滿目的悠然之感。

放假之後,遠笙用了無間斷的18個小時,果敢地刷完了除了數學外幾乎所有的卷子。在困到頭昏眼花腦,細胞瀕臨滅絕之際,他癱倒於**睡它了個昏天黑地地轉天旋。醒來,便接到允雨的電話,拜托一起給李玥銘送複習資料。

遠笙撓頭,當時隻隨口一說,卻沒想到小妮子確實有這份心意,不禁動容十分。連忙應允,然後便於這一天一同前往玥銘的家。

玥銘曾與她含蓄地抱怨過自己的家庭,她自己也曾親眼所見一些事例,所以來之前,允雨覺察到,又有一份悲愁之感漫上了自己的心頭——她還是會感受到自己內心的一些忐忑。還好,遠笙這時候是站在身邊的,這樣的話,自己的心境大抵也是能平靜些。

門打開後,站在門口的李玥銘讓兩人有些吃驚——披散著頭發,穿著好像許久沒有洗過的睡衣,一副精神渙散的樣子,聲音也低沉了幾分。

看到是允雨也看到了允雨身後的遠笙。她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奮,一邊理著頭發一邊趕忙招呼著進門。嘀嘀咕咕安慰似的念叨著“沒事,我媽不在,我媽不在。”

白開水倒進玻璃杯,沁出模糊的微小的氣泡,然後瞬間蒙上一片白霧,牽引著熱氣朝上升騰。

允雨把從各科老師那裏多拿的卷子和材料遞交給玥銘,她感激地接下。觸碰到她那晚無意間看到後便在夜間回放裏常常出現的發白指節時,允雨感受到了瞬間絲縷的冰涼。

“這些天一直被媽媽看著做功課。起早貪黑,沒什麽別的可幹,就是寫那些她買的亂七八糟的書和卷子。”她撥弄手指:“也好,做做肯定是有用的。不過,謝謝啊,真是麻煩你們了。學校的資料想必還是更有針對性一些。”

兩人點點頭,為避免尷尬地拿起玻璃杯喝水,不作聲響。

“她今天出去辦事了,我一個人在家。終於可以給自己留那麽一點閑暇,不過畢竟是高三,也不能再這樣浪費時間放空多久了。”

“你們要看片嗎?我家有《哈利波特》。”玥銘一邊翻找一邊轉過頭問遠笙和允雨。允雨一臉溫和地說好,遠笙也點點頭。

“我小學時候的同桌是個女生,但特別迷看這個。什麽時候都能看到這她抱著一本。後來出電影了,也是每集都去影院,還買碟。我這個是自己攢了好久早餐錢買的,一直藏起來,我媽出去了才敢放。要是讓她知道我會看這些和學習沒相關的電影,肯定得打死我。”

遠笙不知道如何接下這些話,於是轉開話題,自嘲地笑說自己沒有童年,基本上沒看過《哈利波特》。允雨倒是看過,不過隻是小說,於是對觀看電影版也算是興致勃勃。玥銘很開心終於有人陪伴。畢竟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的觀影時光,更是容易突顯寂寞。

陰森的烏雲中間,大寫的字母WB(華納兄弟)。推推推推推鏡頭,出現了哈利被白色睫毛圍困的眼睛。

“這部是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之前斯內普教授真人去世的時候,我感覺挺傷心的。這個人物陪伴了很久,想起來心裏也會有波動。然後就一直想著有時間看看這個,緬懷一下。”簡單說了兩句,莫名又接上之前的話題。

“同桌看書從不避諱,有次上課看的時候被老師逮著了,說:“喲,又看《哈利波特》呐。”然後一翻封麵“混血王子?”當時我同桌都嚇懵了,以為書肯定得被收了。不料卻聽到了老師的強行劇透:行,你接著看。噢對了,這集鄧不利多死了。大家都哄笑老師居然玩這一手,她卻突然哭了。她後來跟我說:真的,我是受不了生死離別的。”

玥銘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苦笑著。電視上的哈利波特和鄧布利多被閃光燈閃著,是黑色背景裏少有的亮係鏡頭。她看著那個白胡子的老爺爺,哀傷起來。手局促地找尋著允雨的那雙,握住,好像被增添了一些安全感一樣。她側過腦袋,用眼神表達了一下親昵。

