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彩虹色的童話夜
暑假裏停電的夜晚總是燥熱得格外噬人身心,當燥熱加上牙疼,那就一定是不敢形容的悲苦。
當一顆牙齒沉默又卓絕地愛上了另一顆,一心想要奔赴卻又拘謹於牙齦的束縛時,那種不顧一切的自我掙脫和那般殘酷堅決的自身否定,實在可以令人瞬間熱淚盈眶——疼的。
艾允雨緊咬著牙齒躺在暗夜裏,一邊體驗著汗流浹背一邊手扶臉頰哀聲連連。今夜一定無眠了,她看著窗外滿天的星辰,數著路邊閃爍的街燈,很是無奈地想到。
一盞兩盞三盞,數到四十三盞的時候,手機屏亮了。
“睡了麽?”是遠笙。
“停電和牙疼,睡是睡不著了。T-T”
“我也失眠,難得的一次。”
“這都要和我默契著呀,哈哈。”
“必須是默契。”
“哈哈好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咯。”
間隔了一段時間的安靜後,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實際上,遠笙在撥打時有些驚訝,又感到安寧和溫馨——允雨的手機彩鈴,居然是遠笙那天在小巷子後邊草地上給她唱的《陶瓷公主的寶殿》。於是他微笑著,等待著允雨接通電話。
“嗨。”
“嗨。本來是想發微信就好了,但突然想到一個辦法讓你快些安睡。”遠笙那柔情又略富滄桑的聲音傳來,允雨瞬間感受到了一分難得的安心。
“恩,是什麽?”她閉上眼,手依然扶著臉頰,緊皺的眉頭卻展開了半分。
“給你讀故事。”電話那頭的遠笙好像有些羞怯,但似乎有感應到允雨舒展了半分的眉頭一樣,邊說,邊不自覺笑了起來。
“讀故事?好啊!那你讀,我聽著。”沉吟半晌,允雨講到。
“今天的故事,來自安房直子。”遠笙看著自己剛剛在書房翻找到的童話書,細心朗讀起來。
“有個城鎮,住著一位心眼特別好的木匠。不論有人求他什麽事,他都能爽爽快快地答應。譬如:
‘木匠先生,請你給我家廚房做一個擱板。’
‘哎,哎。這很容易。’
‘昨天暴風雨,我家的木板牆壞了,你能不能想點辦法?’
‘那您可太為難了。我馬上給您修好吧。’
‘我家小孩想養兔子,請給做個巢箱。’
‘啊,有了空兒,就給您做吧。’”
遠笙模仿著不同的人的語音,細致地調整著嗓音的粗細以及不同人物的語音語調。允雨在那頭聽著,疼痛著的牙齒被手按住,上揚的嘴角讓小臉被擠出嘟嘟的肉,模樣煞是可愛。她想象著著遠笙在電話那頭捏著嗓子嚴肅朗讀時的小表情,身體的燥熱一點點回歸到了溫暖。
“木匠還很年輕,但手藝卻非常好,他隻要掛在心上,甚至可以造一幢大房子。他是個很好的人,人們老是求他幹點沒有報酬的小活兒,因此,他總是窮的。”
“一天晚上。
來了一隻貓,“咚咚”地敲木匠睡覺的二樓房間的窗玻璃。
“木匠先生,晚安。請您起來一下。”
貓極其有禮貌地打招呼。窗戶的那邊,圓圓的月亮升了上來,對著月亮,貓尾巴豎得直直的。
那是隻雪白的貓,兩隻眼睛綠得象橄欖果實一樣,木匠被貓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身子不禁瑟瑟發抖了。”
“哇,這樣溫柔漂亮又紳士的貓呀。”允雨出聲道,語氣裏滿滿是羨慕。
“對呀,你看,你是不是也好奇,哪裏來的這樣溫柔漂亮又紳士的貓?”
“木匠也好奇,所以呀,他也就看著貓咪開始問了。”
“你是誰家的貓?”
“誰家的?我沒有家。”
“野貓……可你的毛色相當漂亮啊。”
“嗯,我特別打扮了才來的,因為我對您有個特別的請求。”
“哦,那到底是什麽事呀?”
