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人生中這樣那樣的無能為力

高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運動會來臨了。郭振岩依舊在講台上揮灑他的熱情,但卻實在難得收獲幾個寥寥的回應。僅僅一年之前,還有那麽多的同學在這個時間段裏積極地為班級的各個項目出想法出力量。而如今,麵對著同樣的校園活動,大家卻都表現地有些漠然。

也是必然。

沒有誰是在高考之前滿懷信心的,對於大多數學子來說,高考是那麽神聖而又具有隨機性的考驗。似乎隻有帶著令人側目的認真姿態,才能在不斷努力中抓住那麽一絲絲的把握。

允雨座位的旁邊。那個曾經被書和本和卷子堆滿了的桌子現在已經幾近空了。隻剩下一些被丟棄了的草稿紙橫在桌麵,充滿寂寥。允雨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桌上的本子,還是想起那個晚上玥銘瑟瑟發抖的傾訴聲和那些好像被塵封了很久的傷疤。她輕咬著唇,就著郭振岩的運動會動員演講,繼續埋頭做卷子。

不管怎麽說,李玥銘的媽媽做事還挺速戰速決的。在那個晚上之後沒幾天,玥銘就被帶回去了。臨走前,她表情沉著,神色黯然,失去了從前羞怯文靜的模樣。眼神裏的冰冷和無望在觸碰到允雨的目光之後稍有緩和,對她淒淒一笑,走出教室。

允雨看著那個緩步的背影兀自喃喃:“對不起,實在幫不了你什麽。”她本該知道自己對待家長們的決定是束手無策的,尤其是玥銘媽媽這樣執拗的家長,這可能是真的沒有辦法。隻是她沒想到這個媽媽連讓她努力嚐試一下的時間都不肯留下——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為玥銘的離校做些什麽就已經沒有了做什麽的機會,她就這樣離開了。允雨深深的愧疚無處言說隻能轉化為夜間的內心難寧,有時候甚至在淩晨幾點的黑夜裏默默抽搐地流淚——她知道,她的朋友已經身處火坑,而自己卻束手無策。

暗黑的夜色原本隻是堆積作業和繁複工作一點點被完成的見證者,此時卻也成了心緒難安的陪伴。

多麽難過啊,畢竟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完完全全地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苦惱的匯聚與總結了。

當麵對學校事務該有的熱情被釋放完畢,郭振岩也開始無意識地流露出這幾天他被積壓了許久的情緒。他看著玥銘空著的座位眉頭緊鎖,那麵空著的課桌和周圍被堆積了許許多多課本、練習冊的桌麵有著鮮明的對比,顯得實在有些突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還好,底下並沒有人發現他思緒的遠走。

普遍來說,校園生活中,學習成績和學習態度取決了老師對你的喜愛程度。李玥銘的成績在名聲在外的一班裏來說雖隻能算是中等偏上,但她本身內斂踏實,又有著來自那樣一位視成績為重中之重母親的逼迫,所以態度十分可取。在老師們眼裏必然是一位刻苦向上的好苗子——著實是有機會衝擊名校的。她的離開,不光是讓允雨藏有心結,對於奮力維護本班升學率和名校率的郭振岩來說,也確實是大有遺憾的。

他本著對學生負責任的心思,想要對玥銘的媽媽進行一下離校相關原因的細節了解,但卻被那個女人沒有理由的決絕打破了心思。在最後的那幾分鍾裏,他幫抱著厚厚書本和拖著兩個大號旅行袋的李玥銘拉住門以方便她出去,有些低迷地對李玥銘道:“李玥銘,加油啊,在哪裏都要好好努力呀。”

他站在門邊,微低著腦袋。沉重的歎息跟隨著玥銘漸遠的背影。他聳聳肩,無奈地搖了搖頭。

——每年都會遇到那麽多有著各種各樣困難的學生,我也並不是每個都能施與到有效幫助的。郭振岩自我調節了一番,關上了班門。

在麵對運動會這類對於學生來說本身就可有可無的事件上,高三的其他班級也和一班一樣呈現出了一種可有可無的態度——他們才不樂意管自己是不是德智體全麵發展,高三隻求分高。郭振岩在辦公室聽到李意魁顧自嘀咕‘都這時候了還拉著高三一起開運動會’之類的話後,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次終於沒有人逼著要和他們班對比了。於是他也開始了那麽些懈怠,不再急著催促班上的同學想關於類似‘隊列的儀式怎樣才能顯得別出心裁’這樣的問題,隻是丟下‘你們最後一定不要墊底就行了’的隨性指標,就隨著大家繼續學習了。反正如果不這麽安排,結果也還是會和下達這麽隨性的指標一個樣。

這樣的麵對態度,以至於到了運動會當天大家做事也還是不徐不疾不緊不慢。班幹部們臉上都似乎寫著:拒絕新意。早早按最俗套的方式把大家在方陣裏的位置安排好。以抽簽這樣任性的方式選出了幾個項目選手之後,大家便開始繼續各幹各的。