“她生日聚會的時候,我們也在她家看電視,還是哈利波特。她真的是很入迷,於是我也就跟著看進去了,的確好看,然後我才做的決定,省錢下來買這一套。吃飯的時候,她家長問了一些我們家裏的事,那天過後的再後來,就不太讚成我跟她一起玩了。可能是覺得我家庭氛圍太不好,也可能認為出自於這種家暴家庭的孩子心理會比較扭曲吧。”她聳聳肩,尷尬地笑:“其實我沒有。”

雖然時過境遷,但被朋友的家長莫名地否定,對玥銘這樣一個本就敏感的姑娘來說,可能依然是能在心中留下可見痕跡的一筆——可這又明明不是她的過錯。

遠笙不言語,隻在內心感歎著些什麽。允雨拍著她的手背安慰,得到她了然的笑:“沒事,還好。我是怎樣的人,我自己清楚就好了。”

“那後來呢,你們還有一起玩嗎?”

“後來很快就畢業了,不在同一個學校,有些東西好像就自然而然沒那麽重要了。最後一次她約我出來的景象我還記得,那時候她好瘦啊,瘦到都能看到骨頭了的樣子,弱不禁風的,看著就讓人心疼。她抱著我哭,和我說,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奶去世了。她說,玥銘啊,我好痛苦啊,還是沒能抵擋住,我終於也知道失去親人的滋味了。

感同身受啊感同身受,我大概也能感受到你除了身體之外還有內心上是經曆過多麽大的折磨的了。”

允雨握著玥銘的手,看著滴滴答答的淚水把她幹燥的手背打濕。那隻被細紋布滿的手上,紋路被淚水打斷,遠遠地散發著酸而鹹的味道。她不敢說話,隻細細幫她拍背。

“感同身受?”她咧咧嘴:“這世上有誰的痛苦,是真的可以感同身受的啊。”

她回想起來,那還是很小的時候。父親走後的每個夜裏,她都會努力撐開手,摸著自己混在一起的新傷舊傷,回憶著父女倆曾經溫馨的過往,期待爸爸的回歸。

‘剩餘的人’。從那時候她開始這樣定位自己。

無論出於什麽原因,無論是聽從媽媽灌輸的,被算計填滿了頭腦地和有錢女人私奔;還是她努力為他找的‘受不了媽媽的暴脾氣’的理由,最終還是都匯聚出了唯一的一個結局,那就是——他拋下自己走掉了。不管不顧地,讓自己成為了一個被剩下的人,多餘的人。

媽媽看著她會聯想到許多,於是時常露出猙獰的麵容;自己會滿心的委屈,那是除了肉體上傷痕之外的,心上多出的褶皺;還有想念。完完全全不該有的,被自己強烈抗拒著卻無能為力的想念。

最後都轉為了恨,以及‘可惜’的痛苦。

原來失去親人這件事,其實也並不是能感同身受的呢。

那些父親留下的和她一起玩耍的美好記憶,混合著他走之後母親每日瘋狂鞭笞積攢的傷痕,以及那些期待和失落,通通被封鎖在她的記憶裏。讓她從此開始時常在夜裏輾轉反側,人也變得唯唯諾諾;讓她滿心悲戚,也讓她無所適從。

終於,從記憶回到現實的時間內。她沉默了良久。

允雨抓著她的手,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見她多時不語,也開始認真看電影了。遠笙則直著腰板規矩地坐著,低著頭,好像在發呆一樣。他那麽幹淨的模樣。

——多麽好的一個人啊。

這麽想著,玥銘又突然回憶起生日那天在天台上與遠笙獨處的那段時光,有些困頓了。

那天坐在自己身邊短發被風揚起的白衣少年,自己曾經莫名奇妙就充滿了信賴願意和他傾訴的白衣少年,也是那個一提到自己好朋友眼神就充滿愛意閃閃發亮的白衣少年。

——我這樣心若死灰的人,哪能有什麽資格再去讓自己被誰觸動呢?何況是,多麽好的兩個人。

她笑了笑,又無意識地落下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