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由無稽引發的殘忍

又是有著清幽月光的一夜。與高考的距離在一天一天地拉近,緊張的學習氣氛不止地在空氣中充盈。

很晚了,對麵女生宿舍走廊的燈光還亮著,隔得很遠還能看到熄燈後的姑娘們匆促不已搬著桌椅板凳到走廊來借光學習的畫麵。姑娘們總是格外習慣艱苦奮鬥,不像男寢這邊,更多的是閃爍的煙頭在迷離的昏暗燈光下相得益彰。

蔡彥站在黑暗裏吹風。

鄭遠笙站在蔡彥的身邊看著他吹風。

說看著,真的就是一動不動地注目。燈熄滅之後這個曆史瘋子難得沒有在寢室打著電筒看曆史讀物,竟然跑到走廊上對著虛空發呆,真是令人有些莫名地驚異。

“你最近,是怎麽了?”

雖然二人除了上課以外幾乎天天形影不離,而蔡彥也依舊是那副高冷的模樣。但遠笙還是可以從課間去找他時他趴著桌子上疲憊的狀態裏細致地感受到蔡彥隱藏著卻時有波動的情緒。

“撥開雲霧了,可還沒能見天日,我覺得應該守到了雲開,但也不確信能不能見月明。”

“幹嘛拽這麽模糊的話,有用沒用的。”

“你不成天這樣。”蔡彥白他一樣。

“……”

“好吧。其實,還行吧。隻是大腦裏總是有一些不確定的因素在閃現。你和允雨呢?你倆……”

“美得很。我本就是挺知足的人,天天能見到就已經再開心不過。何況是,現在竟然還總有機會能夠獨處。我覺得,真是天饋大禮了。”

“真好。其實也對,人本該知道滿足的,而我現在的不那麽好,或許也就是太貪心了。”

“貪心?”

“恩。我想擁有的比現在已有的狀態要多太多。”

“額,人都是這樣的嘛。你不打算告訴我?”

“以後有機會會說的,現在內心太過矯情了,還有著許許多多的糾結。還是講講你和允雨吧,最近莫名對人與人之間所有的微妙情感有些好奇。

“哈哈,這算是什麽緣由啊。還是,你上次和我提起過的那個。”

“你把那個忘了吧,就當我一時興起。”蔡彥聳聳肩。

“額……”

“好吧,忘掉。不過,你真要我說嗎?不怕被塞狗糧?”遠笙嘻嘻笑。

“恩。說吧,當是給你個表達情感的通道。你是我的朋友,你的開心隻會讓我覺得舒心,不存在吃狗糧羨慕嫉妒什麽的。”

遠笙點點頭。他想到允雨就會很高興,不覺中眼裏就放出了一束溫和又柔軟的光。蔡彥知道他即將開啟虐狗模式,還是被自己強迫開啟,於是作為單身狗的他隻得自己扣上雙手,低著腦袋看走廊上的灰色護欄。

“其實也沒有什麽大的事情發生了,都是一些,我自己雜七雜八的心情。比如,有天我們倆在圖書館看書,圖書館人很多,外麵太陽光也很刺眼,我們就坐在兩個沒有光的座位上背對著背。我看到有人在書上用鉛筆寫了一句我很喜歡的話,就想指給她看,回頭看到她挺著腰板認真翻書的樣子,突然就,覺得真是美好。

躲開太陽刺眼的直線照射,感覺入眼所有的東西都有著淡淡的光暈。她的脖子像一段特別嫩的白藕一樣,光潔得發亮。一些沒有紮好的散碎細發,在薄薄的光暈中被風逗得搖搖晃晃,真是特別令人心動的樣子。我還記得那句話是‘遠方成了苟且,你是我眼前的詩’。正是這些一同前進的時日裏,我想跟她說的,你說巧不巧。”他朝著對麵女生寢室似乎是允雨的方向笑得燦爛。搖頭晃腦,感歎著又感動著。

“然後呢?”

“然後就突然不想打擾她讓她看那句話了,繼續看那本書。偶爾會想到自己背後坐的是她,空氣都好像流通得更順暢了。”

“你說話還是那麽愛用修辭手法。不過,挺好的。”

遠笙白了他一眼不再說話,眼神好像秋日裏的陽光一般和煦地看著對麵的女生寢室。好像朝著那個方向,就一定能看到月光下的允雨一般。

允雨的確還留在走廊上,拿著一隻黑筆靜靜地劃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上的知識點,一邊劃一邊鞏固,閉著眼睛複述。旁邊還有幾份老師發的講義,和其他的教輔書,厚厚兩摞,好大一疊。那是她準備看完《五三》接著背的,上麵布滿了亮黃和橙紅的記號筆墨水。

李玥銘看了看手表,開始清理東西,隨後走過來在允雨的身旁坐定。手指緊緊地抓著她桌子上一本《王後雄教材完全解讀》,豎立起一半,想要掩飾起自己眼神中的沮喪。允雨偏過頭看到了她一臉的憂愁。開口問:“怎麽了?”