允雨拿著本《小甘高中政治直通車》背,時不時趴在桌子上,專注看著白色的教室門。遠笙早察覺了她這幾天的心神不寧,知道這些異樣的情緒來源於李玥銘的離開。於是坐到了她旁邊玥銘的位置以給其安慰。

教室裏沒有老師,但還是比較安靜。有項目的同學出去參與跑跑跳跳,其他大多數人都在刷題。也有的邊看書邊吃零食。終於可以不再遮遮掩掩,甚至還明目張膽地拿這些解壓利器出來給人分享。遠笙的目光停留在允雨默默看書時垂下來的白嫩小手,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到能看到裏麵安靜流淌的紅色血液。

“秋天不好,多有離別。”

“是。而且蕭瑟。”

“小姑娘,蕭瑟歸蕭瑟,你難過的日子好像已經有好幾天了。”遠笙親昵地揉揉她的頭發。

“都已經不再覺得那麽難過了,隻是覺得,自己太弱小。”

“可是你看,連郭老師都沒能幫助到她。所以這無關於你是不是弱小。”

“可是我是她的朋友啊。”允雨抬起頭看遠笙。

遠笙一直覺得允雨是一個孤獨的人,雖然她似乎把她的孤獨藏匿得很好。可是有時候,人是會從細節或是直覺上感受到,自己是了解那個人的。‘她的心多麽像一隻淡藍色的鯨魚’,從最初開始,這個模糊不可具象的比喻,就成了他所認為的,了解她的信號。所以此時,遠笙似乎又感受到了這顆像淡藍色鯨魚一樣的心髒,在外界看起來好似荒蕪的大海裏緩緩遊動,左右地躲避著那種需要重複掩藏的孤獨。

無論出於什麽,在獨來獨往之外,允雨和玥銘的友好關係是被確立過的。在一些看上去無比緊密的關係裏麵,可能也會有些縫隙。而如允雨和玥銘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反倒容易滋生一些別樣的珍貴。

“我知道,但這並不怪你呀。人生在世,多有無奈的事情,越往後我們遇見得會越多。可是內心太多無力感的積壓,反倒會削弱我們努力變強大以在未來能夠幫助他人的決心啊。”

允雨不說話,隻是注目著他。眼裏有著孩童年幼的純真和期待。她知道他說得對,可是她卻始終找尋不到方式去緩解由這件事情帶來的難過和無能為力感。

“呐,如果你以後周末要去給李玥銘送複習資料什麽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遠笙左右環視一下,拉起允雨的手。允雨抬頭,依然不言不語地看著他,眼裏那孩童年幼的純真閃出些許光亮,挑動嘴角,也挑動了秋季。

她把遠笙拉著她的那隻手緊緊捏了一小下,像陰謀得逞了一般朝他羞赧地笑:“遠笙,我好像突然看到了你身上發出的光。”

也許對於沉溺在題目海洋中的高三學子來說,運動會給了他們一個能停下繁忙腳步稍作休憩的機會。遠笙指指允雨的黑眼圈,控訴了她近來都太晚睡太早起的不良作息行徑。

“我們去外麵走一下好不好,難得好空氣,難得有空閑。”

“好。”這幾日腦中緊繃著的弦也想要鬆一鬆了。

真累,高三絕對緊密的生活大抵就是所有與學習無關事件的發生都能使人覺得陷入了巨大的泥潭。一旦不知如何處理,就會有強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讓人無力招架。允雨知道。

“遠笙,這些日子真難熬呀。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傻姑娘,我當然會,一直在你身邊啊,不必說謝的。”

遠笙的微笑帶著絨絨的毛,好像‘笑容’這個表情自己就可以變成一隻小動物跳啊跳啊跳。允雨站在他身邊不到五公分的距離,輕輕地晃動著她的手。那些時光的流溯在前後的空氣裏被悠然凝固,隻有她在晃動中偶爾碰到他手背時不強烈的溫度提示著他的感官。

那種感覺,輕柔又微癢。

這輕微卻又綿延的微弱觸覺呀,真是好生美妙。

在許久後的某個時段裏,遠笙已經開始習慣並有那麽些喜歡自己在澳大利亞悉尼的生活。在異國他鄉的深夜,他又一次想到艾允雨,那個隻能聽到淅瀝雨聲的夜晚,窗外的葉子在牆上留下深灰色的倒影,於風裏簌簌。

恍然間,倒影仿佛幻化為了允雨側立在他身邊,恬靜美麗的模樣。他的心中,又湧起了被覆滅了許久的悲痛。

“婁溪,也許,我是有那麽些喜歡你的吧。可是,我甚至都不能確定那喜歡到底是不是存在。對過去那段時光強烈的緬懷和思念,讓我,真的無力放下她啊。”

電話那頭的我不知所以,因為我甚至都沒有按下接聽的按鍵。平穩的呼吸聲昭示著我已經完全地在夜色裏安睡。我隻是從第二天晨起時看到的未接來電和第二天遠笙躲閃著地態度和支吾的話語中猜測到他前一晚的表達。

可是哪怕這時的遠笙隻是在對著電話裏“嘟——嘟——”的接通聲進行真情告白,沉於夢境中的我也都知道,我並沒有得到過遠笙真切的愛,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