木匠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冰涼的風“颼──”地吹進來,白色的野貓在風中,用嚴肅的聲音,一口氣地說:“想請您做一個陽台。”
木匠呆了。
“貓做陽台!”他叫道。“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於是,貓搖搖頭:“不,不是我要使用。有一位照顧我的姑娘,為了她,我才來求您的。陽台的大小,一米四方,顏色是天藍色,地點是槲樹大街七號,後街小小公寓的二樓。就是掛著白窗簾的房間。”
說罷,貓“唰”地跳到鄰居的屋頂上,仿佛溶化在黑暗中似的消失了。”
允雨歎一口氣,轉頭看外麵的月光。她好喜歡小貓,好像多看外邊一眼,外麵月光下的窗台裏,就也會出現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似的,她笑笑。
“你說,他真的不是誰家的貓嗎?”允雨問。
“恩,誰家的貓和故事進展其實關係不大。”遠笙頓頓:“不過,反正我是允雨家的貓。”
允雨害羞地咬了咬嘴唇,不再說話。電話那頭又傳來遠笙醇厚又令人安寧的聲音。
“月光靜靜地落下,看起來,瓦鋪的屋頂象是一片海洋。木匠“呼──”地吐出白氣,懷疑剛才是不是做夢。──居然連貓都來請求給幹活兒,這是怎麽回事呢?難道自己的手藝,竟傳到動物那裏去了嗎……想著想著,身體不知不覺地有些熱乎乎,陷進了溫柔的夢中。沒想到,第二天早晨,木匠“嘩啦”打開窗戶,在電線上停成一排的麻雀齊聲說:“您要給做陽台吧?大小一米四方,顏色是天藍色,地點是槲樹大街七號。”
木匠扛著工具袋在路上走,這一回,在樹下遊戲的鴿子說:“您要給我們最喜歡的姑娘做陽台吧?地點是槲樹大街七號。”
木匠的頭有點發暈了。
“怎麽回事?貓哇,鳥兒的話,我怎麽突然懂啦……”
想著,他的腳不由自主地朝向槲樹大街。
在槲樹大街七號那兒,的確有個公寓。
“哇,小動物們好像也都知道了呢。”允雨的聲色裏都透著幸福。在她滿滿少女心的小世界裏,能和好多的小動物們對話,那一定是能冒出粉紅色泡泡的幸福事了。於是她繼續沉浸在了故事當中。
“是呀。”
“那高大建築物後麵的房屋,二樓最靠邊的窗戶上掛著白窗簾。
“不錯,跟貓說的一樣。”
木匠讚許地仰看那窗戶。
“不過,這樣做可以嗎?隨便做陽台,不會被公寓主任申斥吧?”
他正想著,忽然有聲音說:“一點也不用擔心。”
一瞧,昨夜的貓,正端坐在公寓的房頂上。貓很高興地說道:“陽台要和天空一樣的顏色。然後,我念點咒語,這樣一來,就誰也看不見它了。也就是說,成了隻有從裏麵才能看見的陽台。”
貓用一隻手撫一下臉。
“哎,哎,請開始工作吧!姑娘現在不在家,她白天去勞動,到晚上才回來,我們想讓她大吃一驚。因為直到現在,我們一直受著她很好的照顧。那姑娘,自己不吃飯,也要給我和鳥兒們喂食。我受傷的時候,她給我塗藥;小麻雀從巢裏掉下來的時候,她給拾起來小心地養育。所以,作為謝禮,我們總想給這煞風景的窗戶做一個漂亮的陽台……”
聽到這裏,木匠已經被貓的話吸引住了:“好,我接受了。我家有點舊木料,就用它做一個頂頂可愛的陽台吧。”
木匠立即著手工作。他搬來木料,仔細地用刨子刨好,量了尺寸,用鋸來鋸,再爬到房頂,“咚咚咚”地響起錘子。
這樣,當木匠在大樓後麵不向陽的公寓窗戶上,做成天藍色陽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那塗了油漆的小小陽台,好像是玩具一樣。
好了好了!木匠想著,收拾一下,開始下梯子。這是,房頂那兒傳來貓的歌聲:
能開花也能收蔬菜,
手兒夠得到星星和雲彩,
誰也看不見的漂亮的陽台。”
好棒呀,允雨想著。已經17歲的她,卻依舊動容於童話中被細語著溫情情節。又想著和自己隔著不知多遠距離,在深夜像哄小孩子似的給自己讀著童話故事的遠笙。動容得心裏像流淌著一條清澈又緩慢的小溪。那個帶著笑容的男孩子,即使在燥熱的夏夜裏,都能夠給予他最舒適的溫度。
“木匠急忙下到地麵抬起頭,想看看剛剛做完的陽台。可是,啊,如同貓所說,陽台連影子和形狀都看不見,要說能看見的,隻有房頂。木匠搖了好幾次頭,揉揉眼睛,然後想:“到底是什麽樣的姑娘,來打開那窗戶呢?”
木匠在微暗的小巷,靠著石牆,點著了一支煙卷。他在等著姑娘回來。他想,靠著牆吸煙,姿勢可不太好。盡管那樣,他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公寓的窗戶。
天已全黑,四周傳來晚飯氣味時,那窗裏“噗”地亮起了燈。白色窗簾搖動,玻璃窗打開了。接著,長長頭發的姑娘探出了臉。
一瞬間,姑娘似乎特別吃驚,轉身看了房頂一會兒,喊道:“多了不起的陽台!”