允雨沒有發現她緊緊握住書已經發白了的指節,所以她的‘怎麽了’其實是作為一個朋友順其自然的關切,而並不是那麽好奇地想要知道‘到底怎麽了’。

但對玥銘來說,這句‘怎麽了’就好像是一根唯一浮在了水麵的救命稻草,終於讓她能夠找人傾訴或是安撫她在現在處境中的慌亂。

“允雨,我媽,可能讓我離開學校,然後,自己回家自學。”

“什麽?天呐!這,這是為什麽?”允雨放下筆,猛然直起身,杏眼圓瞪,張著嘴用了好一會去整理自己的說話思路,並且一直不可思議地搖頭,難以置信到極致的模樣,一直持續了好久好久。

“可這麽重大的決定總得有個原因吧?”

玥銘停下在荷包裏進行了很久的摩挲動作,拿出一種疊得方整、顏色已經因為反複摩擦而變得有些暗黃色的白色信封,冷笑:“就因為這個。”

幾天前。

白色的信封敞開嘴被丟在桌子上。旁邊有人在同樣雪白的信紙上疾書。

“你在寫什麽?”拿著漱口杯走過張晨林的座位,李渝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好奇的問。

“嗨呀,別別別別,別打擾我。這個沉澱了我獨特的智慧與文采,能夠遺留千古的情書馬上就要搞定啦。”

“情書?”李渝聽到這兩字,立馬來了興趣。丟下漱口杯在桌上,搬過板凳坐在了旁邊。

“馬上馬上,你等著哈,寫完這句就跟你說。”張晨林拿著書,一邊翻找著,一邊拿筆在紙上填補文字。

李渝點點頭,疑惑著朝那邊瞟過。

“好了好了,完工啦!”張晨林一陣邪笑。

“你……又準備去禍害哪家的小姑娘了?”

“哎,大哥,你這次可就真小看我了。哥們這次做這個,可全權是為了你呀。”

“我?嗬,你這是給允雨寫的?”

“NONONO。”張晨林搖搖食指:“要是給艾允雨寫的話,我怎麽可能越狙代庖。”

“越俎。”

“好好好,越俎越俎越俎。我這次這個,其實就是跟你做個試驗,給你看看,追女孩子,光等是不行的,要主動出擊。”

看著李渝一臉的費解,張晨林顯得有些得意:“你知道李玥銘吧?”

“允雨的朋友。”

“我觀察過她,比較內向,看著感覺挺好追的。長得嘛,我覺得也還湊合。最主要的是,她是哥你家允雨的好朋友,對吧。感情這種事,哥你確實慫了點。按我來說嘛,有什麽好等的,強勢一點,猛烈一點,對吧,肯定能追到。我就以自己做例子,證明證明嘛。”

“可,可是……你對她又沒有感情,幹嘛非要去招惹人家呢?”

“哎呀大哥。我不是說了嘛,長得也還是能湊合的,對吧。而且要是真的追到了,我又沒什麽虧的,這不以後也能幫你多了解一點允雨嘛。”

李渝的眉毛扭曲著呈現著他的掙紮:“咱們,咱們還是……”

“大哥,你就一句公道話,晨林這算義氣吧。”

“義氣確實是義氣可是我們其實不應該……”

“行了,隻要有你這一句話,別的不用說啦,就等著哥們的好消息吧。”

於是在這封情書無聲無息地被夾在了玥銘書本之間之後,又在玥銘毫不知情地情形下被裝進了書包帶回了家。然後當玥銘的媽媽對她進行每周例行的書包檢查之時,展露在了那位近乎殘暴的家長眼前。

在一係列狂風驟雨和莫名其妙的拷問與拷打之後,得到了“離開學校然後自己回家自學”的結局。

“她是瘋了嗎?”即使是長時間安靜地讀完了情書,允雨還是無法平複自己激動的情緒,說完後還喘著氣。

“抱歉,我不該那樣說你媽媽,可是你知道這最後一年有多重要嗎?學校裏至少會來三輪的複習鞏固!更不知道會發多少有用的資料,她居然讓你回去自學?還有,就算有人給你寫情書又能怎麽樣呢,這是你的錯嗎?真的是瘋了吧?”

李玥銘咬著嘴不說話,眼淚‘唰’一下掉了下來。眼淚默默流淌了許久之後,當淚水已經在布滿了整個麵龐,她終於開口“你不用抱歉的,她確實瘋了。”

一封情書,而已。

一封語言表達、內容和字跡都並不十分精彩,甚至可以看出寫作者攜帶著隨意態度的情書。就好像一個調皮男孩和朋友玩笑時候打下的賭。

允雨不敢置信。

“我媽才不會管和我到底有沒有關係。看到了,她就覺得,隻要有任何談戀愛的可能性,我就一定不可能再全心投入在學習上。”她有些悲涼地搖搖頭:“我本就沒有那種心思。何況……”她瞟了眼那封情書“也沒有她想的那麽輕賤。”

允雨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麽回應玥銘的委屈與苦惱。再看一眼那封情書,突然有了憤懣。一封態度隨意的情書,一個很像是不知緣由的玩笑,竟然變成了可能決定一個姑娘去路的利器,這是何等的不公。

“你為什麽不和她解釋。”這句話在‘為什麽’的疑問剛出口的後就立馬轉成了陳述句,聲音也由一開始急切地大聲轉為了喃喃,然後緘言——她能想到答案的,本就不該問的。

解釋又有什麽用呢。麵對那個被冠以‘母親’頭銜卻早就習慣變著法子折磨自己女兒的女人,解釋又有什麽用呢。

果然,玥銘木然地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那滿是煙疤和劃痕、令人看著膽戰心驚的手臂,說道:“沒用的,解釋也是沒用的,她本來就不想再給予我好的生活了,這隻是一個契機。而且,這已經是她的決定了,隻是通知我而已。”

玥銘或者遠笙並沒有告知允雨那份恨的來源,她也自然不會理解玥銘在每一次被打罵和殘害之後一邊憤恨又一邊心疼自己母親的感受。這個時常被生活欺淩的女孩隻能一味無能為力地悲傷於,為什麽自己要長得那麽像那個原本應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其實那個男人在她模糊不清的記憶裏是存在了很久的,以一個高大、俊朗、幽默、帥氣的回憶形式。她也疑問過為什麽長長的時間裏家裏一直都隻剩下兩個人,也曾經不明白學校裏的家長會和親子運動會自己家從來不會有人參加。可是當她慢慢長大明白了一提到‘爸爸’這樣的詞匯就會迎來媽媽一個響亮的巴掌後,就不再敢有多的疑問了。

隻有恨,那種從一個忽然閃過的念頭到淪肌浹髓的感觸。

恨。

她害怕她的媽媽,討厭她的媽媽,卻意外地沒有憤恨。

在一個深夜,當她看到那個麵對自己隻會展現出暴力麵孔的媽媽,動作溫柔地拿出衣櫃裏一件放了很久的男士西裝然後努力抱在胸口的樣子時,她就知道,這隻是個除了麵對自己,其它時候全部無計可施、偏執又悲情的可憐女人。即使那個偏執又悲情的女人很快就又大笑著將小刀劃上了那件衣服。

唯一讓她恨的,是那個喪失了責任心的男人,是那個給了自己幾乎與他一模一樣的基因,卻又親手毀掉了她生活的男人。

人與人的關係本就多麽脆弱啊。周圍麵對著的人本就難得會有真的可以互相了解互相理解的啊。可是,為什麽連自己的親人,都要那麽努力地告訴自己,‘殘忍’這兩個字的寫法呢?

允雨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這條已經結了無數條疤的瘦弱的胳膊。抬頭傷感地問:“疼嗎?”

玥銘笑了笑說習慣了。就像夏天從來不敢穿短袖短褲一樣,這些都已經適應跟習慣了。

允雨看著她微微抖動的嘴唇,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好像並不完完全全是自己平時所看到的樣子。那麽沉默、和善、麵對外界事物又時常表現出隱忍與畏縮的樣子。原來她也曾堅強地抵抗過生活,隻是又悲憤地習慣了生活。

“我不會讓你走的,學校也不會同意。”允雨拿起那張所謂的情書撕碎了:“這叫什麽理由,是哪裏來的這麽偏激的想法?不行,玥銘,我們不會被這種事情打敗的,連你媽媽也別想讓你被打敗!”

風把碎片都吹到了地下,它們在灰白的地麵上與塵土相依為命,無家可歸。

允雨正眼神執拗地看著前方,一時間還沒從之前的憤懣中走出。李玥銘蹲下撿起那些碎片丟進了垃圾桶,拍拍允雨的背:“雖然不知道怎麽辦,可是剛才做了個決定。”

“不管怎麽樣,我都要考出去。我不想呆在這個城市了,不想呆在她可以掌握的地方,也一定不能。”

“可是現在你媽讓你回去啊。離開學校的這些資源,想要考出去不是更難了嗎?你很有可能因為更加不適應那樣的學習方式跟學習氛圍而增加更加多的無力感呀,這可是高三,每一個新變化帶來的後果都是不可估測的啊。”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李玥銘閉著眼睛搖頭,右手不止地揉搓著自己左手的手指,絕望地苦笑。

對於她來說,最容易去做的事情是,反抗她的媽媽,她試過了無數次。而最困難的事情卻是,反抗她的媽媽,然後成功。

她試過在媽媽舉起想要刷她的筷子時握住筷子,被媽媽異常熟練地掰開手繼續。也試過在揚起巴掌的時候握住她的手臂,不過那份片刻的勇敢在被媽媽一個輕蔑的眼神掃過之後**然無存。當然也試過藏起家裏一切鋒利的東西,直到看到媽媽從大衣櫃後麵拿出的小刀……這些聽起來就讓人戰戰兢兢的事例,她所經曆的次數已經無法計算,每一次想起她都隻能笑,笑容在她皺起的眼紋裏顫抖不已,然後一邊笑一邊說:“沒事的,都習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