她高高伸出手,這樣說:“第一顆星,到這兒來;火燒雲,到這兒來。”
她的小白手裏,好像抓到了星星和雲似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遠笙不知允雨是否已多了一分困意,朗讀的聲音愈漸小了,輕輕慢慢,那童話讀得似乎情話,生怕驚擾,又不願停住。
也是了,飽含著深情所講出的故事,那用心調配過的語氣和聲音,自然能使予人以別致心情的。
“從那以後,過了好幾個月。
寒冬過去,陽光稍微暖和了的時候,一個挺大的包裹寄到了木匠家裏。包裹用天藍色的紙包著,還係著天藍色的帶子。
木匠歪著脖子打開包一看,哎呀,裏麵裝滿了好香的綠蔬菜,有萵苣,有剪下來的青菜,有卷心菜芽,有荷蘭芹,有菜花……還有這樣一張卡片:
這是在陽台收獲的蔬菜。
是給陽台修造人的謝禮。
木匠瞪圓眼睛。那誰也看不見的陽台上,居然能長這麽多的真蔬菜。他馬上把蔬菜做成色拉。在奇怪的陽台上收獲的蔬菜,甜甜的,嫩嫩的,吃上一口,渾身都舒服。
到了五月。
吹過的風,送來花和綠葉氣味的時候,一件中等大小的包裹寄到了木匠那裏。
木匠打開包裹一看,裏邊是一箱顏色鮮豔的草莓,而且,照樣附著這樣的卡片:
這是在陽台收獲的草莓。
是給陽台修造人的謝禮。
木匠給草莓澆上很多牛奶吃了。草莓涼涼的,香噴噴的,吃一口就覺得身子發輕。
這時,木匠想:真想到遠處什麽地方去呀。
希望在沙漠的正當中,建立一座頂到星星的塔,這少年時期的夢,現在,在木匠的胸中一下子蘇醒了。
在隻能看見房頂的小巷後的二樓,獨自一人住著,已經有幾年了呢?在窄小的工作場,連續造著房簷幾乎貼緊房簷的房屋,已經有幾年了呢……啊,真想飛到錘子能“當──”地響徹天地的地方去。
吃著草莓,木匠的心中,充滿了對遠處世界的向往。”
到了六月。
久雨已停,在一個陽光又熱又晃眼的日子,木匠那裏,又寄來了一個包裹。
這一次是個細長的木箱,裏麵睡著滿滿的紅薔薇。
這是陽台上開的薔薇。
是給陽台修造人的謝禮。
木匠把薔薇花裝飾在自己的房間裏。當天晚上,被花香包圍著睡了。
“喀吱喀吱”,是誰輕輕敲窗的聲音,木匠睜開眼睛。房間裏,薔薇的香味衝鼻。窗外,上次的白貓端正地坐著,看著這邊。
貓一動不動地說:“木匠先生,接您來了。您不願意坐上天藍色的陽台到遠處去嗎?”
“到遠處去……?”
木匠猛然往外一看,呀,前次做的天藍色陽台,好像船兒一樣,正浮在空中。
天藍色的陽台上,放著好幾個大花盆,開滿了紅薔薇。薔薇的枝蔓,也纏到陽台的欄杆,長著小小的花蕾。
在盛開的花中站著長發姑娘,向木匠招手。她的肩上停著許多鴿子。麻雀群在啄著薔薇葉。
木匠的心“啪”地亮了。形容不出的喜悅,使他的心咚咚直跳。
“好,去吧!”
他抱起貓,連睡衣也不換,從窗戶跳到外邊,在房頂上走幾步,“噗”地跳上了陽台。
於是,陽台象宇宙船一樣地動了,朝著星星和月亮,朝著在夜空飄忽的雲,慢慢地飛去。接著,不知不覺地,變得真正誰也看不見了。”
遠笙像一個專業的配音員一樣,不斷改變著自己的語音和說話態度,融合著情境。甚至連表情和神色都無意識地隨著故事裏人物的變換而變化著。他溫柔的聲線像是撫慰人進入夢鄉的一隻大手,讓允雨好像左手抱著一隻毛絨兔右手抱著一隻獨角獸。
許久過後,電話那頭的呼吸聲漸弱了,變得均勻平穩。
“故事講完了。”遠笙輕聲說道:“你大概也睡著了吧。”
他的聲音愈發的小,幾乎包裹在喉嚨裏,和緩而溫柔。呼吸散發著淺淺的濕熱,在夏天的空調聲和知了叫中近近遠遠。
“晚安。”他閉上眼,聲音有些嘶啞又有些疲憊,卻也傳遞著濃情和思念:“是真的想你了。”
漆黑的夜晚裏,允雨在燥熱的房間中好似感受到了清風拂人般睡得香甜。那個領著她走入美好夢境的少年,像一個魔法的操縱者,僅僅是用聲音和故事,就把她的疼痛和煩悶給通通帶走了。